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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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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元宵后春暖花开,叶家剑馆也迎来了开馆收徒之日。
在大矞的疆土内,山川四海,仍有江湖,仍称武林。徽浙两地,武林人士多以叶家为尊。这是因为二十年前,叶家剑馆的掌门叶垨,跟随当时的武林盟主、钱塘横刀门的掌门晋楚连灭了乌衣教,一剑斩杀魔教护法澹台月,威震武林。叶家剑法从此确立其江湖地位,成了江南武林的翘楚。
这江南地界想要拜师学武的,总要先往叶家来挤一挤,求个机会。
当然,除了叶家,江南山川湖泊众多,隐于山林的门派功法不见得就比叶家剑法差,比如黄山一脉,竟存剑仙之名,奈何人家从不招徕弟子,更是等闲入不得山门,哪比得上叶家年年到了烟花三月就开馆收徒,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了。
今年叶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关心起叶雲舟这个从没入过他眼的亲儿子,硬要让他日日去剑馆练武,以求强身健体。许是元宵那日鬼使神差与叶垨说起叶雲舟,叶掌门苦口婆心,劝了自家弟弟还是要对孩子好些。
叶雲舟只好懵懵懂懂挪来吃苦。
“噗!”
细瘦胳膊没舞两下剑法,就听得不远处传来嬉笑之声。叶雲舟收剑,站定回身,只见堂妹叶酒酒路过后院,正满脸笑意看着他。
平时叶雲舟极少在亲朋面前出现,故而与叶酒酒并不相熟,此时乍一见她,倒有些尴尬踟蹰。又自知身体瘦弱,不是练武的料,引人嘲笑倒是常理,只好退后两步,点头温声道:“堂妹早。”
叶酒酒生得娇俏美貌,又是资质奇高的叶家剑第一传承人,早已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如今见叶雲舟舞那几下,实在如鸡爪划爬,忍不住笑出声。因见叶雲舟温和礼貌,她倒收了调笑之心,上前好奇道:“雲舟堂哥,我听爹爹说你要来咱们剑馆练剑,原还不信,没想到你真来了……只是,你怎的光练剑法,不学内功呢?须知道,没有内力,会使剑招也无多大用处。”
叶雲舟想了想,道:“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经脉尽损,无法修习任何内功。”
叶酒酒一愣。这事儿,家里从没人跟她说过。她所听到的说法,只是叶雲舟呆傻痴笨,根骨奇差。从前二人不常见面,即便见面亦说不上话,如今一见一聊,叶酒酒只觉这位堂兄温和有礼,生得俊秀,气度温润,无论如何也不像痴呆之人。
叶酒酒又道:“堂哥,这便奇了,从没有人是因生病而经脉尽损的,除非是受了严重内伤,或中了奇毒……不知,当年是哪位郎中诊断的你?”
为叶家人看诊的郎中,都是固定那么两三位,亦皆有江湖背景。叶家,从不胡乱请人。
叶雲舟张了张口,却是皱眉不知从何说起。记忆里并无人为他诊断,亦或是曾有人诊断,只是记忆缺失。家中众人,都只说他生过大病,根骨奇差,不能练武。是那位馄饨摊的摊主,曾语重心长对他说,能看出来他小时候就经脉尽损,今生不能修习任何内功,须得用功读书,考取功名……然而,那摊主一介农夫,如何看得出呢?
叶酒酒皱眉上前,一把捉住叶雲舟的手腕。
“堂妹?”
叶酒酒捉住他手腕片刻,便放开,冷声道:“雲舟堂哥!你这经脉受损严重,我要去告诉爹爹!”
叶雲舟大惊,忙拦住她:“堂妹不可!”
叶酒酒柳眉倒竖:“为何不可?我倒要看看,哪个宵小敢暗算我们叶家人!”
叶雲舟皱眉:“众人皆不敢暗算叶家?”
叶酒酒断然道:“当然不敢!”
叶雲舟顿了顿,又低声问道:“若叶家人暗算叶家人呢?又当如何?”
叶酒酒一愣。
叶雲舟温然一笑:“酒酒堂妹,这是闲事,你还是别管了罢。我左右不过闲来练练剑法,堂妹若不嫌弃,可否教我两招保命之术?馆内的师傅们,怕是也没空理会我。”
叶酒酒咬唇,点了点头。
深夜,书房,叶垨摸了摸胡须,低声喃喃:“叶家人暗算叶家人……”
叶酒酒一身红衣,满脸不忿,道:“爹爹,我给雲舟堂兄号了脉,他就是经脉尽损之相!经脉尽损,从来都是重伤或中毒,怎么可能是生病!”
