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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那片沃土(未完待续) ...

  •   第二章 那片沃土

      一

      当屋檐上的冰溜子开始滴水的时候,燕子又回来了,雪也就悄悄的融化了。西岗山朝阳坡先露出了地皮,隐隐的泛出了青色。河套里的冰被混浆浆的桃花水拉出了一趟大沟,直达河底,偶尔能听到大冰块呼嗵一声坠到河水里的声音。
      仿佛一夜之间,河套边的柳毛子冒出了一串串的毛毛狗,上面扬撒着一层嫩黄色的花粉,飘着淡淡的清香。狗剩子去河边折回来几根,用手撸掉枝条上的毛毛狗,再拧一拧,皮和杆儿就剥离了,把杆儿抽出来,两头切齐,在一端的头上削去一层外皮。放嘴里一吹,嘟嘟的,春天的“叫叫”在四海店的院子里响了起来。
      “二小,你老秦叔和你哥去南岭山刨地,你也干点正经事去,再几年就该说媳妇了,还没个正调?”春耕在即四海整理着马套,给犁杖重新备上铧子。跟正在吹“叫叫”的狗剩子说,“听见没,二小,以后你有家了,看你咋养活,光靠掏鸟摸鱼的,擎等着喝西北风啊……”
      没有回音,“叫叫”声也不响了,四海回头看看,狗剩子正在望着飞来飞去忙着衔泥筑巢的燕子发呆呢!嘴里喃喃自语,目光凝重的嘟囔着,“我得刨地去了,干活养家……爹,给我找个镐头……”
      “仓房北山墙上还有一个,二小干活儿肯定老像样了,回来让你娘做小根蒜煎饼盒子吃。”四海没想到狗剩子能这么痛快答应去干活儿,又给他鼓鼓劲儿。
      狗剩子扛起镐头,胸脯挺得老高,大摇大摆的出了院子。路过昨天摔泥娃娃的大青石,把脸一扭,继续往前走。来到前天憋水坝的水沟,抡起镐头,勾平了残留的半截土坝。直奔南岭山根,找他哥和老秦叔,他们吃过早饭就去那里开水田地了。
      脚踩在铺满了大车道上刚刚冒尖的三楞草,隔着娘做的千层底布鞋,感觉喧腾腾的。狗剩子一走一跳,两步一颠。刚刚冒出嫩叶的灌木丛里突然惊起的山鸽子,扑棱棱的飞起来。胆儿要是小点儿非让它们吓个好歹的。狗剩子可没害怕,捡起一块石头往山鸽子飞去的方向撇过去,骂了句,“操你妈的,一惊一乍的吓唬谁呢?”
      走着走着,一条大鞭梢子长虫摇晃着身子,从草丛里游了出来。人都说长虫一过道就要下雨了,狗剩子讨厌下雨天,稀泞的没地方下脚不说,还捞不着跑出去玩耍。顺手在路边撅了一根手指粗的暴马子,照着鞭梢子长虫的身上就是一下。再看那条原本游得好好的长虫,当时就翻滚起来,露出了浅灰色的肚皮,骨头已经抽脱了节,在地上痛苦的扭曲着身体。狗剩子上去又补了几下,抡起镐头就把长虫头刨掉了。掐着长虫脖子,拎起来还在扭动着身子的长虫,另一只手扯住长虫皮,呲啦一拽,整个长虫皮扒了个精光。脖子下面那个深红色还在跳动的心。再往下是一溜是紫色的肝,旁边有一个黄豆粒大小深绿色的胆。伸手揪了下来,上面还带着一块白花花的油。直接扔到嘴里,一抿嘴咽了。长虫还在扭动着身子,啷当在尾巴上的长虫皮被甩来甩去。狗剩子心想,娘不让打长虫。要不,拿回去锅底坑扒点火炭抹上大酱烤着吃,老香了!白瞎了……不要了……随手扔到了路边,被剥了皮的长虫还在草棵里扭动着。狗剩子闻一闻手,好腥的味。长虫肉味跟鱼差不多,难怪有人叫旱鱼呢!只是比鱼要腥多了。蹲在路边的水沟洗洗,又拽了一把青草蹭蹭,闻了闻腥味儿小多了。
      “哥……老秦叔……我来了,我来干活儿来了……”狗剩子离老远搭着人影就喊上了。
      新开这块地,是去年秋天清理出来的,原来长满了柳毛子,榛柴棵子,山高粱的灌木丛,没有几棵像样的大树。地上都是些疙疙瘩瘩的卡头墩子,地势比较平坦,有草皮子覆盖着的地方冰冻还没有化透,冰雪融化的水汪在坑坑洼洼里,没有渗下去,踩在上面稀泞的。
      “哎呀!鞋灌包了,啥破地呀!净些水,能种地吗?”狗剩子的鞋踩进稀泥雪水里湿透了。
      “涝洼地种水稻,这里能引来大河套的水,以后可以天天吃香喷喷的大米饭了。”老秦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刨着灌木根,草皮下面还冻着,镐头的后手高一些,贴着草皮和灌木根子一镐头下去就掀起来一大片。等太阳和春风把草皮和灌木根都晒干了,再用耙子搂起来,点着火一烧,再把烧过的灰扬在地里又成了养地的好肥料。
      占柱挨着老秦,一镐接一镐的刨着,“老秦叔你咋会种水稻呢?听说挺麻烦,又得席苗,还得打梗子、耙地、插秧,我看不如种点苞米和豆子省事。”
      “开始是麻烦点,插完秧,除两遍草,平时看好水就行了,不像旱田地又是两铲还得两镗的。”
      “你咋懂这么多呢?好好教教我,水田咱也会种了多好!”占柱使劲刨着灌木根子。
      “都是在粉坊那边学的,那边以水田为主,家家都吃喷香的大米饭,到秋天了咱们也成天吃大米饭,行不?”
      “行,我看行,我最愿意吃大米饭拌荤油了,哈哈……”狗剩子接茬说上了,那眼神放着光,就像看到这片荒地变成了一片稻田,又一下子变成了端在碗里喷香的米饭。
      “那就快点干活儿,使劲刨地……”老秦说着话,手里的镐头没闲着,咔咔……每一镐头下去都是一大片草皮子被掀起来。
      狗剩子抡起镐头东一下西一下,不一会儿胳膊就震麻了,手也磨起了两个血疱。镐头往两个卡头墩子上一搭,坐在镐把上不干了。拔下一根马蹄子花,捏着嫩黄的小花,闻一闻,清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闻够了,再一瓣一瓣的揪花瓣……随手拽些卡头墩子上长的羊胡子草,编小辫,编完了三股的,再编四股的……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透的鞋子,看见一只长了好多好多脚的虫子爬过来,拿根干蒿子棍一捅,虫子马上蜷缩成一团,他就来回的扒拉着玩上了。
      嗡嗡嗡……一只草蜂子从眼前飞过来,落在不远处蒿子秆上,狗剩子仔细一看,那里有个蜂子窝。这下来了精神,找一根灌木枝子,瞅准了蜂窝猛地一抽,草蜂子窝被抽掉到地上。狗剩子往后躲了几步,眼睛盯着惊慌失措的草蜂子飞走了。几步冲过去,赶紧捡起蜂窝,跑到一边去了。
      “嘿嘿!有蜜……好甜哪!”整个蜂窝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直到嘬净了最后一点甜味,才把已经成一个蛋的蜂窝吐出来。
      眼睛四下搜寻蜂窝,“哈哈,还有……”狗剩子高兴的跑向新目标。
      占柱和老秦的镐头,咔咔……没有停下过,没人注意狗剩子又开始不着调了。老秦埋头干活儿,像是有好多心事,有时候跟他说话,他没有回音,那是又走神了。占柱夜里醒了,总是听到老秦叔翻来覆去的,经常听到他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哎呀!娘啊!疼死我了……”狗剩子突然大叫起来,把占柱吓一跳。赶紧跑过去看看。狗剩子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俺看看咋了,别哭,咋了?”老秦扒开狗剩子紧捂着的手一看,狗剩子的鼻子头被蜂子蛰了一个红点。
      “疼,好疼!呜呜……”狗剩子哭得大鼻涕都淌出来挺老长。
      “没事的,草蜂子蛰一下能咋的!明天就好了!回家吧……”老秦安慰着狗剩子,用手摸摸他的头。
      “回去吧!镐头我回去时候给你扛着,快回去吧!”占柱手扶着狗剩子的肩膀,好好看看已经慢慢红肿的鼻子,回头问老秦,“老秦叔,真没事吧?肿这样,能行不?”
      “放心吧!没事的,让蜂子蛰一下还治风湿病呢!这小草蜂子能咋的,没多大毒性,要不俺给你挤挤,能挺住不……”
      “拉倒吧!我可不挤,回家……”
      狗剩子一路小跑,到了家门口,又扯嗓子哭上了,他娘往他鼻子上抹了大酱,他还哼哼唧唧的,等吃上他娘烙的小根蒜鸡蛋煎饼盒子,就一点也顾不上疼了。

