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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二】上 ...

  •   一场大战,给修真界带来了久违的繁荣。
      天道初灭,仙路重接。前所未有的巨大机遇面前,连正邪两派之间年久日深的恩怨嫌隙,也可以被暂时搁置。
      经由大自在殿牵头,烟雨楼引线,正气盟最终完成了对合欢宗的裁断——仅诛首恶;从犯认罪态度良好者从轻处置;其余无辜涉事弟子,经由登记造册后,给予一定灵石补助,依照有无来路,或送归原籍,或及时遣散。
      药王谷、大自在殿、星机阁率先通过了这一决议。修仙世家、妙音门紧随其后。万剑山,凌霄宗弃权。
      宣判生效。
      全行业名誉长老楚介自始至终从旁督率。有伺机而动、欲浑水摸鱼者,皆被那把长剑的锋芒斩杀了一切胆气。
      所有的安排,都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合欢宗——流毒修真界十万余年的门派,终于被合法取缔。
      这动荡的一年,后来修史者称之为“新元”。
      新元五年,星机阁阁主度过天劫,飞升而去。
      新元十七年,万剑山长老度过天劫,飞升而去。
      新元二十三年,凌霄宗宗主度过天劫,飞升而去。
      新元二十九年,已飞升的前任星机阁破空归来。她带回了域外的消息。
      那是无数个欣欣向荣小世界共同构成的恢弘大世。
      修真界自此沸腾。
      ……
      界外通道的开辟,使得天地灵气不断涌动。而资源的极大宽裕,则带来了蓬勃的自由和希望。
      它自下而上、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整片大陆。
      新元六十八年。
      昔日大自在殿所辖区域外围的一座小城。
      早春未至,风寒地冻。天刚刚擦亮,烟雨楼分舵之外却已排起了数条长龙。
      喧闹的人群之中,一位绿衣少女面有忧色,不断地踮脚张望。
      俄而,她眼睛一亮,高高举起手中号牌,向着远处挥动:“菱菱,这儿!”
      “快来,还没叫到你……”话音方落,便被扑了个满怀。
      “还好赶得及,”来人嬉笑着抬起头,左眼轻轻一眨,明亮而灵动,“映柳,去外面树下等我!我领了任务就来!”
      说罢,伸手在曲映柳肩上一拍,便向柜台冲去。
      后者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懊恼地跺跺脚,却只得依言而行,转身出门到楼外。
      等着等着,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了。
      曲映柳望着远处,闷闷地叹了口气。
      忽而,一块亮灿灿的东西从树枝之间垂下,出现在她的眼前。
      “当当!”
      “快瞧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烟雨楼的玄铁令牌呗。
      曲映柳暗自磨了磨牙。她不仅不看,还背过了脸。
      来人见状,收好令牌,转到她身前,嘻嘻地笑起来。
      “哎呀呀,是谁招惹了我的大救星呀?”
      曲映柳闻言,撇撇嘴:“救星?算了吧,我看是大冤家、大倒霉蛋!前世欠了你西菱的,才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被你这么使唤!”
      西菱歪歪头,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轻快地绕着曲映柳转了一圈。
      “你还在生气呀,”她忍住笑,“就因为我不跟你去凌霄宗?”
      “你还敢提!”
      曲映柳瞪了她一眼:“凌霄宗有什么不好?”
      “老牌门派、传承悠久、派系丰富、底蕴深厚,多少人抢着去呢,偏你看不上。非要不远万里的,去什么合欢旧地。”
      “我都打听过了!那里可净是些散修,无门无派的。在这种地方修行,将来岂不要受人欺负?”
      她越说越气,拿起一根手指,狠狠点向少女的额头:“西菱!你是成心不让我安生。”
      又来了又来了。
      西菱腹诽一句,熟练地顺着毛安抚:“不生气、不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嘛。”
      “凌霄宗的确很好,我明白!完全明白!”
      “我也很想和你一起修行。”
      “可是那边太冷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怕的就是冷。我真的受不了的。”
      曲映柳双眉倒竖:“你又没去过,怎么就知道那里冷?再说,等你入了门、境界提升,难道还会惧怕那区区一点儿冷吗?”
      西菱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这是强词夺理吧……凌霄宗就建在雪山之上。它不是冷的,还能是热气腾腾的吗?
      她正要反驳,面前的人俏脸含霜,双眸中已射出危险的光芒。
      丸辣。
      西菱寒毛直竖,近乎直觉地闭了嘴。
      曲映柳收回目光,余怒未消:“怎么,哑巴了?”
