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重霄录》許振雲

2、（二）

　　（二）

　　晚饭后叶家人为免过于显眼，要分成几拨去看灯会。叶雲舟没想着与他们一起，便禀过叶奎，自行回了西院，叶奎则与比邻而居的兄长叶垨留在府中饮茶清谈。
　　方清海扶了方红锦坐上宝马香车，放下车帘，冷声道：“老爷今儿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让那二傻子继承家业不成？”
　　方红锦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可别得意忘形过了头，别忘了，他姓叶，你姓方！”
　　方清海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这么多年，我都当他是亲爹看待的！况且，这跟姓什么有何关系，凤儿也姓方，难道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了？！”
　　方红锦忙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唉，谁让这叶雲舟占了先，姓了叶……若他不姓叶，而是随他那死鬼便宜娘姓慕，你倒还有机会改姓叶。若当真如此，谁还敢提你并非老爷亲生一事……要怪，就怪他那死鬼便宜娘，还有他那个死鬼便宜姐姐！”
　　方红锦语调温柔，目光却阴毒狠辣，叫人看得心惊。若细细观摩，她那狠毒神色里，却又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大矞朝自开国便定下的家族户政法令，有四个基本原则——第一原则是一夫一妻，禁止纳妾；第二原则是禁止超过三代人同府同住，以一对夫妻或个人为独立家庭单位，避免中大型家族、宗族势力化；第三原则是无论男女姓氏，除非因不孝而见官，否则对商号商行以外的实物和现金财产继承权强制均等；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一个独立家庭单位中，含亲生子女、继子女在内的所有子女，相继出生的二人不得为同一姓氏，史称“间隔姓法令”。整个大矞境内，必须遵守此法，否则轻则会成为“黑户”，寸步难行，重则甚至会有牢狱之灾。除皇位只能由一人继承以外，皇室亦必须遵守这四个原则。
　　大矞□□皇帝颁布此法，本是为了给他那天纵英才的女儿——定国昭睿公主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铺路。除了这个法令，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能够保障昭睿公主与其他皇子站在同样的皇族地位上。如此一来，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除非不成婚不生育，否则都有机会让后代随皇族之姓，只要血脉后代有皇族之姓，就有机会继承皇位！而且，皇族亦不会无限增加，拖累朝廷财政。只有这样，百官才无法拿“公主与驸马之子女是外戚，没有皇位继承权”来反对昭睿公主做皇太女。
　　只是，比如皇家，比如富贵之家，婚姻双方资源不能对等，便有人心不平者，以为自己不是随富贵之姓，而是随贫庸之姓，便对兄弟姐妹羡慕嫉妒乃至生加害之心，亦会生出不少事端。多少皇室争端，由此而来。
　　当然，也有好些人家，从此改了重男轻女之风，将儿女平等对待的——反正，无论如何也没法保证所有的孩子都跟自己姓，反过来说，除非没有婚育，否则也总有孙辈的孩子是随女儿姓的。为免兄弟姐妹阋墙，很多百姓不得不自儿女后代年幼时就灌输姓氏不重要、血脉感情才重要的思想。跟谁姓，在很多地方变得无关紧要。女子之地位，亦提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
　　故而纵观法令实施至今，总归是好处远远大于了坏处，亦逐渐平稳下来，为百姓所奉行乃至于习惯。
　　于朝廷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宗族宗法整体式微，无从发展，政府权力威望远远高于宗族势力，政权就变得更为稳固。
　　于民间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小型家庭关系愈发成为社会之基石，反而有利于商业发展、经济交流，乃至于家族财富的传承与商号商行的分割，都渐渐变得有章可循。
　　所以，像方红绵、方清海这般考量想法，实在是钻了牛角尖，亦或是本就心中有鬼，如今愈发敏感起来。
　　叶雲舟回到西院，不禁长舒一口气，忙唤薛荣帮他换了半旧不新的一套天青色外袍。
　　“公子要去看灯，怎的还换旧衣裳？”
　　叶雲舟笑道：“穿那等绫罗绸缎，岂不是等着偷儿盯上？今夜整个庐州府灯火通明，四处人潮汹涌，小心些才是。走，我带你去东市口玩，那边的灯最好看。”
　　薛荣比他年纪还小，也起了贪玩的心思，笑道：“好嘞，公子，您待我吩咐马厩备马。”
　　叶雲舟连忙摆手：“别别别，惊动马厩，那起子小人推三阻四不说，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咱们走着去罢，晚些回来也无妨，乐得自由。”
　　薛荣苦笑：“公子说得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衣裳淡雅……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隐约的歌声传来，伴着梅花、樱花吹落的光景，整个州府笼罩在月色灯火清亮朦胧的光线里，犹如仙境。