      二

      四海骑着枣红马出门的时候,太阳还趴在东砬子山后面睡懒觉呢!沿着大车道去往额穆老家,沿途尝试着寻觅依稀的记忆,四海的脑子里对额穆老家只有一片陌生的空白。
      刘家店附近的大车道是一溜上坡,过去庆岭就平坦多了。暖洋洋的太阳,在这里迎候多时了。四海跳下马,用手里的鞭杆儿给枣红马蹭痒痒,马毛零散的飘落下来。枣红马打着响鼻,欢快的啃嚼着路边肥嫩的青草。
      大车道边的一片大甸子里绿油油的,星星点点的散落着金黄的婆婆丁花。“青石板,青又青。青石板上钉金钉……”看到这里想起了媳妇教孩子的童谣。才离开家咋还想媳妇和孩子了,四海心一阵酸酸的滋味。身边山坡上盛开的嫩白的山芍药,橘红的野百合,还有嫩黄的黄花苗子给这大山里面增添了调剂的色彩,让人看着心里怪舒坦的。路边一丛狗卵子花开得挺有意思,形象极了,空心的紫色花蛋上面的花纹,跟狗卵子上的血筋一样一样的。四海端详着,一边用鞭子抽,一边笑了。
      “布谷……布谷……”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催促着开犁种地了。
      四海翻身上马,抓紧赶路,耳边呼呼的风。大车道两侧白桦树的身影在眼前应接不暇。坡路挺急,“唷……唷……”四海让枣红马放慢脚步,看看这些白桦树,坚强的活着,挺拔而坚韧。在绿草和灌木的映衬下,白桦树干显得那么白净,深色的枝条上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儿,还有刚刚冒出的嫩芽。清秀挺拔,与众不同。
      前面的路平坦了一些,四海催了几鞭子,耳边又响起了呼呼的风,马被撵得一身汗水。起早赶路,中途就歇了那么一气。将近晌午的时候四海已经进了额穆城,一路打听找到了警察局。
      门口有个站岗的,四海牵着马过来问问,“兄弟……”那人没正眼瞅他,带搭不理的说,“干啥的,没事一边去嗷!这是警察局,看清楚了。”
      “对,我就找警察局,请问王永发探长在吗?”
      “谁?谁?王副局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远点闪着去嗷!”
      四海知道山里人说话冲,也没太在意,也是故意震一震他,“哎呀!我兄弟当上副局长了?哈哈,挺厉害呀!”
      站岗的那小子又重新打量一下四海,头发有点不咋顺溜,浓黑的眉毛下面那双大眼睛还挺有精神。再看红光满面的那张脸,看来吃喝也不差油水。衣服不算板正,料子还都是细纹布,被魁梧的身板撑得包包棱棱的,瞅着也不窝囊。尤其是那双黑皮靴,虽然上面有些泥污,一搭眼就不是一般人能穿在脚上的。手里牵着这匹大马挺扎眼的,除了鼻梁子有一条白色,浑身像披着枣红色的绸缎,个头也不小。越细看越不像个土包子,还是小心搭理一下,把握的吧!万一真跟王副局长有关系,有啥怠慢的不好交代。
      “你找我们王副局长啥事呀?”
      正在说话间,王永发和几个人从警察局院里走出来。站岗的立马直溜的,咔……一个立正,紧接着,啪……一个敬礼。王永发一眼就看见站在大门口的叶四海,“四海哥,你咋来了呢?正好,那咱们就一起喝点去。”
      “兄弟……”四海答应着,扭头看看那个站岗的小子,直溜溜地戳在那里,眼睛不敢往这边看了。
      警察局不远就是额穆城最大的馆子“山中鲜”,四海虽然没上几天学,字还认识几个。站在门口读起了对联,上联是“人品山中鲜”,下联正好是上联倒过来念的“鲜中山品人”,词挺有意思,字写得也苍劲有力,雕刻在刷着黑漆的木板上。王永发见四海对这幅对联感兴趣,给他解释个大概,“这对联毛笔字和这词儿都是省城一个大手给写的,别看买卖不大,人家省里可有亲戚,管教育的,这几年他们跟着借了不少光。走,喝上酒咱再慢慢唠……”拉着四海的手上楼了。
      二楼一共就三个包房,另外两个加一起也没有这间大。独板紫椴木的大桌面,八个形态各异的红松根雕的凳子。墙上挂的画都是用桦树皮和云芝蘑做的,跑堂的说叫什么,“松鹤延年”。另一面墙挂着几串紫皮蒜,红辣椒,还有几个金黄的苞米棒子,颜色配的挺好看。
      王永发把四海让到首座,自己在右手边坐下陪着。
      “伙计,江鱼,下蛋鸡都整上来。还有你们做现成的酱牛肉,烀牛蹄子,拌山胡萝卜挑拿手的菜赶紧整一桌。好酒来一坛子,我们先喝着。”
      “听说王局来捧场,我不能猫在屋里装犊子,有啥说道尽管吩咐。咱这狍子,野猪,熊瞎子肉可都有嗷!贵客进山里,咋不让尝尝这口哇!”饭馆老板亲自来打招呼。
      “我哥,他……山里的玩意儿啥没吃过,啥没打过呀!就你们做那屌玩意儿,今天你们要是免单,我哥教你们几手收拾野味的本事,够你们当成压店底的招牌菜了。那狍子骨头烀的,野猪肉做得就是一个香……”
      “冲王局说话,今天学定了,而且必须免单,这机会难得啊!”饭馆老板赶紧抓住机会捧着王永发唠。
      “哪有我兄弟说得那样玄乎,咱们家里收拾野味都是粗办法,不上讲究的。兄弟,今天这顿哥安排大伙儿。”四海忙站起来说话。
      “哥呀!你真是我哥呀!要别人我早就急眼了。这不是白菜地里耍镰刀——嗑(棵)都唠(捞)散了吗?到家了,让你安排,纯牌的骂兄弟呢!”
      “来,都介绍认识认识,这是我磕头拜把子的哥哥,叶四海叶老板……”在场的几个人王永发一一介绍给四海,“恒祥百货张老板,永利山货庄李老板,青沟乡青沟子村那村长,这是我们警局的孙勇队长,跟我多少年的好兄弟。”大伙儿开始都纳闷王永发咋跟这个半土不洋的人这样恭敬,心里都在画魂儿。
      “省城叶占山他老人家是我哥的亲二爹,那可是咱额穆出去的人物啊!”王永发这一句话揭开了谜底,大伙儿争抢着给四海把酒满上。
      菜也都上来了,大伙儿轮番劝酒,今天四海真就没有放量喝酒。盯着旁边那个不咋出声,也不动筷子的青沟子那村长唠上了,“那村长,不用问都是满族人,老家这些年咋样。”这个那村长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是来求王永发办事的。他弟弟年前耍钱输了,半路蹲坑把赢钱那人几棒子打死了,抢了钱跑了。没几天就被抓进了额穆警察局。现在正托王副局长打理上下,想高低花钱买回来一条命。叶四海这位省城大官的亲戚来了,跟王局长又能说上话,必须得哄着。
      “老家还是老样子,跟咱回去看看吧!都到这了。王局长不是外人,是我铁哥们儿恒祥百货张老板的好哥们儿。就是我大几岁,也不敢叫人家兄弟。今天,这顿饭我安排,到了老家,咱再好好喝点。”
      “哎哎……啥意思,我哥刚来我还没亲热够呢!去你那里忙啥?今天别跟我找事嗷!”王永发不太高兴那村长上来就套近乎,没个规矩。
      “嗯哪,全听王局的,我这有点话多了,不好意思啊!”那村长赶紧知趣的应对着。
      “兄弟我吃完饭,还真就得跟那村长去老家,这次来是打算把额娘的坟起了,回去与阿玛合葬。再看看能不能找到玛法(爷爷)和玛玛(奶奶)的坟子,二十多年没回来,走的时候我还小,够呛能找到了,没个熟悉人领着根本不行。”四海今天没咋喝酒,说到这儿,神色更凝重了很多。
      大伙儿一听这事就都没有多说话的了。那村长顺杆捋下去,“青沟子哪一条沟川我都一清二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万一找不到我也能请到高手阴阳先生琢磨出办法,你就放心吧!”
      “老那,话可是你说的,这事要是整明白,你的事也就有眉目了,看着办吧!”王永发又给添把火。
      酒席尽早结束了,四海跟王永发告了别,往回走就不能回这里见面,起坟不能再到别人家站脚,而且必须赶在后天清明节之前回去下葬。
      王永发也不便挽留,只是约定今年冬天一起去省城看望叶占山老爷子,四海也爽快的答应了。
      青沟子村在大山林子里,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掠夺的无数的优质木材,大片的林子被截伐。这些败类的玩意儿把这里没轻祸害了。当年强行并屯子,没收他家的产业,玛法就是被活活气死的。他阿玛没有能力重振家业,二爹叶占山远走他乡,这一片有名望的大家族就是这么败了。那村长提起这个茬,四海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操他血奶奶的日本鬼子……”
      离开这里的时候才五六岁,按理说应该记住一些事,可是四海对于这里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根本无法找到额娘的坟墓,玛法(玛法)和玛玛(奶奶)的坟就更难找了。打听一些岁数大的,指了几个大概地点,整整一个下午,四海和那村长带领的十多个人,把附近山坡溜达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可能早就被放牛的踩踏平了,或者是开成了庄稼地。大山里天黑得早,只能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那村长准备了丰盛的晚饭,下午临上山前安排人现杀的一头梅花鹿。那村长家的大桌子上摆着红烧鹿筋、酱鹿脖子肉、炖鹿排、鹿三件都给献上来了,鹿舌头和鹿嘴唇子拼了一盘,喝的是鹿茸山参泡的白酒。四海哪有心思喝酒,菜只是给面子吃了几口。
      那村长看着四海闷闷不乐的,其实他早有安排,已经派人去请双山屯的阴阳先生。这老爷子双眼瞎,有人牵着他的手进屋之后落了座。那村长赶紧倒上酒,介绍四海认识之后,两个人贴着耳朵小声的嘀咕了一会儿。老爷子端起酒杯,吱啦一声,先喝了一口,“这事好办,饭后我用一块红砖写上额娘的姓名,再念叨一些个说道,这叫影葬。再用红布包好了第二天起早往回走就行了。”
      那村长又贴着四海的耳朵小声说,“这可是附近有名的手,那眼睛就是因为泄露天机瞎的,要不是我们老交情,他是不会轻易再出手了。”四海听到这心才有了点底,这样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吧!
      这一宿四海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见额娘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好像是迫不及待的要跟着他走。梦里的额娘还是那么年轻,脸上挂着微笑。额娘抚摸着他的头,像是要跟他说点啥。四海忽悠一下醒了,一摸眼角是湿的,半个枕头都潮乎乎的。天还没亮,实在睡不着了,翻身起来将昨晚红布包好的那块红砖贴身揣在怀里,跟那村长告了别匆匆上路了。上马以后四海嘴里念叨着,“额娘,跟我走吧!跟阿玛团聚了。”照着枣红马的屁股上来了一鞭子,大红马一声嘶鸣,冲进了铺满朝霞的大车道上。
      这块砖埋在乌林北山阿玛的坟里。说来也奇怪,老秦领人打框子(挖坟坑),刚一动锹,从坟子里扑棱棱的飞出来一对山鸽子。当坟子右侧挖开以后,四海阿玛白松木的棺材埋地下都十多年了,竟然没怎么烂。大伙儿都说,怪不得四海这些年日子过得这么顺呢!来帮忙的胡半仙捋着山羊胡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当年是他给看的。
      一双用红绳捆着的筷子搭在了写着四海额娘名字的砖和四海阿玛的棺材上。四海填了头三锹土,大伙儿一会工夫就培好了坟包。摆上贡品,点着烧纸,没有一丝风,纸灰打着旋飞得老高。四海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叨咕着,“阿玛,额娘这回你们搬到一起了,我这心也顺了。你们在天有灵,好好保佑咱家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胡半仙跟大伙说,这是有灵性,以后四海的日子更没说的了。老秦递过来的酒瓶子,大伙儿喝几口酒,带来的干粮也都吃几口。拢起一堆火,燎一燎锹和镐,每个人从头到脚噗拉一下,抖落干净了。路过河边大伙儿洗洗手。坐上大马车,大伙儿一起去乌林屯吴大夫的大车店喝酒去了。
      阿玛和额娘终于合葬在一起,四海了却了一个多年悬在心里的愿往。

