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半个月后,麦卡杜亚研究所遗传和基因实验室搬进了新的研究场所。是一个废旧的防空洞,离研究所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冷战时好像真的有些科研人员在这里待过,但如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毯。防空洞的主体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到达那里,需要先穿过一条向下延伸的幽深甬道。除了主通道外,地下还分散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分支。工程部在甬道两侧装上了几盏灯,把那些分支通道堵上,又重新平整了地面。但我们还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实验器材和试剂运送过来。当一切都准备完毕,我坐在新实验室粗糙的水泥地面上,长吁了一口气。大干一场的冲动和畏手畏脚的恐惧纠缠在一起,同时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这次研究会把我、研究所、混血种社会,甚至是整个人类世界带向何方。我总感觉有一种危险萦绕在我的身边。二十年前的神秘男孩,以及杰克·苏莱曼的不详消息如同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无论如何,研究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了。黑色的集装车每隔一周就运送来一批试验品。最一开始是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如草履虫、黏菌、大肠杆菌、变形虫等,接着是植物,再后来则变成了动物。我们试图让龙血侵染各种生物样本,从而得到具备龙类特性的“混血种”。很快我们就发现,生物的生命形式越高级,越复杂,龙血对其的腐蚀效应就越强。单细胞生物、原生生物和植物几乎对龙血完全免疫,而无脊椎动物受到的影响又低于脊椎动物。95% 的昆虫个体可以在龙血中生存,而对于脊椎动物,这个数字则都在 50% 以下。在研究的初始阶段,就像大部分生物实验一样,我们把小白鼠作为了主要研究对象。注入龙血的小白鼠有 60% 会在 12 个小时后死亡,无法适应龙血的个体会在实验箱中疯狂跑圈,直到耗尽体力,全身肌肉痉挛而死。这些死去的小白鼠对于实验是没有用处的,只是实验必须的消耗品而已。每天,我和助手都要把成堆的小白鼠尸体消毒,扎进巨大的黑色卫生袋中,然后穿过甬道扔出去。下午三点运送实验样本生物的集装车会顺便把它们运走。每次,当我闻着自己满身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想象那些冰冷僵硬的尸体将被如何运到无人之处掩埋,我都会觉得自己二十年前落下胃病进一步加重了。作为研究对象,小白鼠温顺而容易操控,可同时也令人失望。就算被龙血侵染而存活下来,它们身上体现出来的龙类特征也实在太不明显。混血种小白鼠最常见的变化,一是它们的「吱吱」声变得喑哑低沉,二是部分研磨齿脱落,长出锐利的犬齿。除此之外,最有代表性的,长出鳞片、关节反弯等性状,我们通通观察不到。可见,龙类基因和小白鼠的相性并不好,融合程度并不深。很快,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厌倦了小白鼠,转而寻找其他的研究目标。于是,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找到了黑猩猩。黑猩猩被称为最接近人类的哺乳动物。也许实验室的所有十二个人里,每一个心中都有那么一丝不安,但是没有人敢于提出来。因为这将被我视为对研究的不坚定,而不坚定的人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划时代的研究的。如果说小白鼠的实验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小试牛刀,那么在黑猩猩上进行的实验则让我重新意识到龙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生物。龙血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液体,在光照下会折射出梦幻般的猩红色辉光,但是被龙血侵染的黑猩猩却表现出了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变化。它们的目光变得狰狞凶狠,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不明恨意的啸叫,它们行走的姿态变得扭曲,手臂的摆动显得那么的僵硬而诡异,如果有机会的话,还会随时会跳跃起来撕咬同类。物种与龙类遗传物质的融合程度,物种接触龙血后的存活率,这一对变量呈天然的负相关关系。一方高了,另一方必然会降低。在遭受龙血的折磨后,最终能够活下来的黑猩猩不足全部数量的 30%,而龙类特征也对应的在它们身上得到了明显的体现。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体内正发生着暴风骤雨般的变化:龙血细胞暴虐地撕开黑猩猩的体细胞,拖出细胞核中的染色体;某种酶将磷酸链条撕裂,然后把龙类核心染色体中的基因灌注其中。