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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赵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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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赵珂躺在床上,十分平静,任谁都看不出他其实哪儿哪儿都痛。这副会喘气就会痛的身躯,他早已经适应了。可是适应不代表他不厌恶。
就像现在,他躺在帐子里,其实天都未亮,他已被病痛折磨清醒,他能听见门外宫人们洒扫的声音,训练有素到落地难闻的脚步声。这些开启静谧清晨的声音,没有让他平静,反而如铁器刮过他的心头,加重了他胸口的痛楚。
厌恶。
必须给吴归远找点茬。
他思索起来。脑子转了,身体的不适都好像减轻了,他不觉多躺了一会儿。
总管平安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附耳在门上等着听太子殿下传唤。
今日殿下起得晚些,是个好事儿,有个小内监悄然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平安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又指了指房门,摇摇头,示意殿下没醒,再等等。
这时里面传来太子殿下的声音:“平安,几时了?”
声音清冷,看来醒了一会儿了,平安心下叹口气,“回殿下,卯时中了。太傅已在资善堂了。”
“嗯,起吧。”
赵珂用过早膳,缓步走入资善堂。是他自幼学习的地方,平日做书房用,见客也在这里。
儒雅清俊的中年男子正在看桌上太子昨日未完画作,闻声并不站起,只拱手道:“殿下。”
赵珂点头回礼,叫了声舅舅。
这人是张自横,太子太傅,也是太子的亲舅舅,先皇后的长兄,饱学正直,朝堂皆知,是张皇后托孤之人。
赵珂有几位老师,其中不乏翰林学士及直史馆官员若干,另有几位太子宾客,都在朝中身居要职。为尊师道,赵珂规定,无论学问名气,凡东宫讲师来资善堂授课时,都不要行大礼,彼此君子相待即可。那时他才八岁,诸位老师听到这个规定,虽心中感动,但是只当他小孩子心血来潮,怕他日后不好反悔,为着小储君的面子着想,都推辞不受。还是赵珂再三坚持,才无奈遵行。没想到太子殿下从未反悔,坚持多年,渐渐有储君仁和之名传于朝野。
不过他对老师们尊重,和舅舅之间,却始终最为亲厚,在舅舅面前极为放松。
落座主位后,一手扶额,闭目皱眉,苦痛难耐不再隐藏,懒懒散散地说道:“舅舅不必这样早到,二郎已经启蒙,不如留些时间督促他。”说的是张自横四十岁那年刚得的幼子,聪明伶俐,只是有些顽皮,赵珂见过几次,很是喜欢。
张自横微微出神,没回复赵珂的话,只关切道:“殿下今早不适?要不要传召御医?”
赵珂摆摆手,“一贯如此,不必了。”
“殿下贵体,不可如此轻慢。”张自横板起面孔。
“不过是多活一两年罢了。”见舅舅还要再说,赵珂赶紧换了话头,“上次让人盯的消息传回来了,钱维仁果真是又蠢又坏。”
张自横果真瞬间来了精神“怎么说的?”
“平安,去请柳先生。”
苏家。
“面片儿,你说什么?”面片儿是阿桃给小丫鬟新起的名字。她原本叫小桃,结果昨夜李氏知道阿桃乳名后,非说冲撞主子,让阿桃又给起了一个名字。一刻钟前,阿桃让她去问朝食在哪儿用。
“嬷嬷说家里巳时一刻用朝食,晚上等老爷下值用晡食。”
阿桃坐在床上,正对着矮桌上的镜子梳头发,闻言不禁惊讶道:“只吃两顿饭?”
怪不得全家上下都是一脸菜色。
其实时人一日两顿饭并不少见,但是阿桃自小没在吃上受过委屈,一时难以接受。
“老爷上值也不吃一点?”
“衙门里有的。”
咕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阿桃见面片儿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又迅速打起了精神。
“嘿嘿,幸亏你小姐我还留了点糕点,咱们先垫吧垫吧,吃饱了再想办法。”
吃罢,她拍拍手上和脸上的糕点碎屑,打算出去转转。
“不行。老爷特意嘱咐,让你好好在家休息,不要随便出门。这里不比秦州简单,人多口杂拐子还多。”李氏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碗,不紧不慢的说道。
人多口杂又怎么了?阿桃不明白。琢磨着是否有和李氏商量的余地。
“大姑娘玩心重,但是在汴京,像你这么大的小娘子们好多都在家做嫁人的准备了。”
嫁人?