      三

      小婉儿还没醒,娘就给她手腕和脚脖系上了五彩线。揉揉眼睛,看见漂亮的线绳,粉嘟嘟的脸蛋上的酒窝又深了。穿上衣服,跟着娘身后去叫占柱和狗剩子了。
      “都去河套洗洗脸精神精神,找点艾蒿上的露水抹抹胳膊和脖子,蚊子不咬你们……”从小就听大姑奶和娘这样说的。每年的五月节,狗剩子也不睡懒觉,让娘也给他系上五彩线,三个孩子一起去了后院河套。
      “回来给你们煮鸡蛋和大鹅蛋,还有带大枣的粽子吃!”四海媳妇把泡了一夜的糯米,用苇子叶包上,每个里面都塞上一颗大红枣。
      捧起冰凉清澈的河水,刚刚挨在脸上,脑子顿时一下子就清亮了。小婉儿洗一把脸就回去了,她不敢去找艾蒿,因为她害怕草棵里的长虫。
      小婉儿进了后院子就听见他爹娘在屋里说话。
      “媳妇,咱小婉儿越长越俊,没有一点地方像咱的。我大骨棒,手大脚也大。咱婉儿长得秀气,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你说巧不巧,也长着俩酒窝……”
      “去去去,不是你的种能像你呀!要是像你那还就是个事呢!跟哪个野娘们儿生的,那么巧就捡回来一个闺女,不说这茬俺还不生气呢!”
      “得了吧!你又来了,野娘们儿那么好找的?再说了,我媳妇这么好我还找啥……”
      四海媳妇手里的笊篱刚要落在四海头上,小婉儿进屋了,两只眼睛盯着他俩,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娘,我是捡的,到底咋回事娘……”
      “婉儿,快别听你爹胡说,没那事,好孩儿咱们吃大鹅蛋……这粽子还不能熟,再煮一会儿……”四海媳妇手里的笊篱伸进锅里去捞鸡蛋和鹅蛋。四海挠着头,要往出走,被小婉儿拦住了,“爹,你得告诉我咋回事……”四海瞅瞅他媳妇,无奈又尴尬,隐瞒了这些年,就这么说露馅了。
      大姑在西屋说话了,“说吧!四海,跟孩子说吧!早晚也得知道,咱也没啥不能跟孩子说的……”
      四海拉着小婉儿,用粗壮的大手给她擦擦眼泪说,“那年冬天,老冷了,一大早我码上一头野鹿的踪,隔两个山岗能搭着影。看看雪地上的踪迹,估摸这个野鹿个头挺大又是孤个子,可能是一头斗败了,被鹿群抛弃,落单的大公鹿。一直跟了大半天,又累又饿。要不是发现踪迹里有血,鹿肯定有伤,早就撤了。往嘴里塞了一块馒头,又揞两把雪,继续追下去。”
      四海媳妇拎来个板凳,让四海坐下说,小婉儿这会儿不哭了,脸上没有表情。这个打击对她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一时也缓不过来。
      四海接着说,“我一直跟到离南岗子屯二里多地的山边,隐隐约约听见路边有孩子微弱的哭声。我望了一眼前面山坡上即将搭上射程的鹿,有些不舍。一咬牙还是循着哭声走去,远远的看见路边有一个红色的厚棉被。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肯定是刚扔不久,要不就这大冷天,啥活物放在雪窝子里不动一会儿就冻死了。四下望望没有人影。既然扔了,肯定是不想要了,或者是有啥难处,养不起吧!我又向山坡望望,野鹿已经上了岗梁,再一晃过岗不见了。我把猎枪往身后一背,小心翼翼的把你揣在羊皮袄里,又把棉被围在外面,顺着山道回家了。一路上你也没怎么哭,可能是连冻加饿,没有筋骨囊了。我以为不行了呢!低头顺着袄缝看看,你的小脸贴着我的胸脯上,总算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小婉儿把脸转向爹,眼泪又涌了出来。四海叹口气继续说,“我就加快了脚步,虽然又饿又累,揣在怀里的生命,感觉跟我那么贴心,我的心酸酸的。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就觉得一股热血涌到了原本累得抬不动的,那两条挂满了冰溜子的腿上。我就跑了起来。一进院子,就喊你娘,进了屋赶紧让你娘把你接过去。你大姑奶赶紧熬些小米汤,吹一吹,用嘴试试不烫了,赶紧灌进去几勺,算是救了你的命。有了吃的就来了精神,哇哇的大哭起来。看着你呀!像个小燕子崽似的瞪着眼睛,张着嘴还要吃。两只小手胡乱的抓着,差点打翻了大姑奶手里的小碗。大姑奶嘴里喊着,小碗儿,小碗儿!别着急,姑奶吹吹再喂你……你好像听懂了似的,闭着眼睛张着嘴等着。就这样以后就叫你,小婉儿了。吃进去些米汤,看着你乖乖地睡着了,我们这心才算放下来。”
      四海眼眶潮乎乎的,摸摸靠在他身边坐下的小婉儿的头接着说,“第二天,我又去南岭山那面的大荒顶子屯买来一只刚下完崽的大母羊,把羊崽子扔了。有了羊奶就好办了,你就这么养活了。你娘和你大姑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的,孩呀!我们没啥对不起你的……”
      小婉儿扑进娘的怀里痛哭,等哭够了跪在四海两口子的面前,“爹,娘我就是你们的亲闺女,以后谁也别再提我是捡的,我就是你们亲生的行不?”四海媳妇眼泪也忍不住了,一把拽起来小婉儿,母女俩抱头大哭起来。
      大姑在西屋也哭出了声,小婉儿跑过去,擦擦眼泪。大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占柱和狗剩子放下艾蒿,进屋一看,刚出去这一会儿工夫,一家子都哭成了泪人,哥俩儿都懵了。也没敢问因为啥,五月节这顿早饭一家人都没吃好。