通过对比侵染前后的遗传物质和表型的对应变化,我们成功地破译出了部分基因的作用,「德拉贡」5 号染色体上 5p16.3 位点的基因负责开启生成胸部外骨骼,7p130.8 位点的基因则负责加快造血速度,13p211.3 开启快速凝血功能,这些基因型带来的特性足以让个体挨过惨烈的战斗而不死。此外,除了这些单基因控制的性状,我也坚信自己找到了部分多基因控制表型的疑似基因位点,这些性状包括骨翼的生成,以及对肌肉强度与爆发力的影响等。在实验进行了三个月之后,我们已经将这一批的黑猩猩样本“使用”完毕,研究不得不暂停下来。实验室的所有成员都试图忘记那些在龙血侵蚀下不幸惨死的黑猩猩,以及那些更加不幸存活下来,沦为实验对象的混血怪物。也许我们要花费数年,才能把它们从噩梦中驱除,又也许一辈子都不够。但此时此刻,我们只想欢呼,忘掉这些沉重和不快。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绷的太久了,我们聚在一起,准备为这些不可谓不丰厚的阶段性发现举杯庆贺。拉杰什打开了一瓶杜松子酒。又是杜松子酒,我真的讨厌杜松子酒。“欢呼吧!”拉杰什高声道,声音夸张的如同某种刻意的表演:“看着,很快我们就将破解龙类基因组的奥秘了!”“到时候,也许我们可以定向选择龙类基因,进行基因编辑,这样既可以创造出完美的混血种,又排除了危险基因反噬,堕落为死侍的危险!”说话的是安吉拉,17 岁的天才少女,门萨会员,言灵是「天演」。我觉得她应该去研究数学,但她本人却排除万难挤进我的实验室。我知道,她对龙类遗传学的研究有着近乎狂热的兴趣。“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深入理解了已知龙类基因的基础上,重新编排碱基对,生成和人类身体相性更好的基因。那个时候,混血种将比纯血的龙族更优秀,整个世界都不再有我们畏惧的东西!”说这话的是陈缨。除了拉杰什,他是我在实验室最信任的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连他也这么盲目看好实验的前景。我抬了抬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脸上的雀跃的表情瞬间消失,如同海绵里的水一样蒸发无踪。我在想,也许他们每个人都是知道的:并不是我破坏了气氛,真相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试图粉饰、伪装,和营造那并不存在的光明前景。他们已经太累了,他们需要安慰,哪怕那是虚假的。“你们说的很好,”我缓缓地说,“但是这一切并不会发生。知道为什么吗,拉杰什?”拉杰什低下了头,脸色铁青。“安吉拉,你说呢?”安吉拉努力迎上我的目光,我却在那双眸子里读到了退缩。“那么,也许陈缨能回答我?”······我等待了很久,才终于听到了陈缨的声音。他的语调从未这么古板干涩,如同在叙述一桩羞于出口之事:“德拉贡······”他说,“我们破解的基因位点,全部都在「德拉贡」上,没有一个,和欧米茄产生关系。”“为什么这会是个问题?”我不依不饶。“骨刺、骨翼、鳞片、造血凝血速度、肌肉力量······这些我们所知的「德拉贡」带来的特征都不是龙类的本质。”“既然德拉贡不是,那么你认为决定龙类本质的基因隐藏在哪里?”“欧米茄。”“龙类的本质,又体现在哪些特征上?”“龙类遗传物质的侵蚀性,强烈的突变倾向,体细胞似乎毫无限制的逆转分化能力,个体对炼金术和元素力量的敏锐掌控······以及,言灵。”“很好。在那些该死的猴子身上,我们有没有看到一丝一毫这些特征?”陈缨低下头:“没有,安德教授。”“那么······”我逼迫自己问出这个残忍的问题,“在哪些生物身上,可以看到这些特征?”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愿意首先承认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安吉拉,你知道吗?”安吉拉再一次努力面对我质询的眼神。这一次,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她说。2018 年 4 月 21日。当那辆熟悉的黑色卡车第 118 次停在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实验室原本的 12 个人只剩下了一半,甚至连陈缨都走了。我透露了下一步的研究计划,而他们在深思熟虑后申请离开。我欣然同意:不够坚定,意志不够强韧的人,在今后的实验里是绝对撑不下去的。在那之前,我再次面见了洛朗所长。他的脸色很难看。我理解,不管是是谁,面对到我提出的要求,都不免会脸色难看的。“莫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比谁都明白,先生。”“这里可是芝加哥,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知道如果······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我知道,我们确实要承担巨大的风险。”洛朗所长用看一个疯子的眼神注视着我:“莫里,你最好祈祷得到的成果能够配得上我们这风险。否则,就算我不是希尔伯特·洛朗,而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我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洛朗所长的威胁,心里却从未像此刻一样坦然。