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苏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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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元九道负伤休养，狄老家主虽口头慷慨舍了顾玄几日闲余，却并未如实应验。
狄子显在第三日一早便差了他的那两个近侍到顾玄院中来。
那二人来了院中，特地召了顾玄那儿照看的一应人，又唤了顾玄来，虽是口头上的话，仍叫他端立好才慢悠悠开口。
“前些日子当家的顾念您尚未熟悉狄氏，也恐您的礼法学业落不佳，在狄氏小辈面前失了面子，便未送您到学堂去。
如今元九道负了伤，又有失责之嫌，您往后便同狄氏寻常小辈一道到学堂念书罢。”
狄子显差来的人是前几日看着顾玄受罚的那二人，想来这二人做惯了替人传令的事，行事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味道；一人命顾玄的女婢替顾玄收拾好些去学堂的行装，如笔墨纸砚一应的，一人则沉着脸在一旁端了副惹不起的架子。
世道纷杂，江湖又风云诡谲，四海内的大族几乎都在各家本宗内设了私家学堂专供本族的子弟学习礼法学识，有传家的功夫的，自然也会教一些。
顾玄早便知晓其中关要，他自知自己不会长留狄氏，也无意习得狄氏家传功法，闻言当即皱了眉。
“从前我学的是剑道，狄氏家传乃是刀法，刀剑功法相悖，我如何能到狄氏的学堂去修习？”
上一回他剑式不慎便险些废掉自己的一臂，剑道修心，刀法重在修身。顾玄初拜入唐易门下时，唐易便与他简说了些天下兵法的大概——这江湖无垠，八荒之内用兵者千千万，所掌所修之器态亦万千，惟剑道恒心，修剑者需定心，万不可心有枯妄，然则殃及自身，无异于自毁。
那二人中的一人抬了抬眼皮，声音不紧不慢。
“无妨，当家的有自己的考量，您照做便是。再说了，您既是狄氏之子，不会狄氏的刀法，往后走出门去不是无故惹人笑话么？”
他们将要带到的话都说尽，便毫无留意地快步离开了，好似对顾玄避之不及。
院中仆从面面相觑，事发突然，大都觉得诧异，一众人都在附耳小声私议着。
雪枝陪立在顾玄身旁，此时此景于何人而言都十分尴尬，她实在是于心不忍，出声喝止道：“谁许你们私议主子的？还不快守好自己的嘴，都退下罢！”
众人觑了觑雪枝，又瞧了瞧顾玄，本有人张口欲言，见状也识相地闭上了嘴，各自三两个的邀约着散去了。
狄子显的侍从走后，顾玄只静静立在原地，腰背挺得笔直，半低着头，面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既不露嗔意也不露悲意，惟有袖间的拳捏得骨节泛白。
他站在那儿，有如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雪枝瞧他的样子，莫名想起般若教时剑拔弩张的那一夜，顾玄虽背对着她，那背影却无端叫她生出股胆寒来。
她一阵哆嗦后，细想今日之事也容不得她置喙，只默默在顾玄身旁站立了会儿，自己也退了出去，留顾玄一人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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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苏两氏的结亲宴已过了好些时日，自共商宴会起，苏氏已在岚芷停了月余，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不日便预备启程回安都。
临行前，苏氏特到狄氏辞行，顺带为上回苏二公子在宴上行事不妥而道歉，随带了不菲的歉礼上门。
然而苏氏辞行这日，颇有些鸡飞狗跳。
只因为那苏氏的小二公子在狄氏又跑丢了。
顾玄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学堂下学，一应仆从——既有狄氏的，也有苏氏的，兵荒马乱地在狄氏府邸内各处搜寻着那不见人影的苏二公子。
他下学一贯是直直回自己院中。他怕生，旁的狄氏小辈也不同他搭话，他便同人家相安无事地相对无言了好些日子。
因着寻人，学堂外头分外聒噪，学堂里头的狄氏小辈大都是垂髫年纪，只有顾玄与另外两人稍稍年长；喧闹之下，孩童大都坐不住，在堂下窸窸窣窣的，先生见状也有些讲不下去了，草草结了尾便放他们下学。