      四

      一大早上狗剩子的右眼皮就开始跳,贴了一小片旱烟也不管事,没到晌午到底挨了一顿好揍。
      这顿揍挨得活该,他用王铁匠打的那口铡刀劈柴火。整个刀刃除了崩掉几个大豁子,剩下的地方几乎全卷了刃,彻底报废了。原来的两匹大马又下个马驹,再加上王永发给留下的那匹枣红马,都指着这口铡刀铡草吃呢!
      “□□娘的,正事没有的玩意儿。好容易劈回柴火,你用铡刀。人粑粑不拉的东西,就拉一泼人屎,还他娘的拉柴火垛上了。”四海放下马鞭子,还在生气的骂着。
      看着狗剩子挨打,四海媳妇也心疼。但是管孩子不能一个教训,另一个拦着,那样就夹生了。心里再不得劲,孩子做错了,该揍也不能惯着。狠狠地剜了四海两眼,小声的嘟囔着,打两下就行了呗!用马鞭子抽起来还没完了。
      狗剩子一只手捂着被鞭子抽出血檩子的屁股,抹着眼泪进屋了。四海两口子去后院子给黄瓜和豆角秧子上架。前一段忙得够呛,插完水稻秧又给旱田锄草,黄瓜和豆角的蔓子都爬了满地,得赶紧扶起来绑在架条上。快晌午了,四海媳妇回屋做饭,发现狗剩子不见了。
      “他爹,狗剩子呢?儿子,二小嘞!干什么去了?”四海媳妇着急了,大声的喊着。
      四海回屋一看,他那杆老猎枪也不见了。
      “这个兔崽子,都他娘的你惯得……”四海瞪着眼睛骂媳妇。
      “叶四海,你听着,二小要出点啥事,俺也不活了。”四海媳妇哭着责怪。
      四海去东砬子山找。从水田地锄草回来的老秦和占柱,让他们去南岭山找。
      再说狗剩子憋了一肚子气,趴炕上抹一会儿大鼻涕。一翻身,“哎呀!娘来,太狠了,后背和屁股都打烂糊了,啥破爹呀!往死里打,娘也不拉着,哎呀……”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猎枪,伸手够下来背上,掏出几颗子弹揣兜里。嘴里嘟囔着,“走人,老子去山外面闯天下去,再也不回来。以后管我叫爹,也不回来了……”
      出了院子,沿着大车道往县城蛟河方向走去。刚开始让热血沸腾的雄心壮志给拱得一路小跑,屁股被鞭子抽得还疼着呢!越疼越快走,看疼哪个王八蛋。路上有个木头棒子看着也不顺眼,踹一脚。看见个蚂蚱一蹦一跳的,撵上踩死它。走着走着险些被一块石头绊个跟头,回头咣就踢了一脚,“哎呀娘嘞,哎呀!”揼起脚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坐地上屁股还疼,赶紧侧过身子,把鞋脱了一看,大脚趾盖都踢掉了,出了不少血。
      “哎,这要是娘在跟前就给包上,还得给煎两个鸡蛋补补……”狗剩子躺在长满了三楞草的大车道上,想想他娘炒菜时,锅里的豆油开了,他先找点煎饼或者粉条炸一下,嗯……真香!娘再往锅里放菜,从没说他一句。大米粥刚开锅,他就捞出来一小碗刚要伸腰的大米粒,有咬头,可好吃了,娘多惯着呀!娘和面做馒头,他揪一块捏着玩儿,娘从来没打过他。全家吃豆角,豆角的豆都让他一个人包了,往小米粥里一搅合,可好吃了。想到这儿,肚子饿了,咕噜咕噜的叫,天也快晌午了。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回去还得挨揍咋整?走,继续走,以后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像成武叔那样。哎,躺地上有点硌得慌,娘做被子时,就在上面来回打滚,好舒服,娘顶多也就说句,别让针扎着……
      “娘啊!娘……我想你了可咋整……”狗剩子想到这里,鼻子发酸了。
      “哎,爹也疼我,要刀给刀,要玩枪也给枪。出门回来,跨在马背上的那个大皮兜子,只要一掏准有好吃的。记得第一次买黑枣回来,爹逗我说那是羊粑粑蛋,实在馋得受不了了,一尝才知道这么好吃。爹这次打的太狠了!难道我是捡来的,不是他亲儿子?不能啊!娘和老秦叔成天说我随爹了。爹呀爹!就这一回嗷!我可原谅你了,再嘚瑟打我,我可不养你老啊!让你大儿子养吧!他反正也不会捞鱼,也不会打猎,你再想吃这些玩意儿,还得指望我呢!我可是你亲二儿子啊!爹呀!哎……我得养你,你对我多好,过年还给我买炮仗。爹,我也想你了……”
      狗剩子揉揉潮湿的眼睛,站起来。肚子也真是不争气,咕噜咕噜的叫得更欢了,腿也迈不动步。还是回家吧!吃饱了,长大了再出去闯!
      正在这时候,大车道旁的河套边,扑楞飞起来一只野鸭。狗剩子这下来了精神,穿上鞋,把脚趾和屁股疼都忘了。拨开灌木丛,猫个腰端着枪向河套边靠拢。在草棵子里,河套边噱摸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卡头墩子上,羊胡子草絮成的窝窝里发现了二十多个野鸭蛋。心想,拿着鸭蛋回去就不能再挨揍了,就说出来找鸭蛋的。狗剩子为自己找到回去又不丢脸的理由暗自高兴着。把猎枪放在地上,裤子脱下来,露出了娘做的大红裤衩。把两个裤腿子系上,往里面装上还温呼呼的野鸭蛋。往脖子上一搭,美滋滋的刚要转身往回走。那只野鸭子又飞回来了,落在河套对面的柳毛子下面,向这边张望。哈哈!天上掉馅饼了吧!狗剩子把装着鸭蛋的裤子小心的放下,操起猎枪推上膛一颗子弹,瞄了瞄准,抑制一下加速的心跳,屏住呼吸,一扣扳机,没响。他娘的,又把枪架在旁边的树丫上,瞄得老准了,一勾,还是没开炮。
      “□□娘的破枪!”狗剩子骂了一句,重新换发子弹,端起枪就朝野鸭那面随意的勾了一下,唿嗵一声枪响了,枪托没有抵住肩膀,把他造个趔趄。一个大腚墩坐在地上,野鸭子扑棱棱的飞走了。
      “啥他娘的破玩意儿呀!该响时不响,不该响它又响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呀!什么爹揍出来的呢!犟种,纯犟种。”自己一边嘟囔着,笑了!这不是说自己吗?
      “哈哈,哈哈……”
      肚子咕噜咕噜的还在响,用拳头锤两下更严重了。摸摸兜里忘带洋火了,要不烧野鸭蛋吃也挺好。往回走腿都有点抬不动了,手伸进搭在脖子上搭着的裤子里,摸出来一个野鸭蛋,往猎枪拖上一磕,流出蛋清。对着嘴巴手再一挤,咕咚一声,感觉有个东西到嗓子的时候卡了一下,狗剩子一伸脖子咽了下去。看来蛋里已经做小野鸭崽胎了。狗剩子吧嗒吧嗒嘴,有点腥。摇摇头,往家的方向走了。
      四海从东砬子山回来了,老秦和占柱在南岭山也没找到狗剩子的影子。四海媳妇站在门口望啊望,焦急的喊,“狗剩子……二小……来家吃饭了……”
      四海媳妇快要急哭了,就在这时远远的看见狗剩子,穿着大红裤衩,脖子上挂着装得鼓鼓囊囊的裤子,打着晃回来了。赶紧跑着迎上去,接下来装着野鸭蛋的裤子,用手抹了一把狗剩子嘴丫子上啦啦的蛋清,一道道白印,已经干了没擦掉,“二小,你跑哪去了,把娘急死了……”
      狗剩子进了院子就开始白话怎么捡到野鸭蛋,开两枪没有打到野鸭,如何的可惜。四海和老秦互相瞅瞅笑了,占柱拉着弟弟进屋洗洗手,吃饭去了。