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就让命运来裁决一切吧。就像此刻,黑色的运输车缓缓停下,数位负责武装押运的士兵鱼贯跃出,将最后一批实验对象护送进了实验室。四人是什么,神是什么,龙类是什么,混血种又是什么?作为生命体,我们如何确定和另一个生命体的关系,又如何感受远近亲疏?作为混血种,我们对人类的感情:怜悯、同情······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它们究竟是对我们有益,还是最终阻碍了我们的进化?在实验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时,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不扭转自己对人类的态度,把他们当做和混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样本,恐怕就连我都无法支撑下去。是的,他们只是单纯的实验样本而已,和小白鼠,黑猩猩是一样的。那些人被关押在实验室的最底层的。这个地方被我称为「地窖」,走廊两侧分布着三十多个未经修缮的小房间,地板还是水泥,头顶只有一盏白炽灯。透过反向猫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疑惑、恐惧、愤怒,无助······他们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们是流浪汉、偷渡客、负债累累的赌徒,亦或是生来就被抛弃的孤儿?我不知道。如今他们的一切过往都不复存在,他们只剩下编号,从一到三十,苍白而冷酷。我们花了两天时间采血并记录了他们每个人的遗传信息,并在在第三天结束前给他们每人注射了一管龙血。他们被五公分粗的镣铐紧紧拷在单间囚室的墙上,以免龙化后伤害我的研究人员。第四天,我没敢下去地窖,因为就算隔了厚厚的一层水泥地面,我都能听到脚下此起彼伏的凄厉哀嚎。龙血正在从内部侵蚀和撕裂他们的身体,而这一定给他们带来极端的痛苦。我猜想,在难以追溯的遥远过去,我们的祖先正是捱过了这样的痛苦,从而留下了混血种的血脉。但是,他们站起来的地方,脚下势必堆积着累累无辜者的白骨——大部分人是无法适应龙血的,等待他们的唯有死亡。第五天,哀嚎声渐渐消失,我们去清扫了地窖。面前的景象比想象中的更加狰狞。一扇扇门后,是形形色色的龙化尸体。他们的龙化方向和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全身长出了鳞片;有的手臂变成了巨爪;有的伸出龙尾,有的展开骨翼;还有的并没有体现出龙化特征——龙血和他们的相容性太差了,剧烈的侵蚀反应在异变初期就让他们全身的毛细血管爆裂而死。清扫这些房间的时候我错觉自己走在地狱里。不,就算地狱也难有这些怪物的容身之地,他们简直像是最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在最疯狂的噩梦中创造出来的不详形体。在打开第八号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个幸存者。八号是个中年男人,皮肤展现出不自然的苍白色。听到声音后,他抬起头,瞳孔中透出隐隐约约的金色。我按下控制开关,铁链渐渐收紧,他的四肢被强行拉开,紧贴在墙上。抽血的时候他开始奋力挣扎,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已经是死侍了。”拉杰什说,“但比那些死掉的家伙好。”我检查了剩余的房间,又发现了三位幸存者。十五号和十九号两位身上都多少出现了些龙化体征,不过万幸没有成为死侍。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位幸存者······二十八号,女孩,大约十四岁。原本我以为她一定捱不过龙血的,结果反倒成为了和龙类基因融合最好的一个。打开门的时候,她抬起头,神情平静。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龙化的征兆,那一刻,我以为我造出了真正稳定的混血种。兴奋之下,我开启了言灵。“安德教授,您发现什么了吗?”拉杰什在我边上问道。“很奇怪······没有任何龙类特征,没有龙类的肌肉强度、耐力、造血速度,以及一切外化特征。”“那精神方面呢?她得到言灵了吗?”拉杰什急不可待。我咽了口唾液:“我不明白······我好像看到了空白,却又像是看到了,所有!”于是,女孩笑了。我无法形容那个笑容。那仿佛不是一个人的笑——构成笑容的每块肌肉都在以某种怪异的方式互相拮抗,这块肌肉向这边拉伸,那条肌腱却又向那边牵引,仿佛是把很多人的笑容生硬地拼凑到了一起。伴随着这笑容,无穷无尽的黑色迷雾在她的身后靡集。镣铐脱落,女孩在一片黑暗中浮空而起,而我却感到自己开始下坠,一开始是胃,然后是整个人。脚下的坚实感渐渐消失,小小的房间成了无底深渊。“你是谁······”我在失重感中挣扎,分不清自己确实问出了这句话,还是仅仅想问而已。可下坠的狂风中传来轰鸣的回答:“我?·······我是提线木偶,是无名之辈,是苍白的容器,是低贱的传声者。可我也是魔鬼中的魔鬼,毒药中的毒药,生命中的生命,至高至远至恶至美的造物······”“不管你是谁······”我的回应被淹没在越来越轰鸣的背景音中,“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彻底揭开秘密。最终我会了解欧米茄,了解你,以及二十年前那个魔鬼般的男孩。我发誓!”我错觉自己听到了笑声。