      嗯……
      西菱只好委婉地开口:“冷还在其次,我听说那边宗派纪律管得很严,长老们都是冰块脸,伙食差得令人发指——最最重要的是,那边门规严禁饮酒……”
      曲映柳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出。
      在她发作之前,西菱猛地抱住少女的腰,拖着长腔央告:“好映柳,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去了那边,我真会闷死的!”
      “你少来。”
      曲映柳才不吃她这一套:“就算凌霄宗不合适,药王谷呢?妙音门呢?它们难道不好?”
      “好是很好,”西菱苦闷地叹了口气,“可音修和丹修都很烧钱啊。”
      曲映柳顿时语塞。
      过了一阵,她声音低下来,“或者,你考虑一下修仙世家?那可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据传他们的弟子往上打申请,经费都十成十给批的。”
      “一群少爷小姐……若是跟着他们,倒也能吃香喝辣。”西菱仿佛真的有些意动。等曲映柳狐疑地看过来,她却狡黠地弯弯眼睛,猛然在小青梅的侧脸偷一个香:“可我要是过去给他们当了跟班,将来谁给你使唤呢?”
      不等曲映柳发作,少女已如游鱼一般躲开。跑出三四丈,远远的冲她招手。
      “走吧映柳!”
      “我请你喝美人酿!”
      后者面上飞霞,怒气重重地追过去:“你站住!”
      “事情不说清楚,还想喝酒?”
      “看我怎么收拾你!”
      银铃般的笑声一路洒落至某家酒楼之下。
      西菱刚领了半年的工钱,难得阔绰,遂在此处摆下一桌好席,以消解曲映柳的怨气。
      待到菜过五味,酒至三巡,她才敢借着微醺,与小青梅讲一讲心中的打算。
      “映柳,我一定……要去一趟,合欢旧地。”
      西菱眼尾被熏得晕红,眸光却雪亮。
      她仰头吞下一杯“美人酿”,感受着辣意在口中炸开。“梦中的场景,和画报上的合欢山门那么相像。一定不是巧合。”
      曲映柳才懒得听她念叨这陈芝麻烂谷子,只是恨铁不成钢道:“你别真喝醉了,下午还出不出门?”
      西菱嘿嘿一笑。
      她将酒杯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踌躇满志。“我一定要弄明白。”
      “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余话不消多说。待酒足饭饱,西菱提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挥别了曲映柳,赶往城门。
      在那里,她搭上一条去向东南大地的马队。
      小姑娘勤快嘴甜,很快和队中老少混个熟稔。恰巧此行有人带着家小,便善意地邀请她与女眷同乘一辆马车。
      “菱菱姐姐,为什么我不能叫你阿菱姐姐?”
      女童盘腿坐西菱怀中,扭头向她发问。
      “因为菱菱更好听呀。”西菱捏着几条小辫,笑眯眯地开口,“别动,头发马上就编好了。”
      女童“哦”了一声,乖乖坐好。没一会儿,又转过来看向她。
      “菱菱姐姐,为什么你的眼睛这么黑呀。比娘亲的眼睛黑好多。”
      马车里不置烛火,只靠厢壁之上嵌着的灵石照明。柔和的光晕之下,西菱的双眸黑如点漆,其色远远深于寻常人。
      因为是染的呀。
      西菱微微一笑,手指灵活舞动,用丝带在女童的发梢系出漂亮的结。
      “姐姐也不知道,生下来就是这样呢。”
      马队晃晃悠悠,驶向下一座城池。西菱始终待在车厢里,陪着女眷说说笑笑。
      直至黄昏时分,马队不再前行,她才跳了下来,帮着撒撒防蛇虫的药粉雄黄。虽说是赶路途中,一切从简,但该配备的也不能太过俭省。
      马队敢于各地跋涉,到底是有它自己的底气在。
      譬如警戒。
      若西菱独自在野外,少不了要抱好武器,防备贼人和野兽。而有了马队,莫说什么不长眼的贼人,就算是成群的野兽来袭,也只是白送一顿加餐。
      譬如生火。
      若要西菱来,她先得准备干柴,其次还要有火折子,折腾半晌,才能吃上一顿热饭。但在马队,只用老老实实站着,看护卫大哥凭空一顿比划,随着简单的法阵落成,地上就生出灼热的火焰。
      西菱:哇哦。
      她蹲下身,对着熊熊火堆,伸出双手,烤了烤。
      嘿,暖和。
      要不说“修仙是人族进步的阶梯”呢。
      火已经生起来,随之就是安营置灶。数口大锅一一端出,有专人忙着添水,剁肉,加菜。女眷则取出干饼,拿细签子串好,放在火旁烘烤到酥脆。
      夜幕降临之前,营地上已经飘荡起阵阵饭香。
      西菱上午刚刚大吃一顿,下半天又未曾活动,故而并不很饿,便只盛了半碗肉汤,取了半块干饼。学着众人的样子,在火堆旁围坐。
      同车的女童甩着辫子跟过来,许是看到西菱吃得慢,她眨了眨眼,忽而凑到西菱耳边,亲亲密密地小声道:“菱菱姐姐,你也不喜欢吃饭么?”