      五

      老秦铲完头遍地抽空去了一趟粉坊,跟四海说去看看当年一起来的老乡。四海让他带些酒和两块咸猪肉,空手去不好。
      从那以后隔几天老秦就去一趟,赶上农忙就晚上去,一早回来。去粉坊屯如果走日本人当年运木头的车道得路过大荒顶子,安乐,六分队这一绕多走十多里地。翻南岭山就近多了,一个来小时能走一个来回,不过都是山路只能步行。
      那天四海去安乐屯给枣红马配种,打听一下熟人,老秦在这边粉坊屯有点故事,只是说不太清楚。
      晚上到家,四海让他媳妇整盘炒鸡蛋,荤油炖豆角,四海喊老秦两人单独喝点,把桌子放在老秦住的那屋炕上。大锅烀的嫩苞米、面瓜、茄子端过来。又去后院子摘一把羊角辣椒,再拔一把小葱蘸大酱。
      “老秦兄弟,一晃你都来咱家两个年头了,当时是从粉坊翻南岭山过来的吧?问你来历,你都没说明白,就是看着你这人挺踏实,不像个惹祸的人。我跟你嫂子胆大,才敢留下你。当时我们也想捡你点便宜!讲好了管吃、穿、住宿以外,定下了那一弹头子工钱,活儿可没少干,侍弄四五垧庄稼地的农活,平时还得经管几匹马。咱家也确实需要个帮手,要不忙不过来也得雇短工,赶上有的年头着急也找不到像样的人。你这扒开眼睛就是一天也闲不住,受累了兄弟,想想幸亏当时把你留下了。”四海端起酒碗往桌子上滴了几滴,伸向老秦面前。
      老秦点点头,碰了一下四海的碗下沿说,“哥和嫂子的恩情俺一辈子都记得,要不你们心眼好使,俺真就是走投无路了。”
      “兄弟,别这么说,你一天起早打水,扫院子,捡柴火,劈柈子都不用指使。收拾房子泥瓦匠的活,编筐窝篓的,手又巧。收拾个大车和农具,也都在行。你这两年又给咱家开了得有十来垧地了吧!真是出力了。拿咱这儿当自己家了。”四海吃了一口羊角辣椒,有点辣,张着嘴舌头伸出来了,往外哈着气。
      “哥辣了吧,俺给你舀一瓢凉水去?”老秦起身要出去。
      “不用,不用,这家伙碰上辣的了,咝咝……”四海鼻子尖都辣冒汗了,叫住老秦坐下。接着说,“咱也没拿你当外人,收拾劫匪的那个晚上,没有你,哥这家就完犊子了,窝都得被端了。”
      “早就说过,哥你福大命大,没有俺也会有别人相助。你是俺贵人,遇到这事儿俺要是装死不动弹,那还叫人吗?你和嫂子一直都拿俺当亲兄弟,俺拿这当家了,出点力干点活儿是应该的。何况哥你多给了俺那些工钱呢!不要你还急眼,这样对俺,心里再没个数,那不跟牲口有啥两样!来哥,俺敬你一口……”老秦一仰脖,大半碗干了。
      四海也干了碗里的酒说,“兄弟,哥啥样人你知道,直肠子,有啥说啥,心里藏不住事,属他妈竹筒子的。我总觉得你瞒着哥老多心事了,哥这心里就堵得慌,差啥呀!啥事不能跟自己哥哥说的。哎,还是拿我当外人啊!”
      “哥,俺……哎……”老秦欲言又止。
      “兄弟,今天我去安乐了,有人说粉坊那……”四海说到这就停了下来,半截羊角辣椒蘸上大酱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哥,再给俺来一碗,俺不想瞒你,你拿俺当家人,俺还有啥不能说的……”老秦给四海倒上酒,也给自己的碗里添满了。
      “说来话长点嗷!别嫌兄弟磨叽。那是大前年,俺从老家来东北,扑奔粉坊跟俺一个太爷的兄弟。老家人多地少,日子过得都挺紧。他在家的时候就不安生种地,走南闯北推个独轮车倒腾买卖,把俺们老家的水果贩到苏北海边换些干海货和盐回来。有一回碰上了个主,讲好了干海货换水果的数量,等把水果卸了,他又不认账了。两人争执起来,那人掏出刀子比划,让俺兄弟摸起一块石头,错手把人家砸死了。人命关天,他连夜跑了,家肯定不敢回,就跑东北来了。他来这里几年以后写信回来,说东北钱挺好赚的,我就活心了。”老秦说到这里,叹口气,端起碗来,跟四海碰了一下,咕咚喝了一大口。
      “俺来到这,就在他家落脚。他媳妇家是粉坊老户了,从小没爹没妈,奶奶养大的。俺兄弟经常帮奶奶干些劈柴火、挑水的体力活,一来二去的就看中俺兄弟人踏实,又勤快。临终前把俺兄弟叫到家里,把孙女许给了他。俺兄弟家里三个孩子,俩姑娘一个小子,俺刚来那年大姑娘六岁,二的四岁,最小的小子刚十多个月。两间草房,他两口子和孩子在南炕,俺住北炕。日子也不宽超,又多了俺这么个吃闲饭的。两口子待俺像亲兄弟一样,发自内心的对俺好。俺不能总闲着干吃饭,着急找点营生。大冬天也没啥可干的,只能下煤窑,附近的煤矿都是些不讲理的恶霸经营的,活白干,工钱没地场要去。挨顿骂算轻的,说多了老板叫来打手一顿大棒子。俺们琢磨着一起去鹤岗下煤窑,屯子里有人在那面挣到过钱。打算的挺好,等干一冬天,开春再回来开点地,盖个房子给俺安个家。”
      两人的碗碰了一下,老秦一仰脖干了碗里剩下的酒。四海喝了一大口,就把碗放下了,又给老秦倒上了一碗。等酒倒满了,端起来又要干,被四海一把按住了手腕,“兄弟,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这么喝酒,来,小点口慢慢喝……”
      “哎……没干上俩月,煤窑塌方俺弟兄虽然命保住了,腰砸断了。都怨俺哪!多像样的一条汉子就这么废了。”老秦说到这,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了酒碗里。
      “俺和一个班的,特别讲义气的好工友阚老六一起去找煤矿老板看看要点钱,那王八犊子根本不讲理,找一帮人把俺俩打个半死。实在没办法,俺俩把兄弟背回家。弟妹见了就哭昏了过去,这家算完了。俺们撂下兄弟,偷偷的别把斧子,揣上刀,又回鹤岗矿上。白天找到了煤矿老板的家,躲在旁边等到天黑。夜里他喝得醉熏熏的回来,让阚老六不管脑袋屁股一顿斧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撂倒了,俺又在他脖子和胸脯上补了几刀。翻遍了他的兜也没有找到一分钱。连夜俺们就分头跑了,阚老六真是够意思,他把手里仅有的那点钱还分给俺一些。俺琢磨不能直接再回粉坊,怕万一找上来再连累俺兄弟。兄弟瘫了,俺不想去太远,翻山岗就跑你这来了。”老秦又端起了酒碗,四海用手压着他的手腕,示意他慢点喝。老秦点点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四海让他吃点东西,老秦夹了一根豆角,嚼了好久才咽下去。
      “前一阵子俺去粉坊看看,哎……兄弟不行了。啥好人这一躺也就完了。一年多没见,瘦成了皮包骨。弟妹待他不孬,他就是自己窝囊自己。趁他媳妇没在屋,拉着俺的手,说他要是没了,孩子他娘还年轻咋也得走道(改嫁)。流着眼泪说,哥啊!可怜我的孩子们,你能把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看吗?说着话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淌。俺当时心如刀搅啊!眼泪止不住,只能点了头。”
      “喊他媳妇,把事一说,他媳妇也好顿哭。那天把你给俺的工钱都偷偷的放在他枕头底下,从那里回来,脑袋胀得难受。好几个孩子一大家人,哎,咋整,俺都不知道咋活呀!怎么办呢?没过两天俺弟兄就用鞋带栓窗棂子上吊死了。俺去帮着把人埋了,屯子里的人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没有俺来这里,人家日子可能过得好好的,如今天塌了一样。哎,哥呀,俺这不是罪人嘛!这心一天天的悬着不落底……”
      四海看着老秦泪流满面,听着听着心里也怪不得劲,眼睛也潮湿了。两人端起了酒碗一碰,一仰脖都干了。这个晚上,四海和老秦都喝多了。四海腿脚都不好使了,就像踩在棉花堆里,都说喝醉了酒的人啥都不知道了。按四海说,都是装的,酒喝人肚子,没喝狗肚子里。他虽然酒喝多了,回屋很久没有睡着,心里有个想法,跟他媳妇唠了很久……

      六

      清早起来,一群花喜鹊喳喳喳……在门口的大柳树上唱着闹着,树叉上今年开春时刚搭了一个喜鹊窝,现在小喜鹊也都长大了,是不是该分窝了。四海两口子嘱咐了不知多少遍,喜鹊做窝是给咱家报喜的可千万别掏,狗剩子才算没给端了锅。
      红彤彤的日头从东砬子山升上来,天空瓦蓝瓦蓝的。一阵风吹过,苞米花粉的清香和水稻扬花的香味,让人不自觉的使劲往鼻子里吸几下,这味儿咋闻也闻不够。初秋里这样的好天气,庄稼上浆快。这一左一右真是块宝地,雨水大了涝点也不发大水,这些年压根就没有旱绝收的年头。开春只要把籽播种下去,油黑的土地有的是劲,看住疯长的野草,侍弄好了,必保都是丰收年。
      吃过早饭老秦正在整理马车和马套。再有一个来月就秋收了,苞米楼子用树条子重新编一遍,今年换茬苞米种的多一些,还得在西山墙头搭上一个地站子。
      “套车,咱俩去趟粉坊。”四海笑呵呵走过来,对老秦说。
      “去那干啥?”
      “把她们娘儿几个接来,咱要不管,她们的日子也难过呀!”
      “哥,你说啥……这往哪住呀?还有吃……”
      “我和你嫂子都商量好了,俩姑娘跟小婉儿还有大姑住西屋。占柱和狗剩子住你隔壁,老客上来再回我这屋北炕,小小子离不开娘和你一起住那屋。口粮咱不缺,明年开春琢磨再盖个房子。”
      “这……”老秦怔住了,愣在那里,万没想到,梦里都没敢做过的事儿,一觉醒来咋还成真了呢?
      “走吧,别愣着了,咱俩去接人,你嫂子跟占柱、狗剩子、小婉儿把屋子收拾一下。”
      老秦回过神来,赶紧套上马车。出了院子,欢快的马铃铛响,伴着急促的马蹄声,老秦催促马快走的鞭子声,在去往粉坊的山路上渐渐远去了……
      “四海哥,这就是英子……”一进院子老秦就喊站在门口发懵的英子,“这是四海哥,让俺来接你们去四海店过日子去……”
      四海向英子点点头,“挺好!走吧!弟妹收拾一下,咱们回家吧!”
      英子瞪着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本来白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四海哥!老秦……嗯哪……”急忙转身回屋里喊着孩子们,赶紧收拾东西。
      这也算搬一回家,一共也没有半马车东西。该撇的撇,该扔的扔,一些破烂四海都没有让往车上装,分给了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大伙儿也都上来伸把手帮帮忙。四海跟大伙儿说,“老秦是我兄弟,心眼好使,把他们娘们儿接走,养活这一帮孩子。以后有空到四海店看看他们,啥都是现成的,日子孬不了。”这回大伙儿不是在背后指指戳戳,而是当面竖起大拇指,夸四海仁义,说老秦也有样,英子和三个孩子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太阳在西岗山顶上等着赶路的人到了家,才忍心落下去。四海媳妇饭菜都做好了,单等着他们回来吃。听见马铃铛响声老早就迎了出来。
      “俺这兄弟媳妇还挺俊的啊!多年轻,哪像三个孩子的娘,你瞅瞅这大眼睛,你瞅瞅多白净,真俊……孩子也都随你了,一个个的这么水灵。小婉儿快过来,弟弟妹妹来家了,这回有人跟你耍了。”四海媳妇拉着英子的手,又摸摸几个孩子的头。
      “春香,春霞,靠林喊大娘……”英子让三个孩子打招呼。
      两个姑娘怯生生的喊了声,“大……娘……”小小子靠林心思都用在桌子上的那一大笸箩又大又白开着花的馒头上了。
      “快,饭好了,进屋吃吧!”说着就领着大伙儿进屋了。
      这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英子和两个姑娘不上桌,四海媳妇硬拽过来坐下。“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没有外人就一起在桌子上吃,今后日子长着呢!拿这里当家别外道才行!”
      小小子没客气,抓起个大馒头就造上了,有点吃急了,噎得直抻脖,四海媳妇赶紧端碗汤给他喝,顺一顺才好了。这小子吃过饭跟着狗剩子屁股后面满院子跑。小婉儿挨着两个妹妹,给她俩夹菜,一会儿吃饱了都去西屋玩嘎拉哈。一般人家有几个羊嘎拉哈就不错了,不是打猎的人家哪有这一大堆狍子嘎拉哈。大小都这样匀乎,针、轮、坑、肚四个面都板板整整的,又用红颜色染过。小婉儿一点也不抠门儿,一人分八个嘎拉哈,再给一个布口袋,两个妹妹接到手里,稀罕的不得了。
      孩子们都出去了,屋里一下子肃静下来。就剩下四海两口子和老秦还有英子。
      “英子,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兄弟媳妇了。哥和嫂子安排的有啥不满意的就吱声,缺啥少啥,以后咱再慢慢添置吧!”四海眼睛看着老秦和英子。
      “四海哥,嫂子俺这心……哎呀……让俺没有话说了,今后俺的命就是你们的……”老秦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又强憋回去。
      英子成了老秦媳妇,她看看四海又看看四海媳妇,又看一眼身边的老秦,低下了头,眼泪悄悄的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哥,嫂子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亲哥,亲嫂子……”
      四海抓起老秦的手,老秦也使劲的握住四海的手,两只潮乎乎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七