是有人在笑吗?抑或只是我大脑爆炸前的混乱余音。“来吧,”她说,“来看我,看清楚我。”“你在哪里?”在一片混乱的梦魇中,我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该如何看清你的真面目!”“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人造的眼睛看,用龙的眼睛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堙没在嘈杂的轰鸣中。在不知流逝了多久的时间后,视野中的一切终于开始收缩,幻觉如同被真实驱逐,伴随着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尖锐呼啸声,瞬间钻进了虚空中的一根针尖,消失不见。“安德教授?”拉杰什关切地看着我,“您怎么了?”我的视野清晰无碍,耳边的轰鸣回声也渐渐平息。房间的另一头,女孩依然被拉紧的铁链固定在墙上。她的表情平静而呆滞,没有笑,也没有在说话。“没事儿······”我回答,心跳如擂。此后,我的实验进展十分顺利。有了龙化前后的基因组数据可供对比,我得以在基因层面上研究龙类特性和具体基因的对应关系。在八号、十五号和十九号上采集到的数据印证和强化了黑猩猩研究的结论。一些「德拉贡」染色体上的具体基因的作用——比如控制生成鳞片、骨翼和肌肉强度等,如今看来已经相当明确。至于「欧米茄」,它的真相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二十八号样本——那个女孩原本应该是绝佳的研究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德拉贡」染色体中的基因没有一丝一毫侵入她原本的遗传物质,可是她基因组却遭到了所有样本中最大程度的侵染。很奇怪,她原生的 23 条人类染色体全都发生了变化,可是人类的组织形态功能却保持的很完整:外在表征几乎没有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疾病和畸形。我仔细对比了人类基因组的研究结果,发现侵入的基因完全没有打断人类基因的原本序列,而是准确从内含子处插入。这种行为,就仿佛「欧米茄」清楚地知道,它应该避开什么才能维持宿主的生存。难道「欧米茄」本身具备智能,还了解人类基因组的必要知识?我感到一丝冷气从脚下升起。二十天后,原本情势乐观的实验进度突然变慢了,研究再度陷入僵局。我发现我们的样本太少了,在刨除死于龙血的牺牲者和一名死侍后,我们最后得到的稳定的混血种只有三人。十五号和二十八号没有得到言灵,而十九号得到了言灵·冬——序号最低的言灵。十五号的血液表现出了轻微的侵蚀性,但完全不够。对比他们遭受龙血侵染前后的基因变化,我确实能找到部分疑似基因,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样本太少了,我们想要的表型只有一种,缺乏对照,猜想就永远只是猜想。我当然想过向洛朗所长申请更多的研究样本,但就算疯狂如我,也知道这已然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任务。龙血侵染实验的死亡率太高了,想要得到足够的存活样本,我们会需要多的多的原始样本,而就算是再神通广大的秘党高层,也无法找到如此之多的人类而不引起注意和怀疑。另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恐怕我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那些龙化而死的尸体的狰狞景象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屠夫,一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不仅是我,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一天前,安吉拉来找我,声音低沉而沮丧。“安德教授······我们在做的,确实是伟大的工作,是吧?”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和我一样,他们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为我们研究的正当性而感到痛苦。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坚硬冷酷,可到头来,我发现我并没有丧失人性。混血种是人,而不是龙,我们并不像它们一样暴虐残忍,视权与力为世界的准则。而杀死同类,对于任何拥有正常心智的人来说,都将背负最严酷的十字架。我知道安吉想要什么,他想要一个答案,想要有一个人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甚至是伟大的。而那些死者,那些在龙血下痛苦死去的无辜者,他们都是必要的牺牲,是打开新世界必不可缺的钥匙。“当然,”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平静而笃定,“我们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而你做的很好。”