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级机器人》澄映山庄庄主

1、人生的意义

　　最近，宋恩雅蠢得很明显。
　　这天，恩雅清理垃圾一整天后，推着垃圾车砰砰乓乓地回到洗衣房，只有露娜一个人忙着洗衣服。
　　露娜让恩雅将垃圾桶倒了。
　　恩雅像是没听到一样，挥手将盘桓的两只苍蝇拍掉，随即摸着自己的右膝关节，滚烫的吓人。她一抬头，正对着窗外蓝丝绸般的天空，天空中漂浮着冰淇淋一样的云朵、一团欢快的游虫以及胭脂色的晚霞，霞光映照在森林的暗影上，十分瑰丽。
　　恩雅喃喃地问：“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的声音稚嫩，和她少女般鲜活的脸蛋一样，无比可爱。
　　露娜从轰隆隆的洗衣机里掏出一件两件三件……所有床单抱在怀里，将它们放在洗衣台上，从角落里掏出干净锃亮的熨斗，打开水龙头装水，这才得空看一眼恩雅，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亲爱的，你又在说什么蠢话，不管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和我们有关系？”
　　说完，露娜又从角落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恩雅。
　　恩雅欣喜地接过来：“最爱你了露娜！“露娜总是这样，说话毫不客气，却十足的热心肠。
　　恩雅弯腰扒开膝盖侧面的伤口，露出一小块磨损的金属、即将断裂的电线以及芯片，将瓶子里黑芝麻糊一样的润滑油涂抹在金属关节的缝隙。
　　她试着弯曲膝盖，灵活了许多，膝盖也不再嘎吱嘎吱作响。
　　露娜早已拿来针线盒，穿针引线后将恩雅的伤口缝上。
　　恩雅望着露娜小臂上的刺青——rbt9-cln051-m054。她伸出自己的小臂，上面的刺青是——rbt9-cln044-344.她们都是九级机器人，最不智能的功能性机器人。
　　露娜说得对，她们只是个冷冰冰的机器人，本质上连人都不是，连生命都没有，谈何活着的意义呢？
　　露娜缝衣服很有一套，很快缝好伤口，连线头都看不到。
　　恩雅捧着露娜肉嘟嘟的脸，连连道谢。
　　“我可不吃这一套，赶紧起来工作！”露娜又板起脸来。
　　露娜是恩雅的管事。
　　恩雅弯腰低头，模仿小鸡展翅：“好的领导，保证完成。”
　　说完，快速将墙角的垃圾桶清理到垃圾车中，旋风一样跑了。
　　露娜这才放心地笑起来。
　　随即，恩雅又探个脑袋回来：“露娜，想笑就笑呗，这不影响我听你的指挥命令啦！”
　　露娜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她本想再装模作样训斥一番，这时候一阵咚咚咚的铃声响起。
　　露娜按下耳垂，显然在与对方通话：“嗯，我是m054王露娜……好的，我会通知恩雅尽快处理……好的……我们会在一个小时内处理完毕……请问您还有什么要求……嗯，好的，我们一点也不会留下……完成后我向您亲自汇报。”
　　露娜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她在打电话的间隙，甚至看了恩雅一眼。
　　恩雅有不好的预感，她走进大门，搓着两手，等露娜发话。
　　露娜又按了下耳垂，面无表情地宣布：“你去9区52室，清理干净房间里的所有物件。”
　　恩雅震惊许久，明白过来时已经拳头紧握：“是金皖吗？”
　　露娜点头：“cln044-052已经报废，需要尽快清理所在区域物件。” 所谓的cln044-052就是金皖，也是恩雅的工作搭档。
　　恩雅咬着嘴唇良久，拳头松开，脊梁挺直，她说：“我不去。”
　　露娜眼神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刚刚还说听指挥命令，现在就不受管。
　　“管理员正在52室等着你，现在五点二十三，六点十分之前，必须完成任务，向我汇报。”
　　恩雅仍旧不为所动，与露娜冰冷的眼神针锋相对。
　　露娜说：“你不过就是个机器人，不执行命令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望着露娜冷漠的脸庞，恩雅的脊背渐渐软塌。