      收完秋,也就一个来月,今年的雪来得早,而且下起了没个完。一觉醒来,鹅毛大雪又整整下了一夜,没有一丝风。雪花慢慢悠悠,大片大片的从灰暗的天空飘落下来,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秦早上起来喂马,费了好大劲才推开房门。先蹚着没过膝盖的大雪去仓房找来木锹,把正房门口往后院茅楼清出来一条道。再从草栏子清到马圈,把自家的和老客的马都喂上,也给毛驴添了些草。正房的门开了,四海媳妇探出头来,抬头望望天,又向房东头的柴火垛看了一眼。
      “嫂子,你在屋里等着,俺去抱柴火……”老秦拿着木锹赶紧过去,清着道上雪。四海媳妇答应着,关上门回屋了。
      老秦媳妇也起来帮着做早饭。昨天半夜两伙老客,这是第一拨拉着山货下山的,在大雪里跋涉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下了。一早上得给他们准备吃的。老秦抱回来柴火,先挑一些细小的干柴放进灶坑里。划着了洋火,点燃了一块白桦树皮,白桦树皮冒着黑烟,呼呼的窜起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柴火。四海媳妇掀开水缸往锅里舀水,自从安上洋井吃水方便多了,原来冬夏都要到后院河套里打水,老秦把洋井调得不用引水,上下压几下水就上来了,而且水溜也旺。老秦一看见缸里的水少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压了一大缸。锅底坑里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很快就打起响来,放上锅叉和帘子。老秦从锅底坑里抽出来几个燃烧着的细柴火柈子拿到西面锅底坑,又添上几块,不一会儿西锅底坑也燃烧起来了。老秦起身去了东屋,四海还趴在被窝抽旱烟呢。
      “嫂子,热点啥吃的,拿多少回来?”老秦媳妇扎上了四海媳妇的围裙,有点小。
      “拿沓一耙煎饼吧!我再热一盆酸菜炖猪肉,切点咸菜,等热好了俺再整一锅苞米面子粥就行了,一早上都吃不进去啥!”四海媳妇一边说,一边去磨盘后面的大盆里盛出来昨天炖好的猪肉酸菜放进锅里。
      老秦媳妇拿着钥匙打开仓房门,觉得身后有个人影,一回头看见一个老客正在房山头尿尿。赶紧转过脸进了仓房,在大缸里拿出来一沓煎饼,又盖好了盖子出了仓房。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尿尿的老客,身子转过来裤子没提上,一只手摆弄着翘起来的黑牛子,一只手冲着老秦媳妇招手,嘴里还吹着口哨。老秦媳妇拿着煎饼,仓房门都没锁就低头跑回屋里去了。连跑急了带生气,呼呼的喘着粗气,原本白白净净的脸现在像熟透的红苹果。
      “老秦……老秦……你赶紧把仓房锁上去,快点……”老秦媳妇一进外屋就大声喊着。四海媳妇看出来老秦媳妇跟往常不太一样,心里纳闷像是跟谁生气了?四海趴在被窝里和老秦抽着旱烟唠嗑呢!老秦媳妇大早上从来不去东屋。老秦听到喊声,赶紧出来了,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媳妇。平时很少这样的口气吆喝他,怎么有点反常呢?西屋的三个孩子,大姑和东屋北炕的占柱都吵醒了,狗剩子睁开眼睛看看,又把被子蒙在头上继续睡觉了。谁也没往下问,老秦媳妇也没再说啥,放下煎饼转身回自己屋了。吃饭的时候叫她,也没过来。
      老客们吃过了早饭,有一伙顶着大雪赶路了,另一伙四个人吃过了早饭又呼呼睡上大觉。晌午起来告诉四海,下午那顿饭丰盛点,整些酒来,钱不是问题。四海挺高兴的,做的就是买卖,人家不走花钱吃饭,肯定不能往外撵。
      老秦回屋喊他媳妇,“起来帮嫂子忙乎忙乎,咋了,哪不舒服了?”
      “哎……没事,我起来……”老秦媳妇低着头,一眼都没瞅老秦就去了正房。心里挺不是滋味,受了委屈,憋着气没法撒出去,四海两口子对他们一家这么好,人家干这个买卖也不容易。大山里长大的从小脾气就犟,属于宁折不弯的性格。没了爹娘,啥事敢作敢当的,不让劲。如今有气也都在肚子里忍着吧!冷不丁这样倒把老秦整懵了,这是咋了,谁惹她了这是?
      桌子放上了,酒和菜都端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那屋划拳酒令的大声吆喝上了,“俩好啊!五魁首……俩好俩好!八匹马……魁、魁,来来来……喝,喝,输了嗷!赶紧喝……”
      “哈哈,再来一碗,我看你是没喝好,故意输的……该呀!喝……”那屋吵得房盖都快掀起来了。
      “妈的,穷他妈欢乐,货都压在手里,大雪封道赶不回去,赔个老屌朝天就不穷叫唤了……”四海听着吵吵巴火的闹心,小声骂着回屋躺着抽他的旱烟去了。
      四海媳妇忙着收拾锅台,就让老秦媳妇把这盆苞米面子粥端过去。老秦媳妇看看老秦去给马拌料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不能指使四海去,接过这盆粥硬着头皮去了厢房。
      这几个人都喝差不多了,原本就色眯眯的眼睛,瞅人都直勾勾的。一看见进来个女的就放肆开起了玩笑,“来呀!一块喝点吧!陪我们喝点,不白陪,给钱……”打着嗝,喷着酒气,有一个人竟然伸手过来拽老秦媳妇。
      老秦媳妇躲开那只脏爪子,感到一阵反胃。恶心不光是因为酒臭气熏得,而是看到了伸手拽他的这家伙正是早上整那一副贱样子,在房山头尿尿的那个人。那人正瞪着眼睛盯着她上下看,变本加厉的伸出两只手来搂抱她。老秦媳妇憋了一天的火实在忍不住了,手里的这盆刚出锅滚烫的热粥一点没糟践,都泼在了那人的头上。
      “妈呀!烫死啦!啊……救命啊……”那人像杀猪一样挣命的嚎叫着,从炕沿边一头栽倒在地上。其他几个人都愣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四海、老秦听到厢房传出不是好动静的叫唤,都冲过来,看见被烫的那人在地上捂着脑袋打滚,老秦媳妇手里拎着空洋瓷盆还有再照他脑袋砍几下才解气的架势。四海媳妇进屋赶紧抢过洋瓷盆,硬拽走了老秦媳妇,四海和老秦赶紧给那人用凉水冲洗一下,又找来獾子油给抹上。那几个人的酒也醒了,被烫的人抹完了獾子油也不那么疼了,不再大声叫唤了,小声的在那哼哼唧唧……原本脑袋上就星崩的几缕头发,刚才用冷水一冲洗都掉了,剩下个大秃脑瓜瓢红肿得铮亮。还好及时闭上了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要不也得烫瞎了,大饼子脸烫得通红,显得更大更扁了。蒜头鼻子,大厚嘴唇子都比原来肿大了一号。脖子一圈最严重,粥从脑袋上浇下来,都被棉袄领子圈住了,烫起了一圈大水泡。
      “太狠了,太狠了,这他妈的是啥店哪!我他妈的这罪遭的犯不上了,走吧!咱们他妈的不走不得死这嘠达,哎呀!我操他妈的……”那人带着哭腔,嘟囔着骂着。
      “妈的,嘴干净点,人话要是还会说就他妈说两句,别他妈惹我生气。”四海先急眼了。
      “烫了人,你还有理了。包吧!看看给多少钱,咱们就拉倒,要不……”站起来说话的应该是他们领头的,也没啥章程,试探着看看能不能唬住。
      “啥玩意?给你们脸了是不是,老秦操家伙,操你妈的,我看他们这是皮子紧了,不给他们开开皮,有点破草帽子没边——晒脸了……”四海肯定不惯着这些三驴子。老秦到外面就摸起两根棒子回来。
      “行行行,算你们狠行不?咱们走还不行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这几个人穿戴上,被烫的那人把脖子和脸都包裹严实了。套上马车,蹚着没过膝盖的大雪匆匆走了。出了院子门,喊了声,“你们等着,操你妈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等我带兄弟来,把你们这个黑店平了……”
      四海回屋拎出猎枪冲着黑夜呼嗵……就是一枪,吓得那几个人拼命地甩鞭子,打得马不是好动静的嘶鸣起来。
      雪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还是没有风。老秦那屋很晚才熄的灯,四海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八