安吉拉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也许我的话给了她一点安慰,让她减轻了些许内心深处的负罪感,但这绝不会维持太久,因为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也许最后的结局就是如此——我们花费了巨量的资金,杀死了一打接一打的动物和人,但最终,关于龙族最深刻的秘密,我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得到。也许苏莱曼——讨厌的杰克·苏莱曼就是这么失败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才于最后走向了疯狂。而我,天呐,我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我把自己关在暗室内,苦思冥想。一定有办法的,我的直觉向来准确,它不会欺骗我。一定有某个突破口存在,而我将找到它,一定!我不知道自己在暗室里待了多久,我只知道那一瞬间,一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炸响。幻觉中的记忆已经漫漶不清,但那句话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暗室里被一次次曝光的底片。来吧,来看我,看清楚我······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人造的眼睛看,用龙的眼睛看······我曾费解地以为,幻觉中向我说这话的人是被侵蚀的二十八号女孩,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豁然开朗。说话的不是女孩,而是另一个存在。至于它说的话······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人造的眼睛」是什么。“拉杰什,显微镜在什么地方?”我冲出暗室,一时间被实验室大厅明亮的白炽灯光闪的有些晕眩。“在九号桌上······安德教授,您怎么了?”“笨蛋!”我气急败坏地大叫,“我不要光学镜,我要电子显微镜,最高倍率的!”拉杰什翻箱倒柜了很久才找到电子显微镜,而我手里则握着一管先前制备的「欧米茄」悬浮液。当我聚焦完毕,把眼睛紧紧贴在目镜上的时候,我终于开始为自己之前的愚蠢感到羞愧。作为一个基因与遗传的学者,我已经习惯了熟练使用各种生化学方法间接地测定基因与染色体的性状,却唯独没有想到亲眼在显微镜下一睹它的真面目。是的,电子显微镜也无法看清楚染色体的碱基对排布,这是学界常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无法通过这个方法得到关于欧米茄的其他信息。要知道,它不是一般的染色体,它是欧米茄!就像现在,视野中的那个美丽的物体正在悬浮液中安静地旋转着,如同宇宙空间中孤独的航船。我并没有进行染色操作,所以我原本不应该看到它的。但它确实出现在那个地方,周身散发着令人费解的美丽辉光。我努力聚集自己的视线,调整显微镜的倍率,试图看的更清楚一些。倍率增加,我的目光钻进更深更远的角落,如同蚁人一样向微观世界进发。在这个纳米的数量级下,染色体的结构呈现的更加清晰。我惊讶地发现,欧米茄的双螺旋结构和普通的生物染色体是相反的。人类所知的所有染色体都是右手逆时针旋转,可欧米茄却是顺时针。它一定来自无法形容的遥远地方,在那里,世界的基本构造都与我们迥然两异。这个时候,我放在实验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我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黑暗的情绪涌了上来,在这个美妙的时刻,我不想被打断。不知道为什么,我我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把眼睛从显微镜前移开,仿佛一旦移开,就再也无法看到这么美妙的景象。“拉杰什!”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然近乎咆哮,“帮我把电话挂掉!”拉杰什跌跌撞撞地赶过来,我甚至听见了他的手臂撞到桌角的声音。“安德教授······”拉杰什抓着手臂,语气显得很为难,“是洛朗所长的电话。”“好吧······”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深从胸腔里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接过了拉杰什递来的手机。洛朗所长的话从耳边传来,就算是这个时候,我的目光也没有离开显微镜。“莫里,实验进行的怎么样?”“很顺利。”我回答。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滞了两秒:“莫里,很抱歉,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明白吗?”“我的天,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想说······”希尔伯特·洛朗咳嗽了一下,“你必须马上停止手上的研究。现在,立即,马上。欧洲那边有了新动向,秘党高层的老家伙们已经下达了命令:混血种世界内针对「欧米茄」的研究必须全部无限期停止,并且在二十年内禁止开放。”······“莫里?你在听吗莫里?该死,莫里斯·安德教授,我以麦卡杜亚研究所所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停止实验!我可以告诉你,卡塞尔学院已经介入此事,执行部很快就要派出行动队。