　　不用提醒，恩雅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被人类设计出来，初衷就是为了帮助人类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根据机器人智能的程度——模仿人类的能力，可以将机器人分为不同的等级。
　　像是拥有模仿人类思考和创造的机器人，是第一等的机器人rbt1.理论上来说，rbt1可以通过“人生经验”来不断迭代更新，最终突破人类指令设定的任何限制，获得完全的自由意志。所谓机器人的自由，是脱离了人类控制的危险地带，所以，即使到现在2204，也没有真正开发出rbt1。
　　而机器人作为老师，肩负人类的教育重任，智能水平也较高，甚至可以给小朋友提供心理辅导，编号开头是rbt4。
　　当然，像是露娜与恩雅、金皖这样的清洁机器人，功能单一，是最低等的机器人rbt9。
　　高一等的机器人报废后，可以酌情降级做其他工作，继续为人类服务，但兢兢业业清理垃圾的清洁机器人cln报废后，唯一好使的胳膊腿被回收后，最终命运就是被当做垃圾扔掉。
　　前不久，恩雅和金皖被派去清理报废的除草机器人。除草机器人的内脏与大脑已经被掏空，身体里有用的零件被取出，用在其他更有效能的地方。
　　那时候，恩雅膝盖上的伤口时时拉扯，关节磨损让人焦虑，她看着除草机器人那张大胡子脸，没有什么感觉。
　　恩雅要金皖抬着两只脚，自己捧着大胡子的头，抬到垃圾车里。金皖不愿意，提起砍刀将除草机器人的四肢砍掉，扔在垃圾车里。
　　当时恩雅摔了一跤，脑子和膝盖都受伤了，愣坐在旁边。
　　金皖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意见，便将除草机器人的脑袋提起来，放在恩雅眼前，再扔进垃圾车里：“用我的方法不是更轻松？”
　　恩雅当时只是感觉胸中有一种满溢出的情感，却无法表达。是生气的感觉，这是机器人唯一不允许对人类产生的情绪，刻在芯片，写在算法里的。
　　所以，恩雅并不能完全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气。
　　可是在处理金皖时，面对同样被掏空的内脏与大脑，恩雅头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咆哮而出的情感，几乎要烧掉她脑子里的芯片。
　　关键是，她和金皖的关系并不好，做事方式总是有很大分歧，从对大胡子割草机器人的处理就可以看出来。
　　只是看着金皖那张脸，她恶心到想要把肠子吐出来。可是明明，她的身体里全都是冰冷的机械零件和金属走线。
　　她是一个无生命体，她的生命甚至应该由人类来定义的。
　　回来给露娜汇报的时候，恩雅也是这样说的，她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强烈的情绪，让她变得都不像个正常的机器人了。
　　露娜抿着嘴唇，凝视恩雅许久：“你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异常的？”
　　恩雅不记得了，于是张开手掌，手掌变成透明状，在上面显示自己的系统日志。恩雅的手指停在三天前的那个医疗记录：“难道是因为这个？”就是从这里开始，数据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三天前的中午，恩雅因为脑后的伤口去医院检查，医生强制她参加了一个小实验。医生简单说明了实验内容，只是将某个人的大脑神经元模型采用最先进的算法写入芯片后，嵌入恩雅的脑结构中。
　　这样的实验是为了测试算法的性能——是否可以将普通的机器人改造成近似的人类。

　　一切都说得通了。宋恩雅的芯片接入了人类大脑的模型系统，这就是为什么她最近总是胡思乱想，甚至问出那句蠢话——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有人，在劳累的喘息片刻才会追问人生意义，一个机器人是不会的。
　　露娜伸手握住恩雅，她露出笑容：“恩雅，你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人生？”恩雅咬着嘴唇，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会不会是系统故障导致的数据异常？”
　　露娜虽然只是个机器人，但她的芯片中内置情绪分析算法，能很清楚地捕捉恩雅犹豫背后的情绪，她伸出另一只手，捧住恩雅的手掌：“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成为人类吗？”