      西菱一愣。
      女童往母亲那边看了几眼,旋即,小手在袖子里掏了掏,飞快地塞来一物:“姐姐,吃这个。饭不好吃,这个好吃。”
      西菱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枚饱满的深色果子。
      时令鲜果,在野外可不好找,这恐怕是从城中带出来的。小家伙偷偷藏下的零嘴,吃一点可就少一点。
      ——她真的很喜欢自己呢。
      西菱想着,摸了摸女童的头发。“乖,你自己吃,姐姐不爱这个。”
      “那姐姐爱什么?”后者懵懵懂懂。
      西菱自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壶:“姐姐爱这个,你来闻闻?”
      女童依言拧开壶盖,深深一嗅之后,小脸立刻皱了起来。
      “好辣!姐姐真古怪!”
      她苦着脸把东西塞回西菱手中,迈开两只脚,哒哒哒跑走了。
      西菱目光护送着她,直到瞧见小姑娘扑进母亲怀中,埋着头不断撒娇。她嘻嘻一笑,仰头饮了一口壶中之物。
      辣感从喉咙一路蔓延,五脏六腑都因这灼烧而微微暖了起来。
      好酒!够烈!
      野外入夜寒凉。要取暖,较为廉价的办法,除了生火,就只有喝酒了。而在过往的很多时候,火和酒,是西菱最喜欢的东西。
      前者带来光明、安全和温暖,而后者……
      她咬了一口干饼,又喝了两口肉汤。借由烈酒带来的辛辣痛感,口中淡如棉絮的食物,就仿佛有了滋味。
      真不错。
      她想,我把自己养到了这么大,还踏出了寻找那个人的第一步。
      我真厉害。
      夜幕之下,黑衣少女抱稳酒壶,对着火堆,轻轻地笑起来。
      此夜,她难得合眼到天明。

      接下来的几日,也安安稳稳。
      按照计划再走三天,便会行经方圆两千里内唯一的主城。西菱打算在那时脱离车队,继而入城,找到烟雨楼的据点后,提交令牌,结束这次任务。
      可喜可贺,她即将达成“第一次独立接单”称号——虽然说任务结果大概率是失败的。
      思及此,西菱摸着酒壶,心中满足之余,又有些失落。
      早在十一二岁时,她就萌生了去合欢旧地的打算。只是路途遥遥,要靠平时做工攒下的那点银钱,实在杯水车薪。因此不免动起在烟雨楼接单赚钱的心思。
      可惜她虽验出了灵根,奈何资质平平,平生又无根基怙恃,即便靠着地摊心法和多年攒出的两枚灵石,拼死拼活入了道,进境也实在缓慢。只得给人打打下手,散碎赚些银子。
      这样一块半块地积攒,慢慢又过去两年。
      到十四岁,她跟着人出任务。因为偶发的善心,在山中帮了曲映柳,未料竟结成一段善缘。二人既是同龄,很快成了朋友。后来西菱所习诸多玄妙的小法门,泰半是这小姐妹私下传授。
      幸得如此,她的境况逐渐改善。终于在去岁之末,十九岁生日当天,达到练气初阶,有了踏进烟雨楼接单的资格。只不过碍于新人身份,能接的单子少之又少。西菱仔仔细细挑拣了半个多月,才总算碰见一个相对适合的。
      数日前,烟雨楼派人清剿某窝魔修,不慎漏了个名唤“幽鼠”的喽啰。此人修为倒没有很高,但一向谨慎多疑。为防他察觉缉捕,狗急跳墙,招出本不必要的祸事,事后烟雨楼搜捕之时,便令执事们各自圈点出手下老练圆滑的低阶修士,只教暗暗查访,探明这“幽鼠”的行踪,报于楼中处置。
      介于这件事多少沾了些魔修的边,赏金给得还算到位。西菱看过榜文,恰似逢着一场及时喜雨,眼疾手快,抓过笔就在纸上落了名——莫怪她上赶着,平时她可连此类任务的边边都够不到,这还是经常组队的搭子见她困厄,好声好气跟管事求过,才破例争取来的机会呢。
      接了单,便要琢磨怎么抓人。依楼中推算,这“幽鼠”负伤出逃,流窜千里,其后必然虚弱难继。若还想远遁,只有隐入商旅、马队之属,才最不引人注意。刚好,西菱筹谋远行数年,早已摸清城外各商道情形,当即扯过地图摊开,几笔便描画出一条明晰的路线。
      往来车马混杂,适合魔修。通往主城,方便她接着赶路。
      赚钱,追梦,两不误。
      西菱咬着笔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自己的智慧很满意。
      ——可惜,她的好运气似乎在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用光了。
      路,是她仔细挑的。马队,也是她自己找的。启程以后,她仗着年纪小讨喜,和队中上下皆混了个面熟,趁机观察了能遇见的每个人,可疑的倒是有几位,奈何全不能锤实。
