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桥》请她

9、阴影处有什么

　　我停了足足两周的课。
　　其实我的病一周就好全了，但是辅导员不放心，非要我满两周才能回学校。
　　疫情当头，我只能说好。

　　这么些天我几乎一直在与粱吉安面面相觑。
　　我一边心安理得地吃着他做的饭一边抱怨他的无聊。
　　我对做菜没兴趣就问他他的画画得怎么样了。
　　他常言：还没画完。

　　他书房门开着的时候我时常能看见里面支着画架，只是可惜画架背对着我，我只能远远地瞧见它那不受光待见的阴影，却无法观摩画作的正脸。
　　“梁学长，梁大师，把你的画给我瞧瞧。”
　　我的脑子随着我的病一块儿好了。
　　“还没画完。”
　　“你把画架挪到阳台上我好好欣赏你作画的过程。”
　　“想的美。”
　　粱吉安总是用简洁的话张扬他的不耐烦。好多人都是这么说他的。

　　我从来没进过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和他这个人一样一板一眼，看上去过于齐整，过于合理。
　　纵使他书房的那扇门经常开着，我站在门口也总欲图进入，仍每每深感一道陌生的心理结界。
　　我迈不过去。

　　可我又好奇画的正面。
　　我好奇这样齐整简洁的一个人怎么能有大家口中这样浮夸的耀眼的艺术才华。
　　这样规矩沉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去搞科研，为什么不去做逻辑学家，反而来进行天马行空的艺术创作。
　　当然我也好奇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最终落在他的画纸上的温度，好奇他手指甲上偶然沾上的颜料颜色，好奇他们这些画画的会不会和我们学法的一样每天胡乱地掉头发。

　　无聊的时候、背不进法律条文的时候，我就靠在他书房门框边看着他画画，他的脸被画板挡住，我依然只能看到光秃裸露的画架背面。
　　我面对着这样一无所有的阴影处总是非常陶醉地进行我自认为极为伟大的事业——发呆。
　　我的思绪会从一方狭小的避难所飞到我热爱城市的狭长海岸线，从地球仪上米粒大小的地方飞到璀璨的太空银河。
　　当脑子里的陌生小人质问我星星到底有多少颗的时候我就清醒过来。

　　粱吉安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他冷静的声音穿过实心画板，越过牢固结界，降落在我跟前。
　　我顿了顿说，想吃披萨。
　　我确实想吃披萨，精神萎靡食欲不佳的时候就该吃披萨。
　　“你想吃吗？”我又礼貌地问他。
　　粱吉安没有立即回答我，想来并不怎么情愿。
　　“那你想……”
　　“就吃披萨。”
　　我还想好心地继续问他他想要吃什么，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怪不礼貌的，但是这是在他家。我想了想，忽而觉得心里有些憋屈又有些畅快。

　　“点外卖吧。”我靠在书房门前说。
　　“好。”粱吉安随即拿起他右手边的手机，准备站起来递送给我。
　　“我在我手机上点吧，你帮我填个地址就行。”
　　他的动作停住，抬头与我对视，冷漠疏离里好似多了一丝错愕。
　　“好。”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或者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
　　没有喜欢，也没有忌讳。
　　“那我照我的口味点了。”
　　他仍然是极为顺从的应允。

　　快餐，零食，热气腾腾的火锅，如此种种，有关我的口腹之欲，亦有关我的自愈良药。
　　可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顿快餐带给我的是迅速的情绪振奋，带给粱吉安的却是死气沉沉。

　　粱吉安确实话少。
　　他是那样纯粹的寡言，寡言到让我甚至会觉得他回忆无名桥的那晚已经把他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可他话少却不冷漠刻薄。
　　他会在面无表情地吃完三块披萨后很真诚地说一句，真好吃。
　　像真诚的可爱小狗，像……宋临。
　　我早已快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恍惚之下所判定的相像了。
　　“那就多吃点。”
　　我在彼时意识到自己的爱就如同未结痂的伤口，伤口止不住地流血，爱也止不住地溢出。
　　溢出的爱会疼，正如流血的伤口那般。
　　所以我在止血，我怕爱。