这话太明显了,阿桃感觉他们把自己接回来,八成就是为了婚事,只是不知已经定了人选没。她突然不想再和李氏周旋,带着满腹心事,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从小在市井混迹,就算秦州民风淳朴,到底也算见过各色人等。
昨日见了她爹,一看就不像个慈父的样子,阿桃预感,对于女儿的婚事,若说他上心,八成也是为了利益,绝不会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护。
李氏就更不能指望了,那个苦相,不蔫坏就不错了。
好在还有二年才及笈,慢慢打听即可,此事倒是不急。
还是得先解决肚子的问题。
眼下点心就剩六块了,照这样,恐怕后天就会饿个半死。
阿桃眼睛一转,低声问:“面片儿,如果我明天偷偷出去,你是会向夫人告密,还是帮我掩护?”
面片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仿佛被吓到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阿桃,眼珠晃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见小丫头如此尴尬,阿桃也有些讪讪。她没做过闺秀,想到就问了,虽然相处月余还算融洽,毕竟还是不够了解,也许小丫头觉得自己有些乖张。
阿桃挠挠鼻子,“那个……”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面片儿却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坚定说道:
“我是小姐的人,我帮着小姐!”
她抿着唇,鼻子两翼扇动,显是极为激动。
“咳,你也不必如此……”
“奴婢虽到府里不久,但是之前也在另一位大人府上做过工。说句不该讲的,小姐比奴婢之前的主子好太多了,跟小姐一起赶路的一个月,是奴婢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说这些话好像用了她很大的力气,干瘦的身体都在发抖。确实,阿桃在路上一路玩,一路吃,从不亏待同行之人。
只是她这模样,倒让阿桃不知所措:“我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儿,就,随便逛逛,找点吃的。”第一次觉得好吃这事儿,有点难为情。想想又补了句,“有你的份儿,放心。”
面片儿摇摇头,“奴婢不要。您也不用太担心,去秦州之前奴婢在府里学了一个月的规矩。咱们府上,嗯,说句不该讲的,可能……并不是很严格。”说完飞快的看了眼门外。
阿桃被她的表情和连着两个“不该讲”逗笑了,肚子好像都不太饿了。
“你之前待的是哪家?几岁去的?为什么又把你卖了?”
“回小姐,是三司使钱大人府上,奴婢八岁进府,只是粗使丫鬟。”
阿桃见她神态有些闪躲,于是问道:“所以呢?你犯了事儿?”
面片儿咬着嘴唇,又开始了一轮挣扎。
看来事儿还挺大,这回阿桃真的不饿了,坐起身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没想到的是,小丫头反身关上门,然后扑通一声跪在阿桃面前,憋着哭声啜泣:
“小姐,您是好人,奴婢……奴婢不能骗您。”
阿桃被吓了一跳,想拉她起来,发现她腿软的站不稳了,顺势把她按坐在脚踏上,“你慢慢说,这样怪吓人的。”
面片儿怕惹主子心烦,努力想止住眼泪,但是踹了小半年的心事终于有了口子,眼泪像发水一样流个不停。
阿桃又给她换了两条帕子,她才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嗯,牙人跟夫人说,奴婢是因为受钱府里其他丫鬟闹事的牵连,才被卖出来的。”
“奴婢的确是受了牵连……”
阿桃看着她的两只手捏着帕子缠啊绕啊,也不催她。
“……是我哥哥。”又怕不妥当,赶紧补上一句,“但是我哥哥不是坏人!”
小丫头的种种情态,让阿桃莫名就相信了她。
面片儿偷眼看阿桃,神色未见鄙夷,只微微带着点探究。她七上八下的心也似乎安定许多,但是瞬间就被伤心替代了,恨恨说到:
“哥哥真的是冤枉的!钱大人家的四公子,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哥哥是他的小厮。四公子被别的大人家的公子骗进赌坊,正好哥哥就在旁边,他觉得有问题,苦劝四公子不要同行。钱四公子没听也就算了,到后来真的欠了好多钱,他怕别人知道是他蠢,居然先找人寻哥哥的错处,打了板子卖出府了。奴婢二人是同胞兄妹,陈管家便一起发卖了。”
阿桃闻言琢磨片刻,问:“这个陈管家是不是跟你哥哥关系不错?”
