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翼刀（《荒遐客》续）》萧灵

14、十三 断枝

　　咔嚓，一脚踩断树枝的声响。
　　然后林中一阵悉悉嗦嗦，犹如群鸟飞起。时间已经近清晨，林中慢慢起了雾，凉凉地润湿了他的羽睫，发尾。先前喝的几口烈酒，早就凉透了。
　　刚那一阵郁痛，身上起了薄汗，竟让他此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战，又一声咳，双颊浮起桃晕的艳色。
　　林中传来细微的交谈声，虽然轻微，却又像是刻意要让他听清楚般。
　　“你看他，这点风都禁不住了，果然是个病鬼。”
　　“小李飞刀，怎么跟个软脚虾似的。”
　　“江湖传言大多言过其实，那也正好，我们提了他的人头去领赏金。”
　　“对头对头，我们也是为江湖除一大害。”
　　李寻欢垂眸，抿了抿唇，却淡淡勾起一抹笑。
　　他抬头，语气冷嘲：“两位朋友想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间树枝俱颤了颤，像在嘲笑一般。“嘿？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不是青山驻军的营地吗？”
　　“他前脚宰了他们家大人，这后脚就忘了。”
　　“真是糊涂。”
　　“天底下的凶手要是都和他一样这般糊涂，天底下的捕头都要笑了。”
　　李寻欢微微一叹，仿若多可惜般：“天底下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尧大人不是我杀的，看来二位不在此之列。”
　　林中人被这一激，脱口而出：“谁说我……”蓦觉失言，倏然改口，“你暗杀尧大人证据确凿，岂容狡辩。”
　　林中另一个声音紧跟着道，“就是，现在三岁娃儿都知道是你杀的。”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三人成虎，当知谣言之不实，原来二位智识只及三岁小娃。”又是一叹，只差没跟“可惜，可惜”。
　　话说起来，韩捕头似乎也在此列，幸好他已被早一步气走，否则又是一顿好气。
　　林中好一阵寂静，伴随一声尖锐的笑，整个林间枝叶地上荒草都震颤起来，像人被气极：“不愧是小李探花，圣贤书读来都用在了诡辩上头。诡辩，诡辩，不过是想拖延而已。难道此刻你武功尽失，还等谁来救你？”
　　“二位跟我闲扯许多，难道不也是想要拖延？我不过成全二位，怎知不被领情。不知二位从何处听到我武功尽失，小心对方是想得渔翁之利。”
　　“你是不是武功尽失，一试便知。”
　　“哼，若二位的私自行动，不怕李将军怪罪……”
　　“啪”又一声枯枝折断的声响，然后林间再无声音，连枝叶颤动都静了。李寻欢也无声，静静站在原地，状若悠闲。
　　天色渐蒙，如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树枝草丛间多了许多枯枝，只小指粗细，像老天开玩笑，下了一阵断枝雨。
　　“噗”一截断枝倏地窜起，李寻欢身形一侧，狼狈避开，侧退一步，脚步竟有些虚软。
　　林间传来细细的笑：“无怪要拿将军来压我们，原来是真使不上力。”
　　“这小子贼得很，差点让他骗过了。”
　　一瞬间，成千上万根断枝，突然活了一样，朝李寻欢漫天漫地扑去，密密交织成深褐的网……