出学堂时，顾玄有意无意听见身后结伴同行的两个小童的窃窃私语；这二人他并不认得，大抵是狄氏哪一家分支的小辈。
他未回头，只照旧朝前走，一边静静听着。
一人开口便将声调拔得略高，语气夸张。“嚯——这么大阵仗，我早听阿爹说今日苏氏要来辞行，便料想到苏二公子要来。这苏二哥哥当真是我辈楷模，要是弄得府中这般鸡飞狗跳，阿爹阿娘非要打折我的腿不可！”
另外一个小童嬉笑道：“方才听见好几声‘苏二公子’，算上前几回，这回，是苏二公子惹的第三回事儿了罢？”
听小伴数起苏二的“丰功伟绩”，先开话茬的那个小童明显知道得不少。
他忙道：“不是不是，你算少了一回，是四回。前几日不还弄过一回么......倒是叫我想起来他第一回来的时候，那时阿爹还没遣人送我到学堂来，那时候是逢了什么节日来着......哎，我也忘了，就记得那时候我正跟小叔叔他们一块儿玩蹴鞠呢，便瞧见他被他大哥板着脸训斥。当时好些人瞧着他，要换做是我，那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才好！他倒好，还笑得出来！”
话被驳了回去，另外那个小童似有些恼了，话里头带着刺，却依旧同身旁的小伴没边地侃：“哟，你替他臊什么，苏二公子脸皮一向是厚的，瞧他犯了这许多回事，不也好端端的嚒？你忘了，他是苏家小儿子，从小便被当成宝贝供着，那张嘴又惯会哄家中那些长辈开心，哪有人舍得真真罚他啊？喏——”
顾玄听见身后的两个小萝卜头脚步顿了顿，在说话那人刻意将声音压了下去，他却还是听见了内容。
“前些日子苏大公子同湫姐姐定亲不是？我阿爹说了，那日苏二公子便是和咱们前头这位起了些摩擦，好嘛——好端端一场定亲宴，弄得乱糟糟的。我家小叔叔认得那苏二公子，前几日我好奇，打听了些消息，回去那苏二公子也不过是被他哥训了顿，被罚了几下藤条抽屁股，第二日依旧活蹦乱跳嘛！还以为这回他要栽，切！”
另一个小童恍然道：“噢，噢，我还寻思那日出了什么事呢。嗐，既然是自家兄弟间的打闹，那便算不得什么了。”
话出口，小童便被猛拍了下背。
另外那个话说得急，也没忘记压住声，语调被挤得带了几分滑稽。“这哪能呢！你......你还真当他是咱们狄家的人啊？跟他称兄道弟作甚，我阿爹说了，他就是前几日被元先生寻回来的，身上流的血干不干净还难说呢......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顾玄步子一顿，却未停下来，眸光垂了垂。
他身后那两个小娃娃贴着耳朵正讲在兴头上，未注意到他这一细微动作，兴许是隔着几步嚼人舌根真是叫人耳根发烫，听其中一人急切道：“欸！你小点声啊，他不就在前头走着呢吗，小心让他听见了！”
另外那人撇撇嘴，道：“听见便听见了呗，我说的也是实话，狄氏的少主又不是谁都能当的......前几日因为他跟苏二搅了定亲宴，被子显叔父差卢青和卢红押去祠堂跪了半日。好端端的爬那房顶作甚啊，真是世家子弟，大都懂礼法，又怎会挑那样的日子做些失仪的事？所以说，我可不认他作表兄，你也不许乱认他啊，不然赶明儿不同你一道下学了！”
“别啊别啊......我不说他了还不成么？不过单单因为爬那房顶，跪半日会不会太狠了些啊......我们这一辈的虽说家里头都吓着说‘若不听话就捆去祠堂罚跪’，他还是头一个真真挨了罚的......诶哟，光想我都觉着膝盖痛。”
“他活该！行了，不是在说苏二么，提他作甚？也不知这回他是又惹了什么事，躲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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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小院儿的路上，顾玄面色不太好看，心中堵得难受，午间的太阳烤得他生出几分心浮气躁，想恶狠狠摔掉手里的书，又觉得真这般做了，倒显得他自己幼稚，也并不能真正解气。
他抬起头，环视四方，入目尽是高高的院墙；墙里头，是被围起的楼宇，是带着奢靡意味的雕饰，是低矮却奇珍的草木，还有四散而忙碌的人。
他也在这墙内，却总是如此格格不入，这些繁华抑或是忙碌，皆与他不相干。
他知道的，在此处的每一日，他都是不宁的，他的头颅被硬生生按了下去，不得不服软，不得不拘礼，还有一群人正直直戳着他的脊梁骨。
思及这些，他额间一阵麻木，瞬间觉得脑中空洞洞的，又抬手勾起脖间细绳，取出块白净水润的玉令来——这是他阿娘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玉令小而方正，顾玄整日都贴身佩着，此刻还沾染着他的温度，触之温热，四方的棱角有些硌人。