      罢了。
      人不可以太过贪心。
      西菱很会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她离合欢旧地是越来越近啦。
      西菱拍拍酒壶,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借着辣意,她眯起眼,向马队的前面观望。
      这一看之下,倒有些惊讶。
      只见打头的那几辆车皆停了下来,有十余人陆陆续续聚在一处,似在商议些什么。
      西菱眉头微挑,收好酒壶,跳下车辕,慢慢挪了数十步。等离得近些,仗着耳尖心明,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波及”、“无妨”之类的话。
      未待她细想,其中一人便警惕地看过来,“你有什么事?”
      “我么?”
      西菱定在原地,两只垂在身侧的手局促地蜷起,显出适时的畏怯,“我随便走走呀,车上好闷的。”
      那汉子眉头皱起,正要张口斥责,旁边的干瘦老叟却摆了摆手:“讲话轻声些,小姑娘家家的,吓着别人怎么办?”说罢,捋一捋长须,冲她宽容地笑笑,“略逛逛就回去吧,莫要走远。”
      西菱便点点头,面上仍然一派天真自然,“好哦。”
      她转过身,思如电转,步子还仍旧踩得不紧不慢。等走回自己的马车前面,心下模糊有了猜测,便趁着上车的空档,飞快地将目光往天边打量了一圈。
      哦豁。
      但见那东边山脉最高处的天际,正隐隐升起两点异色的星光。
      果不其然。
      如此想着,西菱掀开帘子,进了车厢。柔光倾洒之下,女童缩在被中酣睡,其母手持书卷,见她来,只微笑颔首过后,复又垂首细读。
      西菱也不在意,轻手轻脚凑到窗前,挑起一道缝隙,还往先前异象所出之处看去。
      云层之中,那红绿二光越来越亮。
      少女暗暗叫苦。
      今日流年不利,竟然撞见了大能斗法。
      虽说仙门早有铁律,修士打斗不得殃及凡人。但这天下才刚太平了没几年,保不齐哪处就藏着穷凶极恶的余孽,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那个“万一”?只看先前车队管事们的情状,便知他们亦是心有疑虑。
      为今之计,若要稳妥……
      西菱眸光一凝,果然见到远处管事们纷纷奔回各队,指挥着伙计们熄灭火把,将车队疏散开来。
      动静这么大,不可能瞒得过其余人。单是她附近的五六架马车里,就有数位女眷探出头来,向前方动乱处打量。
      “出了什么事?”
      西菱身后,那小女童的母亲亦蹙眉发问。
      “不知道呀,管事让车队往回撤呢。难道要在后面坳口扎营?山又高,林子又深,怪吓人的。”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假作抬手揉眼,顺势惊叫一声。
      “哎呀,夫人,你瞧,天边有颗流星呢。”
      她如此说着,正要指给人看,对方已起了身,自到窗前查探。
      不是流星。
      西菱紧盯着夫人侧脸,遂从其眼底眉梢的平静中,窥探出一丝凝重之色。
      哦,她果然也非寻常凡人。
      正这样想,却听夫人道,“乖一点,就待在这车厢里,看好囡囡,不要出去。”
      西菱心下凛然,忙口中应是。
      夫人微微颔首,只说,“我去看看。”便推开小门,跳下马车,径自走向车队前头。
      西菱瞧着她的背影,顿觉不安。故于心底暗暗念过“远目”的法诀,待双眼皆覆上一层微光,遂借着车帘遮掩,向天边望了一望。
      只见高空之上,两颗荧荧“流星”越燃越烈,于某一刻,骤而爆出极强的灵光,映得半边夜幕大亮。
      而在地面,车队潜声隐息,首尾倒转,大半阵型已退回山林中。
      打斗这许久,谁能胜呢?也许接下来就会见分晓。
      快些。再快些。
      退回林子,展示自己的无害,从强者的轻蔑中换取安全。
      这是弱者的求生之道。
      于车队而言,那修士若能两败俱伤、各自退去,倒还好些。
      俄尔,红光渐渐压倒绿光。
      又过几息功夫,绿光大片溃散,继而坍缩成微弱的小点。
      西菱紧紧盯着战况,生怕遗漏一丝细节。
      忽然。
      巨大的声浪在耳边炸开。
      “妖女!你既不依不饶,休怪我手辣!”