你必须停下来,明白吗?”我笑了笑,吐出那个 F word,然后挂断了电话。事到如今,没有人可以让我停止实验,没有人。我随手抛开手机,继续把注意力专注在视野中的瑰丽景象上。我试图朝着微观世界更进一步,可是很快,显微镜的倍率就到了尽头。会有办法的······我喃喃的,思索着,回忆着。幻觉中的另一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人造的眼睛看,用龙的眼睛看······龙的眼睛?我明白了。言灵·龙灵之视,启动!五我听到雨声,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我正走地下的甬道里——不是主要通道,而是某条摸不清方向的支线通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从前,当我穿行在甬道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封禁了,但此刻我却听到了雨声。很快,雨声变了,变成了哗哗的流水声,我向后退,直到背后紧贴着甬道壁。确实有水流正顺着甬道壁淌下来,它们流过我的背脊皮肤,留下了真实的冰冷触感。我听闻尼伯龙根产生的时候总是会和水产生联系,此时,我是进入了某个尼伯龙根吗?自从和这个研究扯上关系,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最后一次。甬道里起了风,伴随风的是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和连消毒剂都无法压盖的强烈腥臭。隐隐约约,另一种声音响起,杂沓,纷乱,自远及近。我能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声音,那是轻微、喑哑的「吱吱」和「唧唧」声,以及爪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甬道尽头的侧灯映照出那支兽群的错乱剪影。它们便绕过甬道拐角,朝着我所在的地方奔袭而来。是老鼠——不是那种肮脏的灰色家鼠,而是实验用小白鼠。它们本应已被掩埋起来,腐烂、消失在泥土里。可现在,它们却出现在这里,汇成一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血肉洪流。我紧紧贴着墙根,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一只老鼠,可事与愿违,他们依然擦着我的裤脚跑过,甚至试图顺着我的脚踝爬上来,我必须时刻像个疯子一样踢着脚,才能把这些本该死去的动物赶开。福尔马林和腐烂的恶臭混合在逼仄的甬道里,久久难以消散。然后······甬道尽头传来新的声音,而恐怕你已猜到我目睹的是什么。黑猩猩,人,死去的,正死去的,直立的,爬行的,龙化的,未龙化的。他们组成一支散乱的,噩梦般的队伍,踩着僵直而沉重的脚步,无声从甬道那一头走来。他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如同苍白的玻璃弹珠。他们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仿佛透过这层浑浊的云翳,他们依然可以找回成为亡者之前的记忆。在队伍的最后,我看到了杰克·苏莱曼。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狰狞的龙化征兆,反倒显得脆弱而且疲惫。他黝黑的皮肤上遍布着擦伤与血痕,仿佛曾经在幽深的密林中拔足狂奔。但最终他也没能逃离。他的眉心上有一个血洞,那是小口径手枪造成的弹孔。我仿佛看到了他死前的景象:落日照拂的林间空地上,加图索家族的代言者一只眼睛是冰蓝,一只眼睛是黄金,把手枪抵在落拓的逃亡者眉心。杰克·苏莱曼笑了。他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个解脱的笑容。我明白,他想要逃避的,他为之恐惧的,绝不是帕西·加图索,而是一些更加幽深的东西。如今他确认自己无路可逃,便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帕西·加图索不是他的索命者,而是助他解脱的恩赐。此时此刻,我看到那样的微笑依然留在他亡者的面容上。他一步步前进,走向甬道的深处,没有给我这个老对手一丝回应,仿佛那里才是他永恒的归宿。“莫里斯·安德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优雅、轻松,满不在乎,却又仿佛饱含睿智。我这才发现原来杰克·苏莱曼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影。二十年的岁月没有给他的面容带来任何改变,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甚至连那身夸张的黑色小西装和白色领巾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是你······”“我去参观了你关押试验样品的牢房,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挺怀念的。”“你曾经在这里住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魔鬼好像不管说出任何话,我都不会觉得意外。“是在其他的地方,一个冷的多的地方,冷到仿佛直到现在我的膝盖还没有暖和过来······”男孩背着手,走到甬道壁的另一侧,与我相对而立。