      孩子们早早起来了,围坐在火盆旁边,往火炭里埋些毛葱、土豆。听见外面猪的惨叫声,小婉儿捂起了耳朵,躲在大姑奶的怀里。老秦的三个孩子也都直往被窝里钻。毛葱和土豆都糊了,也没有人理会。
      肥猪的四个蹄子用细麻绳捆牢了,挣扎着,挣命的嚎叫,声音特别的尖锐刺耳。抬到正房外屋地,放在石磨边用几块木板临时搭好的案子上。西面的猪食锅也刷洗干净了,连同东面的大锅都烧上了开水。老秦媳妇端着一盆温水,老秦拿着块抹布,先清洗一下猪脖子。四海用绳子捆住猪嘴,拿一根小木棍把绳子再搅几个劲,攥在手里。猪嘴勒得张不开了,叫声一下降低了很多。小婉儿和春霞、春香趴在西屋门缝,看见四海拿着刀子要下手了,赶紧关严门,跑到炕上闭着眼睛搂着大姑奶的胳膊,捂着耳朵,蒙上脑袋一动也不动。占柱和狗剩子死死的按着着在猪身上的大杠子,杠子的一头插在捆着猪蹄子的麻绳上。老秦的儿子靠林凑到门口,不敢开门,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杀猪的刀子不用太长,有些杀猪匠说捅到心脏,纯是瞎扯。头几次杀猪,从脖子下手,往心脏那攮了五六刀,血没出多点,猪还是乱蹬达腿没咽气。没招了,用大斧子背照猪脑门子砸了好几下,猪才咽气,开膛一看血全在胸腔里呢!又杀了几头猪,才琢磨明白,躲开食管和气管。只要把颈动脉割断,血放干净,猪就死了。”四海操起一捺来长锋利的刀子,对准了猪脖子,嘴里叨咕着,“小猪,小猪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话音刚落,刀已经捅了进去。
      血顺着拔出了的刀子,流进了老秦早已放好了凉水和盐的盆里,用筷子搅动着,不让血凝固。血接完了放在一边,猪也咽了气。等一会儿往血里兑些猪油、盐、烀肉汤、葱花,再把小肠洗净了灌血肠。
      老秦媳妇往锅底坑添些干柴火。四海媳妇用瓢舀出欢开的水浇在已经咽气的肥猪身上。一边浇,老秦拿着刮板,试了试。
      “好了,好了,别浇了,烫大劲就刮不下来了。”褪猪毛也有巧门,分别在猪蹄子弯那里割个口,用根手指粗细的铁通条一捅,皮和肉就离开了。往里吹气,用手掐住,再用细绳赶紧扎住,拿根棒子照猪身上一顿擂。这样一来猪身上的褶皱都鼓起来了,刮板上去咔咔……刮得干干净净。
      开膛以后四海用碗舀些猪膛血喝,说是大补、壮力。把个狗剩子看的直咽唾沫,“爹好喝吗?我也要喝一口。”四海告诉他,“小孩不行,长大了再喝……”
      占柱拽着猪腿看到这儿好悬没吐了,把脸扭到了身后。
      四海一边用手指并拢了量一量猪脊背上的肥膘,一边回头跟她媳妇说,“媳妇,这头肥猪得有四指膘,真肥呀!你有功啊!”
      四海媳妇笑了,接过来刚割下来的几块血脖和肋条肉,扔到大锅里烀上。肘子卸下来也扔锅里一个。剔下来前槽和后鞧的骨头还有脊骨也都扔锅里了。锅里的水再开起来,用勺子把浮在上面的沫子撇出来。锅底坑的火越烧越旺,不一会儿烀肉的香味就出来了。狗剩子早就馋了,靠林也从西屋出来,站在锅台边,眼睛都快掉锅里面去了。肉烀到用筷子一下扎就透,不再冒血丝,挑瘦肉揪几块,让狗剩子端一小盆热乎乎的猪肉浇上酱油,给大姑先尝尝,一帮孩子在西屋一起吃起来。四海媳妇嘱咐孩子,“都老老实实的在屋里吃,别往外面跑,渴了也先别喝凉水啊!吃顶住了,以后就再也吃不进去肉了!”
      昨天晚上就把酸菜洗净,老秦媳妇切了满满一大盆,倒进烀肉的锅里。老秦把灌好的血肠摆在酸菜上面,不用盖锅盖,看着血肠臌胀起来拿个大号针赶紧放气,要不就煮暴了。这样看着蒸,抽一根烟的工夫血肠就熟了。趁热切成片和五花三层的白肉切片码在盘子里,配上蒜酱,地道的“白肉血肠”端上了桌子。烩菜越炖越香,这里面的肉肥而不腻。大骨头棒子上面的肉也都烀烂糊了。狗剩子伸手抓起一块就啃,烫的两只手来回倒换着,好歹啃在嘴里,嚼得嘴角直淌油,一边烫得够呛一边嘟囔着,“呼呼……咝咝……老好吃了……好香!”
      烀好的肘子切成片,放上酱油、葱花、花椒面放大碗里回锅一蒸,这些杀猪菜老带劲了。等大伙儿上炕准备吃饭了,狗剩子已经打起了饱嗝。这顿饭虽然没有过年时花样多,也够丰盛。现杀的肥猪,趁着新鲜劲,味道确实香。
      菜这么硬,四海和老秦又没少喝,一家人吃得好热闹。
      心、肝、肺,肠、肚,蹄子,剩下的肘子,都留着过年。猪头和尾巴要等到二月二再吃。
      “四海哥,这猪肉可真香啊!俺觉得比刚落雪杀那头强多了……”老秦脸通红,呼出的酒气又浓又白,端着满满一簸箕干净的白雪进了仓房。四海摆弄着大缸里分割的肉块,再把空隙里填上干净的雪,这样冰冻的肉不风干,不出哈拉味。
      “你嫂子喂得多精心,专给这头猪吃小灶,就因为长了一身红毛。都说红毛猪肉香,骨棒细,出肉多。没少吃苞米,谷子糠,瘪豆子。最近一个来月连喂马的豆饼也造了不少。前一阵咱家做豆腐的豆腐渣也都让它吃了。其他的三头猪净吃角瓜,野菜和豆莂糊(细豆荚皮),这些破烂除了填饱肚皮,哪有多少长油的东西,肉肯定不一样。”四海接过簸箕一边往缸里倒雪一边说。
      老秦明白了,点着头,打着饱嗝。
      过了几天,圈里的那两头猪,拉到了到了县城,换回来一沓票子,这沓票子买回来十几袋白面,海鱼,过年的年货。小婉儿,还有老秦的姑娘春香和春霞都卖了几条红红绿绿扎头的绸子。成武拿回来的布料给她们每人都做了花衣裳。狗剩子噘着嘴,靠林都做了新衣服,没有他的份。他娘说,把哥哥穿小的改一改,挺好的布料,占柱穿啥在意,翻过来缝起来跟新的一样。狗剩子趴在炕上,谁说话也不搭茬。四海拿出一大包炮仗和二踢脚,往炕头一扔说了句,这炮仗没人要就扔了。狗剩子一骨碌爬起来,一把将炮仗搂在怀里,咧着嘴笑了。
      四海媳妇打开黄波梨木的大柜子,拿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布料,这是成武上次捎来的好料子,自己都没舍得做衣裳。叫来老秦媳妇,披在她身上,一个劲的说,好看!不管老秦媳妇怎么说不要,也没有犟过四海媳妇。又从大柜子里翻出来崭新的棉衣裤,也是成武拿回来的。老秦和四海的体格差不多,应该能穿。老秦乐呵呵的回屋,穿上新棉衣,伸伸胳膊,抬抬腿,乐呵呵的跟他媳妇说,“正合适!又轻快,还暖和……咱嫂子要给你做新衣裳,那针线活儿细致,在你身上捺量了几下,做完了保准合身。你没事跟嫂子学学,对了,媳妇,俺的旧棉衣实在不行了,你塞锅底坑烧了得了……”他媳妇看着老秦说,“哥和嫂子对咱真是没说的……旧衣服哪有烧的,瞎说话,啥时候烧衣服你不知道咋回事儿啊!像虎似的……赶哪天上山捡柴火,捎着扔大沟塘子里……”
      九