“您怎么知道?”面片儿诧异。
“有这样的缘由,你还能到我们府里,虽然穷酸些,好歹还是个好地方,我想是有人在这里面帮你们使了劲儿。”
“是,的确是陈管家帮了忙,四公子事发在即,其实已是焦头烂额了,根本顾不上想起奴婢,是哥哥求了陈管家,让他把奴婢卖了,怕日后受牵连反而要受罪。奴婢在钱府里本就是末等的粗使,好糊弄,陈管家就帮忙办了。”
“那也是要费心的。你哥哥那个情况了,能想的这么周全,这管家也肯帮忙,可见你哥哥是个有本事的。”
“哥哥人勤快,还聪明,他想我哥哥给他做女婿,原来的想头是哥哥以后能派到哪个铺子里做掌柜。”
“你哥哥还会算账?”这倒让阿桃意外。
“嗯,他很聪明的!”面片儿自豪道。
阿桃不禁感叹,“这可真是太冤枉了!那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陈管家给他找了医馆,他这两个多月一直在那里养伤。四十大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着,又掉起眼泪。
阿桃脑子里迸出一个念头,想了想,问她:“你知道是哪家医馆么?我们可以想办法去看看。”
“啊?这怎么能行?”
“这有什么不能行的,找个由头呗,让我想想。你先赶紧洗洗脸吧!”说着阿桃的肚子又叫了起来,她一低头,马上有了一个主意。
“居然对下峰行贿,钱维仁的脑子怎么长的。”张自横奇道。
“我们打听出来的时候,也很意外,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他是病急乱投医,想着刘克山的妹妹得了几日宠,便想走女人的门路。”柳七说道。
“没想到花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出京在即,他就打起了翰林院的主意,把一批金银器皿借回家中。正好被钱远川偷出来还赌债,才让我们顺藤摸瓜猜出来他和吴相公的龃龉。”
“他这个龙图阁学士当的倒是方便。”张自横气愤说到。
“白瞎了当年平阴、淄州的作为。”赵珂缓缓说道。
这钱维仁当年在地方为官,也是有几番作为的。座下二人也颇为感叹,张自横道“钱维仁平阴分田,淄州抗旱,两件事的确做的漂亮,可见是个有决断的人,没想到入京不过几年却如此糊涂了,可惜了。”
“咳!没点真本事,也不能得吴相公青眼。”柳七顺嘴接到,而后似有所感,一转头,果真看到太子殿下狭长凤目淡淡盯着自己。
瞬间一身冷汗。想自己在太子门下做了三年的门客,终于干了一件让太子高兴的事儿,别因为一时嘴欠,葬送了前程。
好在赵珂只是扫了他一眼,并未理会。又闭上了眼,就像是睡着了。
柳七坐立难安,张自横见他不像能继续讨论的样子,“事情说清了,有劳戒之,天色不早,今日到此吧。”柳七如获大赦,一溜烟地跑开了。
柳七走后,张自横不禁笑道:“戒之说的也没有错,你吓唬他做什么。吴归远要是没有手腕,如何把控朝堂至此。”
“不过看了他一眼。快三十的人了,毛躁。”其实赵珂也不过未及弱冠的年龄,说这话,倒显得老气横秋。
张自横不禁失笑:“戒之稚子心性,不恰是殿下所喜?”
话是这样,但是想到柳七满脸的胡子,五大三粗的稚子,赵珂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钱维仁,舅舅想怎么用?”
“先找御史弹劾他侵公的事儿吧。能断吴归远一条手臂也不错,想凭此事重伤于他,恐怕不能行。”
“那不如拼一下,换一个参知政事出来。”
“殿下的意思是?”
“以咱们这位吴相的脸皮,让他承认自己用了蠢人恐怕没什么。送他一个包庇的罪名,才值得他取舍一番。”
“如今的官场,有多少人是吴相破格提拔的,让郑德好好列一列,钱维仁的事儿不必多说,找个吴归远不当值的日子递进去。”
张自横的脑袋里转了两个弯,明白了他的用意,手掌轻轻握拳,激动说到:
“好!那就帮他找一个替罪羊吧。”
“嗯,王吉如何?吴归远对他不冷不热,他总是心急得很。”
“正是这样!”张自横眼中光芒一闪。
“咳咳咳……”说多了话,赵珂力有不逮,重咳起来。
“殿下如何了?”张自横担忧问道。
“应……该,还能活两年。”
看到舅舅又要板起脸老生常谈,赵珂赶紧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却因此没能看到他舅舅眼中闪过的莫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