“话说回来······”男孩侧手玩着鬓角的头发,“你已经看到它了吧?我知道你的言灵是什么,你应当比任何人都能看清楚它的内在和本质。”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说过,他会杀死你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那一眼······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一瞥。就在那一瞬间,你已经被杀死了。”我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眼前的掌心冰冷苍白,不带一点血色。我想我确实已经死了。只有亡者才能看到亡者,fair enough。“既然这样,看来我可以走了。我还要去做一笔大生意,向我哥哥交换最后四分之一的生命。”男孩说着不知所谓的话,也向着甬道深处走去。“不要,不要走!”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极度的恐慌。我向男孩离开的方向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烟雾一样消散无形。那一刻,彻骨的寂静包围了我。我多么希望他还在,甚至希望那些亡者们还在。至少,我不会独自承受这一切。是的,那孩子说的没有错,见过它真面目的人必将失去生的勇气。此时此刻,我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险恶宇宙的注视之下。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逃避,甚至躲进地心,这种恐惧都永生永世无法消除。我比谁都明白为何杰克·苏莱曼会陷入疯狂,因为我也做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事。时间回退到两小时前。「言灵·龙灵之视」开启,在幻觉中领略到的失重感再一次出现。我错觉自己的灵魂聚集到了眼尖,继而坠入显微镜里的微观世界。在一片荒芜中,欧米茄的反双螺旋结构清晰地展现出来,磷酸分子骨架的外壳显露出妖异的青红色,碱基对如同严丝合缝的榫卯,被分子键牢牢束缚在一起。视野拉近,拉近再拉近,一直深入到亚原子领域。从这里开始,一切开始变得疯狂。视野中的微观世界开始显现出媲美宏观世界的壮丽景象。磷酸分子骨架和碱基的表面出现了原本不应该出现的更细粒度的结构。我看到数不清的嵌套、重复、循环、递归,看到桥梁、洞穴、沟渠、塔尖、勾栏、斗拱、电路、花园······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已然看到了一切,就有新的结构从新的角落里展开,有如花瓣从密闭的花苞中绽放。无数严丝合缝,饱含深意和作用的结构在磷酸分子表面上延展,有史以来人类制造过的最复杂的造物都不能比拟它的万一。自然作用不可能构造出现那样的东西,可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在分子表面雕刻?也许荒芜辽远的宇宙深处确实有着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欧米茄——他们的造物和种子穿越了千万光年的虚空,飘落在地球上。于是,龙族在大地上君临。旧日的支配者尼德霍格撑开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将统治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在这个世界之外呢?在连时光都被遗忘的遥远伽罗,也许另一双眼睛,还在沉默地凝视一切。旅途还剩下最后一小段。我的视角继续拉近,直到逼近一个无法想象的微观程度。在那里,电子云展开一片混沌而稀薄的闪光带,致密的核子在强相互作用力下放射出淡蓝色的辉光,轶散的能量在量子效应下如潮水般涨落,而我想我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在那里,在一切意志能够抵达的微观世界的尽头,我看到了令我不寒而栗的东西。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夸克,而一句话镌刻在那里: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诡秘的万古之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此时此刻,我战栗地抬起头,目光穿越三十米厚的地层,望向了漆黑的星空。在那里,在那无法用感性理解的至高至远之处,在隐秘闪烁的群星间的无尽虚空之处,欧米茄的缔造者们依然沉默不语。此时此刻,我想我对终于对龙类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但我却希望自己从未理解过。甬道的入口处再度传来声音,这一次来的不是亡者。我知道,他们是卡塞尔学院派来的行动队,如果我没有死,他们就会像杀死杰克·苏莱曼一样,把子弹射进我的眉心。可惜我已经死了,从内到外的死透了,他们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甬道壁上的射灯一一熄灭。我和那些亡者一样,走向了大地的深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