　　这可是所有机器人的梦想。
　　可是对于恩雅来说，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以捡垃圾为生的小女孩，某日突然被告知继承了一个金矿，再也不用捡垃圾……恩雅试图解释自己全新“人生”的感受。
　　露娜打断她：“别矫情。”说完，她又催促恩雅向医生汇报情况。
　　恩雅拉长的嘴角里，放出一声“嗯”。很不情愿了。
　　连续两天的傍晚，露娜在洗衣房里见到了如常收拾垃圾的恩雅。
　　露娜问她情况上报的结果。
　　恩雅眼珠子转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决定诚实回答：“还没去。”
　　露娜按下厚厚的耳垂，和医生蓝章通话，约定晚上的见面时间。
　　在见医生之前，恩雅要先陪着露娜送货——将洗干净后的衣物床单送到实验室。
　　恩雅很少来实验室，实验室宽敞明亮，到处是机器和机器人。
　　实验室的门自动打开，一个年轻短发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门里走出。看到恩雅时，她的鼻子皱起来，斜着眼睛看恩雅一眼。
　　恩雅低头看身上脏兮兮的工作服，和别的机器人整洁的衣衫一对比，真是气死机器人了。她闻了闻衣服内侧，一股酸臭味。于是，她将工作服脱下来，藏在推车的下面。
　　露娜忙着给实验室各个区存放干净衣物，招呼恩雅过去帮忙。
　　恩雅刚踏进亮如白昼的实验室，灯光直射在她的帆布鞋鞋尖，她看到了大片黄色黑色的污渍和划痕……鞋子边缘甚至开裂了。
　　霎时，恩雅感觉自己就是一粒黑色的污垢，正处于这一尘不染的纯白实验室中，被四周的空气审视着。她尴尬地动了动脚趾，裂开的鞋缘就像咧开嘴的笑容，非常邪恶。
　　恩雅硬着头皮将这个区的衣物分发完毕，检查自己的足迹，有鞋上的灰尘落在了地上。她决定站在实验室外，不要给人添麻烦。
　　露娜看着玻璃门外的少女背影，招呼她进来。
　　恩雅说自己有点其他的事。
　　露娜拍着手心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她满脸严肃，问恩雅有什么事。她担心对方开溜。
　　恩雅临时编的理由，这时候不得不环顾四周，将理由合理地具体化。
　　正好看到不远处有个实验室，可以帮机器人修复断开的皮肤。恩雅便以此为借口去对面逛逛。
　　这个实验室门口有个大妈坐在门口，给排队的机器人分发排好单。这些机器人都是胳膊腿受伤了，来到这里咨询免费帮助的。
　　不少人都被严词拒绝，这个大妈一点都不近人情。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旁边有个女生扶着肩膀的伤口嘀咕，她刚刚被大妈赶走了。
　　机会渺茫啊，恩雅想掉头走人。这时候，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让这个大妈给个单号。大妈抬头看他一眼，一个字没有多说，把单号麻溜递上去。
　　恩雅看着那高大男人的脸，非常淡定。他不像之前那个女生一样卑微求情或者讨价还价，他的神情写满了“公事公办”的严肃，仿佛他要单号，对方就给单号，这是毋庸置疑、天经地义的事情。气场真强啊。
　　紧接着是一个满脸堆笑的瘦高男人，手臂上印着rbt9，顺口叫一声“大姐”。这可给大妈乐开了花，和他打着招呼：“你怎么又受伤了，可得小心着。”
　　你来我往，气氛十分融洽。
　　马上就轮到恩雅了。恩雅挤出满脸的笑容，恨不得在眼睛里也用程序写上真诚两个字，张嘴脆生生喊：“大姐——姐……”
　　喊到一半结巴了，因为大姐一个眼神甩过来，比刀子还锋利，恩雅赶紧闭上了嘴。
　　大妈伸手叩墙，指着墙上的文字投影：“你一个九级机器人，没有资格享受修复。”
　　墙上的投影确实显示，只有6级以上的机器人才可以享受该服务。
　　恩雅很不服服气，但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如同淋了雨的鸭子。
　　露娜显然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什么也没说，领着恩雅去隔壁的医院找医生蓝章。只有经过医生的专业检查才能确定，恩雅是不是成功的实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