叶垨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叶酒酒的脑袋,道:“为父知道你有一颗侠义之心。但是雲舟说得不错,这事你管不得。”
当年,叶雲舟才八岁,叶酒酒七岁。他平素忙于剑馆事务,待他得知叶雲舟出事,已经是这孩子病好一个月后。景园上下众口一词,都说叶雲舟生了怪病,如今病好,发烧烧成了个傻子。那几年,他都没见到叶雲舟的面。问叶奎,得到的回答不过是在好生休养,不能见客。他知道,因为三弟妹慕玄灯不辞而别,还带走了长女慕星舟,所以叶奎对这个儿子是有怨气的。叶奎根本不想照顾叶雲舟,更不会为了叶雲舟与方红锦翻脸。
三弟妹慕玄灯……
记忆里,那是个高傲冷漠、容貌普通的女子。叶家开始发迹,正是从叶奎自黄山带回了慕玄灯开始。叶垨知道,叶奎当年不可能有经商的本钱。可是慕玄灯嫁给叶奎,他突然就有本钱了。那时候,慕玄灯生下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儿,叶奎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日日带在身边,开店也带着,走货也带着。慕玄灯虽然冷淡寡言,却也愿意跟着叶奎一起走南闯北。
再后来,叶奎做成一笔大买卖,本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在此地买下景园,又帮他盘下剑馆的地……
慕玄灯在新的叶家剑馆落成那日,来后院呆了一会。
四下无人,叶垨在廊下看见她拔下墙上装饰的一把剑,迎风起舞,感受不到内力,却是极为凌厉的连贯一十二式剑气。
叶垨惊为天人,却也惊惧不已。
那剑气,招式,恐怕即使时任武林盟主的横刀门门主晋楚连也难以招架。
慕玄灯使完剑,默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剑一刺招,缠绵转绕,剑二点招,万象恢弘,剑三横招,刚劲克敌……”
念完剑招,慕玄灯又道:“学会了么?”
叶垨惊得差点儿跌倒,半晌才轻声道:“弟、弟妹为何……”
慕玄灯笑了笑,道:“大伯是武林中人,得此剑招自然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将来,待我儿成年,还望大伯将此剑法,教导他一二。”
叶垨一愣:“星儿么?弟妹放心,星儿是三弟掌上明珠,将来她想学什么,我们都会尽力教导!何况弟妹竟有此神乎其技,武功竟远胜于我!教导子女,我哪能越过弟妹……”
慕玄灯却摇了摇头,右手抚上肚腹,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大伯,这个孩子,我不能教他。拜托大伯了。”
看来那时候,慕玄灯说的,竟是叶雲舟。
叶雲舟出生后,叶奎将方红锦安置在庐州一处别馆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慕玄灯又向来冷淡,与叶奎愈发不睦,到叶雲舟三岁多,有一日,慕玄灯带着小小的慕星舟,失踪了……
叶垨从来没有告诉过叶奎,他一剑斩杀澹台月的剑法,是慕玄灯教的。他不敢说,不愿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叶奎是不是从来都不清楚慕玄灯的来历?慕玄灯的剑法,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江湖门派产物。江湖上也隐有传言,说叶家剑法,乃有黄山九天宫剑仙之意。
叶酒酒万事不知,皱眉道:“我为何管不得?爹爹,三叔那一家子,并不都是雲舟堂兄的血亲,这事儿难道不能让三叔为雲舟堂兄做主么?”
叶垨摇摇头:“雲舟从小没娘,要为他做主,你三叔早就做了,怎会等到今日。景园如今是有女主人的,清凤、清鸾亦是继承人,你三叔,不会为雲舟出这个头。”
叶酒酒跺脚道:“爹爹!难道这事就算了!雲舟堂兄也太可怜了……”
叶垨叹了声,道:“你若有空,且寻些适合的功法与他练习。即便不能修炼内功,若有可强身健体滋养经脉的,比如少林或蜀山的功法,馆内有所收藏的,你尽教与他。我细心教导你的叶家剑法,你要对他倾囊而授,不可有一丝隐瞒。待他剑法有所起色,你将他带来我这里,我亲自教导他。”
叶酒酒咬唇,只得轻轻点头。
叶雲舟日日在叶家剑馆练武的事,让方红锦有些烦躁。
这日,方红锦将叶雲舟叫来前厅问话,又特意让侍从沏了曼陀茶与他,直笑道:“近日听闻你在大伯那边儿用功?”
