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名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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厝葛只是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
这时正是冬天，大雪茫茫，这个外人罕至的小村子却突然奇怪地热闹了起来。
一个女人蹲在村口的大石头上。
她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却仍能看得出玲珑窈窕的身段。
她拿着糖哄周围一圈幼童。
“谁唱对了歌，糖就给谁！”
于是小孩儿们争先恐后地唱：“日照昆仑雪，云雨梦高唐——”
稚声稚气地唱：“阆苑奇花难现世，百年风雨乍吐芳——”
女人拍掌道：“好！”
她将手一扬，花花绿绿的糖果像天女散花一样撒了一地，大的小的孩子凑上去争抢。
女人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眼神好似看着路边讨食的野狗。
人和野狗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人还不如野狗。
孩童们抢到了糖，一哄而散。
一个虬髯大汉逆流而上，向女人蹲着的石头走过来。
“你又教他们唱歌了。”他粗声粗气。
“有什么关系嘛。”女人声音娇媚，“反正都是要死的呀，你还怕消息传出去吗？”
大汉道：“吃了五毒娘子的糖，不死自然也得死了。”
女人娇笑起来。
她并不觉得下毒杀人有什么不对。她杀人也没有什么理由。
就像世间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养花，而五毒娘子喜欢杀人。
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惨叫。
不只是小孩的，还有大人。
女人往后看了一眼。
大汉道：“是辽国那边的‘病狼’耶律定与‘无目剑’萧方。”
前者手痒时便要杀男人；后者觉得剑钝时便要杀女人。
女子站起身来。
她站在大石头上，也只比大汉高出半掌。
她极目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白。
银白、霜白、雪白。
“真热闹呀。”她说。
“有辽人，有宋人，还有西夏人。”
她叹了一声。
“可城只有一座，花也只得一朵。”
大汉沉声道：“待进了城，便先除去那两个宋人！”
女人用一双美目看着他。
“辽与西夏取花，不过是求利。宋人取花，却是为救命。求利自然可以谈一谈，救命则是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有什么会比命更重要？
既然无法打动，必须抢先除去！
女子点头，似是赞同。
可随着她的动作，大汉突觉鼻子一热，喉口一紧。
他大吼一声：“薛五！你——”
他要掏刀，心口便是一痛。
剑尖从他心口钻出来又缩回去。他呕出一口黑血，扑倒在地。
如果死人还能有一时三刻知觉，他就能看到，背后杀他的，正是他刚说要除去的两个宋人之一——“一刀劈山”雷吼！
雷吼道：“多谢五娘子援手。若果真能取得那伽奇花，总堂必记下娘子的功劳。”
薛五娘甩甩手。
“你那兄弟呢？”她说的是与雷吼一同来的“一掌填海”雷云。
“他已经前去探路。”
“看得出你们对这花势在必得。”薛五娘说：“我听说，与六分半堂齐名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也是个病秧子、药罐子，怎么不见他们来？”
雷吼轻蔑道：“论及关外消息，金风细雨楼怎可与我们相比？等他们得信，高唐城早就消失了，他们绝来不及赶过来！”
薛五娘呼出一团白气。
她遥望着高不可攀的昆仑山巅。
那里云雾缭绕，山峰若隐若现。
她知道，那里有一座城。
日照昆仑雪，云雨梦高唐。阆苑奇花难现世，百年风雨乍吐芳。
这座传说中的城池百年现世一次，人的一生，也仅有一次机会取得其中的奇花那伽。
这号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正是雷吼与雷云此行的目标：因为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自幼体质孱弱，难以习武。只要这花有传说中一半的效用，就足以使他们一窥分堂主之位！
薛五娘又叹一声。
她并非觉得忧愁，只是觉得无聊。
无聊的时候，是应该杀个把人的。
她这么想着，正要跃下石头，目光却突然一凝。
“你看！”
她伸手往前指。
雷吼抬头看。
因有大汉前车之鉴，他留了一个心眼提防薛五娘。
但后者并未诓他。
她指向的地方，大雪覆盖的山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影。
黑影渐渐走近了、走近了——
那分明是一个人！
来人一手拿着一朵色白心黄的无叶花，一手提着一颗白惨惨冷冰冰的头颅。
滴水成冰的冬日，大雪纷飞的雪山。
他只穿着一身褴褛的单衣，长发散乱、形容狼狈。
可他的步履是那么从容，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神情又是那么专注而温柔。
被他提着的头颅随着他的脚步轻晃，血液已经冻结，双目尚且圆睁。
雷吼发出一声怒吼！
被来人提着的头颅，正是他的兄弟雷云！
怒吼之后，他立即扑上！
而与他的动作一致，身后的村子中，也窜出几条人影——雷吼要夺命，他们要夺花！
一共六个人，围攻过来。
刀林剑雨，千手难防！
来人也没有防。
他穿过六人的包围，自在从容地往前走。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六个人都突然失了魂、发了疯，或是立地成了佛？
没人能回答。但薛五娘看到了。
她看到血。
红色的血。
红色的血，盛开在雪地上。
“扑通”、“扑通”、“扑通”。
六个人的尸体接连倒下。
是来人出手了吗？
可他的脚步分明都没有乱上一分。
薛五娘惊惧后退。
可来人并没有看她。他只是路过了她。
薛五娘一时嫉恨：他不对她出手，因为她不曾阻路，在他眼中，她就像道旁野草——这是何其傲慢的姿态！
她又一时放松：她逃得性命。只要性命犹在，其余都可倒退一射之地！
但在这时，她的小腹一痛。
她低下头，看到一截镰刀的尖。
沾着血的镰刀的尖。
“铛啷”一声，镰刀坠地。
雪山上的无名客停下脚步。
一个女孩子，用染血的手半扶着另一个更小的男童，跪倒在他面前。
“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
他们的嘴角都带血。他们都吃了五毒娘子的糖果。
无名客笑了一声。
他说：“怎么办呢？花只有一朵。”
说完，他弯腰把手中的头颅放在雪地上，又把另一只手中的花端端正正插在了头颅中央。
然后他绕过头颅和花，也绕过两个孩子，继续往前走。
他走出三步，听见一声稚嫩的惨叫。
他又走出三步，听见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
小一些的孩子已经倒在雪地上，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头上，血红黄白流了一地。
花已经不见了。
大一些的女孩子嘴角也不再继续流血。
无名客大笑起来：“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心够狠，手够毒，真是天生一个狼崽子！”
他又问：“怎么，你要跟着我吗？”
女孩子点点头。
无名客道：“那么从今日起，你就叫阿晚。”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
在他们身后，雪落在村子上、落在尸体上、落在头颅上，一切寂静无声。
天地间，只有渐去渐远的清越歌吟：
“日照昆仑雪，云雨梦高唐。阆苑奇花难现世，百年风雨乍吐芳——”
“浣火珠，郁金堂，逝水不居忆重阳。断弦难续运难挽，翻云覆海枕黄粱！”
***
【《酉阳杂俎》“那伽花，状如三秦无叶花，色白心黄，六瓣，出舶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名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