　　清平县城中，天色微亮，酒家店铺都还未开门，倒是有几个早起勤快的支起了毡帐，摆开了商品——青石玉器，珠宝香料，酥茶烤饼……
　　青衣慢慢踱上街，一瞬间她有点不知何去何从。她一生随性，一生辗转于各处，比如戏班，比如马贼，比如飘零苑，比如暗夜盟……从未，有过这种感想。
　　她随意在一处毡帐坐定，点了一份奶酥茶。
　　她细细回想，上一次她离开肖家堡……那日她顺手牵了肖家一匹马，一路骑到了平城，平城一马贩看她马好，开高价央着买下，遂卖了马，换了银两。后又随意游荡各地，当盘缠用尽，她选了一处闹市，站定，水袖一甩，身段婀娜，唱作俱佳，得了不少喝彩，也得了不少银钱。
　　她收好那堆铜钱碎银，就近上了那地最贵的酒楼，却被掌柜谴酒楼伙计赶了出去。她那时微微一笑，撩拨地那伙计红了脸。
　　第二天，她一身华服由一位世家公子小心扶着上了那酒楼，看见那伙计，又是微微一笑。
　　酒楼伙计本战兢迎接着，见她那一笑，终认了出来，呆立当场，被掌柜好一顿责罚。
　　等上了楼，她伸出酥指点了一点窗口的座位，世家公子唤来伙计，要求让座。然而那桌的人也不是善茬，争执不止，后来推搡打斗起来。乱中，她一声惊叫，跌出酒楼二楼窗口，坠河。
　　第三天，两家家丁在酒楼狠狠干了一架，直至酒楼歇业，那已跟她无关了。
　　后又走走停停，直至遇到这次那家杂技班的老班主，说要去北边讨生活，问她愿不愿意加入。
　　似已习惯这种邀约，她立时应了，又开始了她的戏子生活……
　　思绪过了一遍，还是未发现结症为何，她慢慢啜饮起酥茶，犹如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只是身上还穿着那身艳色戏服，有些不伦不类。照常理，她接下去应该随意找个方向，随意前行，如此而已。
　　青衣饮着酥茶，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视线定在一条暗巷。
　　——一群人守着几口箱子，瑟缩在一起。
　　她给了摊主几个铜板，包了几个饼，走到那些人面前，温柔一笑。
　　“青衣姐姐～！”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跳起来，扑抱住她的腿。
　　“青，青衣……”老班主呐呐言着，却不知如何开口，“昨日李将军……我们……”
　　青衣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头，把热饼分给他们，对老班主道：“你们怎么还未出城？”她放心离去，是知道依李寻欢的性子，对班主他们一定会妥善安排，关照他们立即连夜离开，最好别再回来，怎知他们还滞留在这里。
　　“有位少爷，给了我们一锭银子，说是李将军的赏银，说你已先走了，让我们连夜出城镇……可是，我们想想总还是不妥。”
　　这个杂技班，对上将军无能为力，却总还是没有抛下自己。青衣心口不觉一热，她摇了摇头，跟肖家人只呆了那么段时日，难道就被同化至此？
　　“是位很好看的叔叔，我还多看了两眼。”正啃着饼的小女娃看青衣怔声，插嘴补充道。
　　“不知羞。”小男娃对她做了个鬼脸。
　　青衣想起李寻欢那张脸，点了点头：“是挺好看……的……‘叔叔’。”说到“叔叔”不觉唇角勾起，心想自己果然也免不了欢喜被叫年轻的女人脾性。
　　小女娃像得了莫大依靠，反击了一个鬼脸：“你看，青衣姐姐也说好看。”
　　杂技班里一个妇人上前摸了摸两个娃娃的脑袋，“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然后抬头望向青衣道，“那你……可还跟我们……”
　　“不了，”青衣脱口，霎时醒悟自己说了什么，忽了悟地笑了，“我在此地还有事，本加入杂技班，就是为了随你们一路北上，好有照应。既然已到目的地，我们缘分也就到此，再次别过了。”
　　杂技班的人虽有狐疑，但青衣这么说也就信了，纷纷告别，只有小娃抱着青衣依依不舍。
　　别前，青衣拉着老班主，私语告诫：“近来方圆或有大乱，出城后随便往哪走，只不过一年内不要回这里了。”
　　老班主担忧地望了青衣一眼，青衣对他微笑点了点头，老人家终未说什么，带着他的班子往城门而去。
　　不管这里要发生什么，都不是他们能参与左右得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