叶雲舟垂首道:“老爷说,让我过去练剑,以求强身健体。”
方红锦冷笑道:“你这废物一个,强什么身,健什么体!”
叶雲舟皱眉,沉默不言。
方红锦冷冷看着他,道:“怎么不喝茶?”
叶雲舟摇首:“不渴……”
方红锦一拍桌子,冷声道:“难道,你还怕我害你不成?!”
那曼陀茶与人性命无碍,只是喝了会暂时影响神志,休养几日便好。
因了叶雲舟八岁那年毒杀未成,叶奎心存防备,多加警告,她没再敢狠下杀手。但是多年以来,方红锦不知给叶雲舟下过多少次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却也没见任何成效。如今,她决定以曼陀茶试一试叶雲舟,她想知道,此子究竟是否是百毒不侵之体,还是因为那些慢性毒药,实际未曾入过他口。
叶雲舟不愿意喝茶。
他知道,方红锦每一次见他,与他说话,给他吃喝,都没安任何好心。就好像有一条阴毒的毒蛇,一直窥伺着他,缠绕着他,朝他吐着剧毒的信子……
方红锦死死盯着他,见他梗着脖子就是不喝,不禁冷声道:“岂有此理!你竟敢违抗母命?”
叶雲舟终于抬起头来,道:“你算什么母亲?”
方红锦大怒,起身上前,一掌狠狠掴在叶雲舟脸颊。
“唔!”
这一掌掌风凌厉,用了内功,打得叶雲舟整个偏倒在扶手上。
叶雲舟唇角流血,默然无言。
方红锦冷笑道:“你这逆子,竟敢与我顶嘴?”
叶雲舟捂着脸颊,慢慢直起身,抬起头,看向方红锦。
目光清明,毫无惧意。
叶雲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度。十二岁后神思清明,他这气度愈发显现。
方红锦见过慕玄灯一面。她觉得慕玄灯生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那通身的气度,当真令她生气。
而叶雲舟,长得不像叶奎,也不像她见到的那个慕玄灯,偏偏这气度,这目光,这神色,与慕玄灯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小娃子慕星舟,生得天潢贵胄,如宝似玉,仙童一般的做派。
高高在上,好像她是沟渠蝼蚁,他们是明月清风……
啪!
又是一掌。
叶雲舟被打到了地上。
方红锦气得一脚踩上他的肩背,道:“滚回你的西院去——看见你这废物就烦!”
说罢,她甩了甩袖子,拂手将那杯曼陀茶一并带走,便傲然离开前厅,留叶雲舟一人垂首趴在地上。
“唔……”
叶雲舟轻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缓了片刻,方才慢慢起身。
他看了看厅外,侍从丫鬟们都远远路过,不敢近身,不敢看他,不敢有一星半点违逆方红锦之意。
叶酒酒说,他的资质原本应当很好。
叶酒酒才十七岁,却是老江湖了。她随叶垨去过很多门派,拜访过很多高手、前辈,见过很多世面。她却没有见过像叶雲舟这样,短短几个月,经她指导,便能将剑招使得如此精妙,几乎可以打败一些武林人士的。
“你的经脉受损,可是,你对剑法的领悟能力却很好……不知为什么,比我们都要好。”
叶雲舟摇首道:“对剑法的领悟能力,与资质有什么关系?也许我的经脉本就不适合练武。”
叶酒酒大声道:“才不是呢!我知道,你有天分!我有这个感觉!”
可是天分,会让人伤心。
叶雲舟低下头。
叶酒酒想了想,又道:“雲舟哥哥,爹爹要带我去参加武林大会,你也一块儿去好不好?”
叶酒酒是叶垨唯一的孩子。她没有亲哥哥,这些时日相处,她总将叶雲舟当成是亲哥哥一般。况且,父亲亦对她说,要对叶雲舟好一些。
她很喜欢叶雲舟。在她眼中,方清海极讨厌,方清凤、叶清鸾姐妹亦不好相处,二叔家的堂兄更是眼高于顶,只有叶雲舟,模样性格都像她的哥哥。
所以,她想带叶雲舟一同去武林大会,暂时离开景园。
叶雲舟一愣:“武林大会……在哪?”
叶酒酒笑道:“当然是在现任武林盟主,华山派掌门潇湘子老前辈所在的华山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