      妖女?西菱心中一动,勉强忍住不去捂耳。身后,那小女童却被这动静惊醒,啜泣着要寻娘亲。
      “囡囡别怕,姐姐在呢。”
      西菱暗骂自己疏忽,忙回过身,把孩子抱在怀中,低声哄道:“姐姐陪着你,娘亲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说着,余光瞥过身侧小案上摆着的果子,遂顺手拿过一个,塞到女童的手中,“囡囡不是喜欢吃果果吗?等你把果果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
      “真的,姐姐不骗你。”
      如此千哄万哄,暂时把人安抚住,方于焦头烂额中分出一眼,望向远处。待得看清之时,她虚扶在窗棂上的手却猝然握紧,心下暗骂道:不好,那团绿光冲着马队来了。
      “你敢!”
      一道女声接着响起。“妖女”的红光亦追了过来:“绿蟾,对凡人下手,正气盟若知,你活不过十日!”
      “哼,十日?若不如此,我今日焉得有命?少啰嗦!”
      寥寥几句对话,其中深意却颇骇人。西菱尚在琢磨,袖中一物却震颤起来。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登时吓得汗毛倒竖。
      天杀的——屋漏偏逢连阴雨——怎么就撞见烟雨楼的大能绞杀魔修了?
      任务令牌之间的感知是双向的。她这里震颤起来,那边大能也不是傻子,自然要认为此处能得援助。然而只有西菱自己知道,她十成十只是个刚出道的菜鸟。
      若那大能果真是个大能,利索斩了绿蟾也罢。若是不能——唉,唉,唉,这魔头在烟雨楼也算榜上有名——臭名昭著的名。
      倘或大能也打不过他……
      顾不上遮掩,西菱飞快自腰间摸出一只玉盒,打开来,其中圆滚滚躺着三粒洁白药丸。
      清心丹。解毒镇痛。放到修真界不算什么好货色,但也是西菱压箱底的东西了。
      今日倒了血霉,撞上这遍体是毒的凶星。她丝毫不敢耽搁,取出一粒丹丸,仰脖便咽下去。
      待低头时,却见怀中女童犹抱着袖子哭噎,咬牙复咬牙,到底过不去自己那关,遂又捏了一粒,抵到孩子嘴边。
      “乖,是甜的,囡囡张嘴,啊——姐姐请你吃糖。”
      女童听话吃了,下一刻,整张脸都苦得皱起来。“姐姐骗人!”