这玉就好像他阿娘，干净而温润，处世周正，虽说他已记不太清他阿娘的模样，可瞧着这玉的时候，他总能记起些他阿娘的美好。
正是还记得一些他阿娘的事，他总觉得狄氏的人尚有几分可亲，可一日日过来，他心底图留着日渐凋零的可悲情愫，其余的东西皆被消磨殆尽。
他不懂，他明明就是他阿娘的孩子，狄氏的人却疑他不是阿娘的孩子。
那两个小童的话是童言无忌没错，却仍旧刺得到顾玄的心窝。
虽说那两个小童早便不在他身后，可那刺耳的话语却好像还回荡在他耳边。
他不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他阿爹叫顾广陵，他阿娘叫狄雪清。
这样凉薄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
那日见了萧长风，他才笃定，如今他是被丢在这儿了，无人再要他，他也没有归处，他已然不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可他还惦着师父与萧长风从前待他的好，至此，他心中亦毫无怨怼。
走了些时候，已快到院中，顾玄嘴角动了动，将一腹心事收起，换上平日那副平静的模样进了院中。
他寝居里头的女婢侍从如常各自规规矩矩地侍弄着——他这儿人虽多，也都在各司其职，却如何也不能将这方小院捂得热乎一些，更不能将这儿衬得有几分家的味道。
每每顾玄回到此处，望着那些奉命在此侍弄的人，望着院里一成不变的花草，再回看他自己，显得突兀的倒像是他这个人。
雪枝在院中候着他多时，见他回来了，忙取过他手中的书箱笔具，笑道：“小少主辛苦了，可要用饭了？”
顾玄“嗯”了声，便转身回了房中。
雪枝瞅着他的背影，难免惆怅。自从那日他们见过教主，顾玄回来后便愈发沉默寡言了，如今更是连话也不说，许多时候只点头摇头。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顾玄的心情尤为糟糕，她还是少惹为妙，紧着脖子去厨房催人布膳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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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进了房门，顾玄发皱的眉头才稍稍松散，面色缓和了些，躬下身用亲昵的声音唤着“猫儿来”、“猫儿来”。
那只乌云盖雪猫儿崽，他还未想定名字，便只叫它猫儿。
可他唤了半晌，也不见平颇黏他的猫崽子出来。
这叫他霎时慌了神，匆匆直起身便往自己寝房里头扎去——平日那猫儿最爱卧在他枕边，想必是今日睡得深沉，所以才不理他的。
绝不是丢了。
顾玄在心底默念，动作却愈发慌乱，险些将立柜上头的彩绘瓷瓶碰倒，可待他进了他的寝房，巡视一圈，也不见那只猫崽。
“猫儿......猫儿，你在哪，快些出来，莫要作弄我。今日我差小厨房给你弄鲜鱼吃好不好？......别躲着我，你在的对不对？”
顾玄跪趴在木质的地板上，口中浑浑噩噩地念着寻猫的话，心中一遍遍虔诚地祷告，又往他的床隙与各类能藏下猫儿崽的地方全找了一回，却丝毫寻不见那猫儿的踪影。
找了许久都寻不着，顾玄心底如烧着团熊熊的火，将他那颗心炙烤得难受极了；他心中恼那猫儿乱跑，又恐真的寻不见它了，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折磨得他眼底发热，生出几分想哭的念头。
可这都是无济于事的。
他小腿发软，半扶着榻沿方不至于整个人倾在地上，脑中将猫儿会去的地方想了个遍，也没能想出它会去哪儿。
忽地，他听见自己衣柜中一阵细微响动，紧接着传出阵尖细而弱的小猫叫声。
顾玄忙不迭起身，猛地拉开柜门。
可第一眼他瞧见的不是猫儿，而是瞧见了那正被外头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寻不到影儿的苏二公子，正好端端藏在里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顾玄眨了眨，白生生的脸庞上扯起抹笑，神色略显尴尬，而他怀里正偷抱着顾玄心爱的猫儿。
“又见了，哎，你......！”
顾玄冷着脸，从他手里夺回猫儿，一拳直勾勾朝苏玉成的面门打去。
正中靶心。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苏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