　　叶雲舟左手拿着烤红苕，右手拎着一盏精巧的兔儿灯，伸了脖子到处张望，差点撞到人。
　　薛荣擦擦汗，道：“公子，您找什么呢！”
　　雲舟一面张望，一面心不在焉道：“馄饨……”
　　薛荣笑道：“馄饨摊儿？那不都是么！”
　　街边都是花灯、店铺、小吃摊，有卖馄饨的、卖面条水饺的、卖包子馒头煎饼的、卖笼蒸各色糕点的、卖肠粉的、卖浇头细粉的，还有卖海鲜汤粥、蒸螃蟹炒河虾、涮牛羊肉、煎蛤蜊的，甚或卖糖果、糖饮、酥酪、酒酿、冰饮子的，一应俱全，竞争激烈，往来人等，吃喝玩乐，热火朝天。
　　叶雲舟十分想吃的就只有那一家。往年元夜，都摆在东市口最显眼的位置，小小一个馄饨摊，做法口味皆与别家不同，十二分的鲜美，还能蘸油条吃。
　　“有了！”叶雲舟惊喜一叫，忙忙就奔了过去。
　　摆摊的是个青年，带着个少女。
　　那青年长相普通，身量却修长。少女亦是如此，正忙着招呼客人呢，见叶雲舟奔将过来，便抬眼笑道：“哥，是那位小少爷。”
　　青年回身，爽朗一笑道：“小少爷别来无恙呀！”
　　雲舟惊喜：“你们还记得我！”
　　少女笑道：“怎么不记得？往年元宵节，咱们来庐州城摆摊，小少爷总是来捧场呢。”
　　叶雲舟不好意思地笑：“我就爱吃你家馄饨。可惜你们又不住在庐州，一年里，只元宵节来摆个摊，实在太难吃到了……”
　　少女抿唇笑道：“可不，若不是我与哥哥贪玩，想来看花灯，小少爷连元宵节都吃不到我家馄饨哩。”
　　叶雲舟笑着招呼薛荣一起坐下，点了馄饨油条，又四下看看，疑惑道：“你家老爹呢？怎么没见着？”
　　青年与少女对视一眼，低声道：“阿爹生了急病，年前就去世了……”
　　叶雲舟怔怔然，半晌，喃喃道：“怎么，怎么这样急……”
　　几人沉默下来，青年只默默下馄饨，少女亦默然去招呼其他客人。小小一个馄饨摊，往来客人着实不少。
　　叶雲舟想起往年来摆摊的摊主，是个慈眉善目、一脸正气，像个读书人的中年男子，并不像他们口中自称的庄稼汉。从他十二岁起，每年到东市街看花灯，就一定要来这个摊子吃上一碗馄饨。那摊主总热情招呼他，还与他聊些山中趣事。
　　青年与少女，是摊主的一双儿女，就像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一般。
　　两碗馄饨出了锅，青年细细烫上一层滚烫肉末，撒了猪油渣，铺在馄饨上，那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垂涎三尺。急不可耐地吹着滚烫热气，将温热的馄饨细细品尝下肚，叶雲舟只觉浑身都舒坦了，肠胃里一片温暖熨帖，实在是舒适无比。与薛荣吃完馄饨，他还默默坐在小桌前，看着青年和少女忙来忙去，舍不得走。
　　薛荣拉拉他，道：“公子，该回去啦。”
　　少女回身看看他，展眉一笑，朗声道：“小少爷要回家了么？一路平安，多福多寿!”
　　那笑容轻浅和顺，温柔欣喜，看得人瞬间平静安稳，似乎心神大定。
　　叶雲舟怔怔点头：“恩……谢谢！”
　　叶雲舟离开馄饨摊后，带着薛荣一路慢悠悠往家里走去。而那小小的馄饨摊摆到后半夜，便也收了摊。
　　喧嚣渐寂，青年与少女沉默地收拾着馄饨车，然后一路往城外推去。他们行走到城外没多远，便将馄饨车一路推进树林子里。趁着无人跟来，二人赶紧拿出小小的紫金葫芦，口诀一念，连车带汤碗用具全收纳了进去。
　　再一晃神，普通面貌的青年与少女没了踪影，只见缁灰道袍、长身玉立的一对师兄妹，出现在了树林中。
　　那青年玉树临风，剑眉星目，气度犹如仙长，那少女更是面容俊秀，肖似叶雲舟，只是目光凌厉，身姿秀雅，决然不似凡间女子。
　　青年看了那少女一眼，笑道：“见着了，放心了？”
　　少女皱眉：“倒也谈不上放心，左右不过这一年仍不必担心他吃进去什么莫名其妙的毒药。只是这傻小子这么多年，怎的一些儿长进也没有，看着还是笨笨傻傻的……”
　　青年叹一口气：“你别忘了，当年是怎么救回他性命的。”
　　少女咬唇，握拳道：“这一家子畜生！我真该冲进景园宰了那贱人——”
　　青年皱眉：“星舟，静心！”
　　慕星舟深吸两口气，抬眼看向青年，沉声问道：“师兄，这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
　　陆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也只比慕星舟年长两岁而已。
　　默然半晌，陆湛叹了一口气，道：“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人仙两境界，本非同路人。叶雲舟并非修仙者，我们力保他性命，已经是越界而为了……”
　　慕星舟不悦道：“师兄，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凡人，惩奸除恶总是正道！更何况，他本是我血脉至亲。若不是有奸邪想害他，我们又何须年年如此？”
　　低头晃了晃紫金葫芦，慕星舟面色愈发狠厉：“每年来摆一次馄饨摊喂他吃保玉清心丸，就为了保他一年百毒不侵，真是相当麻烦。将方红锦宰了，一劳永逸岂不方便！”
　　陆湛愣了愣，皱眉道：“既然我们保下了叶雲舟的性命，方红锦就罪不至死，你又何必张口闭口，非要杀了她？况且，你若以仙法杀凡人，她的子女你又当如何？斩草除根则杀孽太重，若留活口则后患无穷！怎么选，都是两难，还不如现下这般，虽麻烦，倒也是正途。”
　　慕星舟看了看陆湛端正严肃的脸，白眼一翻：“我也就是过过嘴瘾。知道陆仙长遵纪守法，从不以仙法犯禁。”
　　陆湛被她一呛，只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