      西菱眼疾手快,忙捂住女童的嘴,看她咽下,才心虚地挤了个笑。
      “是苦的吗?姐姐尝错了。”又摸摸孩子的头权作道歉。心中却极沉重,只发愁不知此次能否活下来。
      她二人数语之间,那绿蟾冲过千丈,眨眼已在车队上方。他将残余法力,蓄作一团不详的碧绿色雾气,向着众人笼罩而下。
      马队逢此大难,渐次哄乱起来。正当此时,人群中却传出数声暴喝,紧跟着亮起几团灵光,各自化作半圆护罩,将临近的车马护在其中。
      以西菱多年混迹江湖的眼力,自然认得出其实力不俗。待默默数过,未免暗自咋舌:四名筑基期,护卫一只普通马队。放在平时,足称得上奢侈。
      可惜。
      可惜——绿雾愈降愈低,人群潮水一般向着护罩之内挤去,哭声,骂声,不绝于耳。
      车内,女童亦害怕得满眼蓄泪,拍打着西菱手臂,连连哀求要找娘亲。后者又遮又哄,恨不得以头抢地。
      娘亲,娘亲。你娘亲正在外面和人干架呢。
      腹诽几句后,她强打精神,看向外面。
      短短功夫,除开四名筑基期修士,又有十余个练气期护卫先后筑起灵罩。囡囡之母亦在此列,提剑而立,杀气腾腾,端的是英姿飒爽。
      西菱放眼场内,此时各色灵罩大小错杂,勉强将队伍屏覆了十之八九。只是事起匆忙,队形散乱,难免有漏在外面护不到的,却也无可奈何了。
      眼见绿雾带着浓郁腥气逼近,众人躲在薄薄一层护罩之内,几乎就要屏息受戮。
      电光石火间,忽听一声“找死”,极冷极怒。随后,一道赤色长绫破空飞至,于在车队上空骤然铺展开来,其势遮天蔽日,几息之间便将那绿雾吞裹而去。
      西菱只觉眼前光芒大盛,旋即,马车如遭重击,横空而起,向一旁摔飞。混乱之中,她只来得及将孩子紧拥在怀,极力蜷缩身形,以求减缓碰撞、少受苦楚。
      灵力波纹荡开,轰鸣阵阵,炸得木屑散射,烟尘四起。
      二女所住车厢滚出数圈,幸而撞在树干之上,终于得以停下。但四周嘈杂却仍未止。
      山坳震动,巨声不断中,只听得那魔头破口大骂,似乎已到了疯癫边缘,“臭婊子,你自己找死,别拖着老子!”
      妖女只是冷笑:“你走不脱。”
      随她此言,周遭土地之中,渐渐钻出数十条淡红锁链,皆有水缸粗细,于半空扭曲绞缠,织成密不透风的巨网。
      “绝灵之阵,经过高人改良,所需符石减半,效果反增强了两倍,”妖女声音婉转清亮,听在各人耳中,却是不同滋味,“你折在此阵之下,并不冤屈。”
      绿蟾回以一阵疯狂辱骂。
      然而那绝灵之阵既然落成,魔头又将受缚,这场争斗,似乎已然进入尾声。场内渐静,先前被灵力炸上高空的木石烟尘,也慢慢落了下来。
      一片树叶,掉在沾满灰土的车帘之上。
      西菱闷咳两声,顶开遮在头上的破窗板,从变形的车厢之中探出脑袋,四下看了看。出乎意料的,眼前虽是车倒马翻、一片狼藉,伤亡倒不算惨重。
      她盯住十余丈外捂着断腿呻吟哀叫的莽汉,稍稍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好。
      正这样想着,怀中却微微一动。西菱低下头时,便对上一张灰黑潦草的小脸。
      可怜见的。
      这孩子方才随她在车厢中来回翻滚,想是头晕得狠了,还未缓过劲儿来,如今只仰着脸发呆,眼里空茫茫一片,像个脏兮兮的小傻子。
      西菱有些想笑。
      ——还好她忍住了。
      下一刻,远处踉踉跄跄走来个人影,拖着腿,一步一顿,分明伤势沉重,却又不肯停下。
      西菱面色微变,忙把囡囡托出缝隙,看她在地上站稳后,自己一扭身,强忍着背上钝痛,钻出车厢,朝来人迎过去。
      “夫人,慢些。”她将囡囡娘亲的手臂揽过肩头,扶她走了几步,到女童身前停下。
      那夫人却只把目光钉在孩子身上,待来回看过几遍以后,才算是松了口气。可这悬着的心一旦放下,身体随之脱力,她便再也站不住,晃了晃,就要往一旁倾倒。
      好在西菱尚有气力,先稳稳当当搀着她坐下,又柔声叫囡囡过来。待母女二人抱了又抱,余悸尽消,才悄悄向其问道,“夫人,可还撑得住?”
      “叫我玉姐,”盛玉刃将手在西菱左臂上拍了拍,“你救了囡囡,我承你这份情。”
      西菱从善如流,乖巧改口:“玉姐。”
      顿了顿,又道,“刚刚那两人斗得那样狠,倒像是存着同归于尽的意思,如今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我们这是……没事了?”
      语毕,摸摸袖中的任务令牌,到底心慌,遂与她小声商量:“要不,我去那边看看?”
      “别去。”盛玉刃气息虚弱,目光反而冷静,“你就与我在一处,莫到前面掺和。”见西菱面色犹疑,又强续道,“领队知道该怎么处理……”
      话还未尽,忽而喉中作痒,干咳两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来。
      二人皆面色大变,囡囡亦害怕地扯紧母亲的衣摆。
      方才雾中之毒,分明已被红绫法器卷去十之八九。仅那逸散出的一两丝,余威竟然猛烈至此。
      不对。
      盛玉刃身为筑基期修士,尚且为此所害。西菱一个小小练气期——乃至旁边更小的囡囡——为何却毫无异状呢?