　　那晚我在梦中依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只是这一次不是熟悉的久违的女声，而是男声。
　　那声音没有明确的来向，倒像全是回声。
　　“谢璟，谢璟。”
　　有些急切。
　　那样奇怪的急切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感知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乱跳，杂乱无序，眼里尽是天旋地转，辨不着东西南北。
　　“谢璟，救我。”
　　我问他你是谁，你在哪，你怎么了。
　　他却反反复复只说让我救他。
　　我心里越发止不住地慌张，天一片黑，地一片黑，我慌慌张张地向前方的黑暗探了探，谨慎地迈了一步。
　　一步就踏进彻骨冰凉里。
　　我的心惊得差点坠落，却仍忍不住疑惑为何有水。
　　我尽可能使自己浮上水面，感到那呼救的声音愈发近了。
　　“谢璟，救我。”
　　我浑噩的困惑的脑子清醒了过来，认出那是粱吉安的声音，连忙朝他大喊：
　　“我来了，我来了。”
　　可是水面有浓雾遮挡视线，我只感到自己离那呼救声的始源愈发接近，却迟迟不得到达目的地。
　　我问他：
　　“粱吉安，你在哪里？”
　　他却还是重复着那一句“谢璟，救我”。
　　我深感无措，不知是进是退，该进该退。
　　不对劲，我默默嘀咕。
　　太不对劲了，我惶恐起来。

　　正是原地踌躇之际，浓雾却一举退散。
　　我欣喜若狂，赶紧朝着刚才有人声的方向望去，想要救粱吉安，却发现彼处空无一人，只剩平静无事的孤寂水面。
　　剧烈的不可置信和恐慌击中我，我轻轻拍了拍水面轻声试探：
　　“粱吉安？”
　　无人应答。

　　“谢璟！救我！”
　　我的背后又有人向我求救。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宋临立在不远处的水里。水没过他的腰部，露出他的上半身。
　　我又惊又喜：
　　“宋临？宋临你怎么在？”
　　我拼命在水里游起来，想要去到宋临的所在之地。
　　“你为什么不救我？”他忽然面目凶戾地质问我。
　　我的眉头霎时不明所以地锁在一处，着急地说：
　　“我是来救你的，你看我现在就在来救你。”
　　“不，你没有救我，你看，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啊。”他摆了摆手，满目都是绝望和悲伤。

　　“谢璟，救我。”
　　反方向忽而又传来最初的声音。
　　我再次转头，发现粱吉安的脑袋悬浮在水面，双手惊慌挣扎。
　　“谢璟，你离我近，你先救我好不好？”宋临问。
　　我看了一眼宋临，又看了一眼粱吉安，刚想对他说粱吉安要沉下去了好像更加危急却被宋临打断。
　　“先救我！”他吼了我一声。
　　无奈之下我只好转头朝粱吉安喊：
　　“我马上就来，我救完宋临马上就来救你！”
　　“哪个宋临？”粱吉安问，问得好生奇怪。
　　“就是美院的那个宋临！你认识的那个宋临！”
　　“宋临已经死了，宋临已经死了！谢璟，宋临他已经死了！”
　　我说你说什么浑话，我已经找到他了，等会我就来救你。

　　我急忙地将宋临拖拽上岸，一回头却发现粱吉安浮在水面就像静止了一般。
　　“我来了，粱吉安。”
　　我又累又怕，再次踏入水中。遥遥地却瞧见他缓慢而冷静地摆了摆手：
　　“你救不了我了，小宝。”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惊惧不已。
　　“小宝，你救不了我了。”
　　“我已经来了啊，怎么会救不了你呢，我来了啊。”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我想起来粱吉安是当年那个想要跳河自杀的小男孩。
　　“你救不了我了！”他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下子声嘶力竭。
　　水面霎时又涌起厚重浓雾，一下子掩埋了他的面容。
　　“你快走。”像是一声绝望而无助的叹息。
　　我的心忽而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水中。
　　“粱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