      吱呀!哐当!一大清早房门一开。房西头谷子草堆上,轰……腾起来一群家雀,落在杖子旁边的沙果树上,叽叽喳喳的乱叫一气。狗剩子猫着腰一路颠颠的小跑,在苞米楼子下面,哈腰摸起两个苞米瓤子就朝后院茅楼跑去。掀起麻袋片的帘子,屁股没等着转过去,棉裤就褪下去了。噗嗤……一泡稀屎窜了出去,狗剩子紧闭着嘴嘟囔着,好悬哪!哎呀……这下好受多了。
      老秦整这么个茅楼快一年多了,狗剩子要不是因为前几天蹲外面拉屎,两条大黑狗抢屎吃掐起架来,差点没把那两个啷当在外面的卵子喂了狗。当时吓得一身冷汗,以后拉屎,再憋得慌也规规矩矩的跑去茅楼了。
      昨天吃猪肉,蒜酱蘸多了,睡觉前口渴,忘了娘的嘱咐灌了半瓢凉水。后半夜肚子就开始叽里咕噜的响,一大清早,肚子疼了起来,把懒觉都给耽误了。
      有人说东北天气冷,大冬天上外头尿尿,得拿个小棍,干啥用呢?就是一边尿一边冻成了冰溜子,用小棍敲敲,才能继续尿出来。这说法有点夸张,不过,狗剩子蹲一会儿屁股也冻得发麻了。尿完了,用手拿着牛牛抖落抖落,赶紧捂着牛牛和卵子,不是害怕被冻掉了,也不用担心被抢屎吃的黑狗咬到,而是冻得确实有点生疼。
      一抬头,沙果树上的家雀又凑乎到谷草堆旁边地上找吃的。
      手里的苞米瓤子咔咔两下把屁股打扫利索。提起裤子,跑回屋带上狗皮帽子,抓把小米揣兜里。去草栏子里找到给马添草的苕条笸箩。又在墙上拽一根烟绳子,柴火柈子垛
      上找根一尺来长的棍子。谷草堆旁边的空地上撒上小米,把笸箩用棍子支起来一面,烟绳子一头拴在棍子上,另一头捋进了草栏子,握在手里。
      把身子猫得严严实实的,就露半拉脸,一只眼睛盯着那群家雀。这一顿忙活,心砰砰跳,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熊家贼挺有耐心烦的啊!看你能装到啥时候,老子都快冻透了……”自己小声嘟囔着,又悄悄的探出头往那边看看。不一会儿,东张西望的家雀开始往撒着小米的笸箩下面凑乎了。眼看着进去十来只,正要准备拽绳子。也不知谁呼嗵一下房门,家雀轰一下都吓飞了。
      “噶哈呀!早不出,晚不出,人家要拽绳子,呼嗵房门干啥,真闹得慌!” 狗剩子气的用头撞了两下草栏子的门柱子,幸亏有狗皮帽子隔着,没觉得疼。
      又隔了好一会儿,狗剩子两只手都换班插裤兜子里暖和着,冻得大鼻涕都快过河了,这群家雀还是没挡住那些笸箩下面金黄金黄小米的诱惑,小心翼翼的又往里面凑乎。狗剩子心里嘀咕,这些馋嘴的熊家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眼看着进去二三十只了,猛一拽绳子,笸箩扣下来。除了几只在边上的逃跑了以外,这次收获挺大。逃过一劫的那些家雀连院门口的大柳树都没敢落,往东砬子山那面飞远了。狗剩子一个高窜了过去,两手按住笸箩就喊,“哥……老秦叔,快拿麻袋来,快点……”
      喊了几声,门开了。占柱探出头来问,“噶哈呀?”
      “快快……我扣到家雀了,快找老秦叔拿麻袋去。”
      不一会儿,老秦拿个大麻袋,占柱跟在身后,跑过来。
      狗剩子小心的把笸箩往上闪个小缝,够麻袋套进去就行。这时候笸箩里一顿扑楞,家雀们都毛了,撞得笸箩砰砰响。整个笸箩都套进来麻袋,一抖落,家雀都进了麻袋。用手掐住麻袋中间,再把笸箩慢慢拿出了。这时候麻袋里扑扑楞楞的好不热闹。
      狗剩子抡起麻袋啪啪就是一顿摔,直到里面没了动静才罢手。占柱看着直咧嘴,转身去了茅楼。狗剩子拎着麻袋打开房门,屋里正做早饭全是哈气,啥也看不见,猫个小腰往里走,脑袋差点没撞上正在锅台捡粘豆包的他娘。
      “娘,给我炒家雀吃呗!“
      “去去,别碍事,炒什么炒,饭都好了,撂一边去。”
      狗剩子啷当着脸撅个嘴踹开东屋门,把家雀往地上一倒,还有几个没死透的,在地面的袍子皮上扑腾着翅膀,跌跌撞撞的翻着跟头。狗剩子啪啪啪……就是几脚,踩得稀扁,有的肠子都踩冒了。四海趴在被窝子里,一边抽旱烟,一边笑着说,“二小,你给爹去在锅底坑里烧两个吃,一会儿爹起来,给它们剥了皮,下午给你炒,行不?”
      “嗯哪,还我爹好,嘿嘿!”狗剩子用袄袖子抹了一把大鼻涕,笑了。

      十

      一大清早,冻醒的太阳,强睁开睡眼就爬上了东砬子山头。一片朦胧的光晕,映得大柳树、石碾盘、整个四海店的院子里铺上了一层闪烁的晶莹。
      厢房的门开了,随着一股浓浓的哈气,老秦媳妇牵着小婉儿,领着春香和春霞就像驾着云彩。孩子们的头上扎着红红绿绿的绸子,身上穿着花棉袄。今天脸蛋上的红不是冻的,老秦媳妇用红纸蘸点水涂上去的。她们早早起来,到这屋。美滋滋地等着梳头,扎绸子,换上新衣服。
      这时候,正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缝,一串点燃的鞭炮扔了出来。孩子们赶紧捂着耳朵躲闪着跑到了一边,等噼里啪啦的炸响过后,呵呵笑着,跑进屋找狗剩子算账去了。
      早饭去叫大姑,她又没吃。今年不比往年,睡不好觉,总是做些恶梦,梦里净和已经死了的人打交道。常常魇着,惊叫着醒来。吃不下饭,舌头和腮帮子上起了好些溃疡,吃啥也没有胃口。十天半个月也不大便,拉一回都像驴粪蛋子似的,四海媳妇得用手给她慢慢抠出来。
      盼哪盼,到了年三十,成武也没有回来。大儿子成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当娘的心里能不惦记吗?去年问过成武,他说些含糊话。说是去了南方进修了,不知为啥一直也没有联系。告诉他娘不用担心,成文不会啥惹祸的,说不上哪天就回来了。
      四海背着大姑的时候问过,才知道叶占山因为成文很生气,让成武以后在他跟前别提成文这个名字。就当没有这门亲戚,也白供他念书了。
      拿出大红对联,那是前几天去县城,路过乌林,胡半仙给他写好了放在吴大夫的大车店。四海每年都给他和吴大夫还有刘木匠每人捎上一块猪肉或者野猪肉再加一坛子好酒。先在大柳树上刷上卤水打的浆糊,贴上“出门见喜”。然后往院门贴的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财旺福地”下面粘着四海媳妇剪的挂贴,红红绿绿的贴在了右边大门曲柳横撑上。石碾子也贴上“福”字,“骡马成群”,“金鸡满架”……老秦在大门桩子上挂了两个大红灯笼,等所有的门都贴上对联和“福”字,窗户也贴上了四海媳妇剪的漂亮的窗花,孩子们拍着手吵吵真好看……真好看……手真巧……
      太阳沿着南岭山一溜岗梁一锄杠远晃悠,没精打采的向西岗山靠近,下午这顿饺子煮好了。狗剩子把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扯了出去,锅底坑里拽一根柴火柈子,点着以后,噼里啪啦的一顿炸响。四海递给靠林几个二提脚,靠林跑到院子里,听见炮仗响,二提脚都扔地上,撒腿往屋跑。狗剩子捡起来点着了,叮……咣……叮……咣……的冲上天空。
      四海媳妇让占柱盛碗里三个刚煮熟的饺子,又舀些饺子汤。碗口搁了一双新筷子,筷子头朝里两个大拇指压着。双手端着从锅台开始,再到当院对着老天都浇点饺子汤,然后放在东屋黄波梨木大柜子盖上面,祖宗牌位前摆供。柜盖上还有整只的小鸡,一条黄花鱼,五个小馒头。四海倒上的三盅酒,把五个苹果用手擦一擦,揪掉果蒂,摆放在盘子里。
      四海去西屋,大姑迷迷糊糊的还在睡觉,晚上睡不好,白天总打蔫。不想动弹,也不想吃了,四海还是扶起了大姑,背到了东屋炕上。
      四海跪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头,四海媳妇领着占柱、狗剩子、小婉儿一一磕了头。一直坐在炕沿边上的老秦让他媳妇,春香、春霞还有靠林也一起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老秦说,“祖宗有灵,保佑俺大姑,哥哥、嫂子,孩子们咱们全家一年到头平平安安的,顺顺当当的!”
      四海赶紧过去扶起了老秦,眼圈里有点发潮。
      这顿饭大姑就喝了几口饺子汤。大伙儿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孩子们一看这样的气氛,一个个都低头吃饺子,话都比平时说得少了。
      守岁是件挺煎熬的事,不过一年里最好吃的东西恨不得都留在这顿丰盛晚宴上了。在这样的诱惑下,孩子们困了就啃个冻梨。实在挺不住了,拎着彩纸糊的,再插上洋蜡头的灯笼去外面跑一圈。这样一折腾,说啥也挺到半夜吃这顿年夜饭。
      这边煮上饺子了,四海媳妇让四海去大门外接年,在大柳树下烧些纸钱,嘴里叨咕着,保佑出门顺当。再到院子里烧几张,一大家人平平安安。外屋地也烧几张,有招财进宝的说道。四海媳妇让四海再领着孩子们去后院往回抱些柴火,进屋大声喊“抱柴(财)回来了,抱柴(财)回来了!”四海媳妇在屋里回一声,“好!接柴(财)了!”一帮孩子每人一大抱,整个磨道上堆得满登登的。
      饺子煮熟了,端上桌子。“有六个饺子包着铜钱,谁吃到了给红包……”四海媳妇提醒一声。去年四海第一个饺子咬得太猛,就听嘎嘣一声,把牙硌掉了一块碴子。
      “这些年俺一回没吃过”说完这话四海媳妇瞅瞅倚着枕头的大姑,要是往年大姑就会安慰她,“让他们吃吧!咱家四海呀!是个搂钱的耙子,也攒不住有啥用,这好媳妇是装钱的匣子……”
      哎……今年大姑眯着眼睛,就像没听见一样。
      “大姑,过年好!大姑,过年身体越来越棒实……”
      “大姑过年好!过了今天就精神了……”
      “大姑奶,长命百岁……”
      “大姑奶过年好!”
      “大姑奶……大姑奶……”靠林一时忘了说啥了,跪在炕上一个劲的磕头。大姑睁开眼睛,微笑着点着头,“都好,你们都好,给我拿点红纸来……”
      吃过了年夜饭,孩子们给大姑奶磕头拜年。大姑把红纸包好的钱每个孩子都有份,老秦媳妇不让孩子们接。大姑说,“英子,让孩子都揣起来压兜,高兴高兴……”大姑让老秦背着她回西屋了,看得出脸色不好,打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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