      正惊疑不定,数十丈外,忽而又传来那绿蟾得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妖女,这蜉蝣散的滋味如何?”
      “我早知你不敢放任这群蝼蚁自生自灭,便在所散毒气之中,特意为你多掺一味。”
      “是不是觉得自己神思不属、意识涣散?”
      “那就对了!”
      “这乃是我从圣教古洞所得的奇方,凡中了此毒的人,修为境界越高,体内经脉越通畅,便发作得越快。”
      “方才你不是很猖狂吗?怎么,如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苦的还在后面呢!”
      “等到你撑不住毒性,散了这绝灵阵,哼哼……”
      绿蟾犹自聒噪。
      这边,西菱已经在翻找先前装药的玉盒,盛玉刃则想得更远:“不好,领队他们……”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的目光之中,感受到到如出一辙的凝重。
      若真让绿蟾得逞,待其除去大敌之后,为防自己向凡人下手这件事暴露,一定会将马队灭口。届时在场众人,恐怕无一能逃脱他的毒手。
      情势危急。
      为今之计,与其指望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玉姐,你在这边护好自己和囡囡。”
      西菱打定主意,将最后一粒清心丹递给盛玉刃,“解毒的药,你把它吃了。我去那边看看。”
      “你?你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
      “若让那魔头缓过来,我们就完了。”少女凑到盛玉刃耳边,一面说,一面扯过对方的手,按向自己的袖中。
      那是烟雨楼玄铁令牌所在的位置。
      盛玉刃瞳孔一缩,立刻反应过来。
      没有丝毫犹豫,她抖开袖袋,自夹层中摸出个物件,塞向西菱掌中。
      “用这个,”盛玉刃唇边的污血仍止不住地溢出,目光却很凌厉,“快去。”
      西菱低头看过,心中大震,待要拒绝,却被前者冷峻的神情所摄,一时竟然失语。
      女子本强,为母更刚,不外如是。
      “快!”
      西菱狠下心,起身拔腿,径直向先前绿蟾声音所在方位跑去。
      一路疾行,她虽已猜出情形必不乐观,然而入目之景,竟比她所想更加惨烈。
      先前威风凛凛的十余名修士,尽皆软倒在杀向那魔头的途中,脸色一个比一个灰败。想来他们虽有心收拾残局,奈何却中了蜉蝣散。若不能尽快解毒,恐怕命也难久。而马队其余的凡人,则多被方才那一阵灵力冲击所伤,纵有四肢齐全的,也吓得丢魂失魄,可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西菱觑着,胸中更添几分淤堵沉重。
      待继续往前找,打眼便见一个草皮零落、泥土乱翻的高坡,其上两人各执刀兵而斗。招式来往之间,杀机四溅,险象环生。
      再细瞧时,那魔头遍体虽血迹斑斑,可恨其精神还健旺,青黑丑陋的面皮带着冷笑,似乎仍在算计。
      而红衣的烟雨楼大能,周身虽未有什么伤处,眉宇间却透着颓败之色,应对之间,身形亦有几分迟滞。
      离着五六丈,西菱把一切探查明白。既知这二人修为已被绝灵阵暂时封住,只能凭借膂力厮杀,心中便也有了几分把握。
      她自恃习武多年,身手较常人轻捷许多,正待上前相助,却见那红衣‘妖女’猝然转头,向她厉声喝道:“此人浑身是毒!退后!”
      话未落地,那“绿蟾”已嘿嘿怪笑起来。“我说什么人,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小小练气期,也敢捋你爷爷的虎须。哈!本长老等着看你的死相。”
      听二人这么说了,西菱果然站住脚。
      她歪歪头,两只手负在背后,只把脸朝向那魔头,面上颇多戏谑。
      “我说什么人,原来是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大难临头了,还要抖搂你那不值钱的威风。可惜呀,我的死相,你是看不到了。你的死法,我却略知一二呢。”
      此言一出,绿蟾眼底骤然爆出浓浓的煞气。
      “啧啧,这就生气了?”西菱口中一味拱火,两眼却紧盯着那魔头的动作。既见他脚底所踩之处,竟是连草叶都变得焦黑,不由心底暗骂。
      这老□□,果然浑身是毒。
      那绿蟾却不知她此番腹诽,面沉如水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反而轻蔑地别过头去:“与你这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气的?再者,你若真如自己口中所说,不怕本长老,却为何不敢上前来?”
      西菱似乎果真受了他的激将,立刻扬声反驳,“你已被阵法缚住,我便上前又如何呢?”
      语毕,还向那红衣妖女眨眼,“姐姐,你且退开些,莫教这丑人的污言秽语,脏了你的耳朵。”
      后者听到这里,已是眉头紧皱:“快走!不要胡闹!”
      西菱却愈发放肆,嘻嘻笑道:“放心,看我怎么奚落这老□□。”
      “哼。”许是胸中愤懑濒临极致,那魔头怒色反而转淡,只有紧握弯刀的右手,悄悄泄露出滚烫杀意。
      西菱将此窥在眼中,作势就要抬脚上前,待绿蟾下意识看过来时,口中却冷不丁一喝:“刺他!”
      魔头微惊,提刀便朝妖女方向格挡。
      就在此刻!
      西菱平地跃起,扬臂一抛,手中藏了许久的物件顺势摔出。
      斜飞正中,精准砸在绿蟾面门之上。
      “砰”。
      伴随着细微的闷响,那魔头脸上胸前,立时炸开半团棕黄色的细小粉尘。
      好极了!
      西菱就地一滚,口中仍是冷喝。
      ——“刺他!”
      红衣女修反应极快,几乎是西菱出声的同时,她已掠身上前,手中长剑,分毫不差地刺穿魔头丹田。
      短短数息,胜负已定。
      绿蟾是元婴修士,但也只是元婴修士。丹田被破,放在平日尚且算得上重创,至于此刻,便代表着他再无还手之力。
      这魔头终于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他嘶吼着蜷缩起来,两手在脸上疯狂地抓挠一阵,再抬头时,双目红犹如滴血,不知是怒是怨。
      “你在我脸上撒了什么!”他费力地转动脑袋,试图搜寻西菱的下落。
      后者自红衣女修身后探出头来,狡黠一笑。
      “长老,这小玩意的滋味如何?”
      “早知你是用毒的行家,我又怎敢班门弄斧?只好把惯用的迷魂药,临时换做别的东西啦。”
      “是不是觉得脸上奇痒无比,灼热难耐?”
      “那就对咯。”
      “这可是我薅秃了半亩痒痒树里才攒出来的存货。寻常人就算沾上一点粉末,也要难受个十天半月。偏你一个人独享整包,啧啧。”
      “我劝你呀,还是早些把蜉蝣散的解药交出来,如若不然……”
      “解药?妄想!”没等她把话说完,魔头手中的刀已斜斜掷了过来。
      幸而西菱躲得及时,未被伤到。
      前者见此计不成,更是咬牙切齿。满面抓痕盘旋扭曲,颇为可怖。
      “你真不给?”
      “不给!”
      西菱立刻转向那红衣女修:“姐姐,我听闻世间似乎有一种搜魂之术,不知你是否习得?”
      还未有回复,绿蟾先阴狠一笑,“还想诈我?那禁术所耗心力之巨,我圣教城主都不敢轻易尝试。凭她一个连绝灵阵尚且不能收放自如的元婴期,要对我搜魂?痴人说梦!”
      是这样么。
      西菱看向红衣女修:“这绝灵阵眼下还解不开?”
      对方轻轻颔首,“要等阵眼之中的符石消耗殆尽,尚需半个时辰。”
      好吧。
      “那就只能用我自己的办法了,”西菱叹了口气,“姐姐,还请你背过身去。”
      “你想怎么做?”红衣女修挑了挑眉。
      “不入流的小把戏,”西菱将食指与拇指捏合,比出一个绿豆的距离,“若脏了姐姐的眼睛,就是我的罪过了。”
      女修玩味地看了西菱两眼,“请吧。”
      说罢,却只侧过身去,站着原地调息。
      西菱也不在意。伸手于袖中摸索几下,取了把折叠的小刀展开,便向绿蟾走去。
      后者已警惕多时,奈何伤口作痛,实在挣扎不能。只得仰着头,盯紧西菱,厉声喝问:“你敢!”
      少女全不理会,一手拿刀,另一手以食指在刃上试了试,确认其足够锋利后,方看向绿蟾。
      她本来面无表情,垂眸把绿蟾上下打量了三四遍后,却忽而和善一笑。
      “长老,说实话,如果我是你,一定现在就把解药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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