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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

  •   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在往后的六年里,我再也没有在那个小村庄附近、在无名桥附近见过粱吉安。
      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再也没有见到我?我比你更加感到困惑。
      他顿了顿,说:
      “因为第二天我就被我爸妈接走了,他们创业成功了,说要带我去大城市过好日子。我兴冲冲地去了,去住他们眼里的大房子,去坐豪华轿车,去上最好的学校,去报最好的兴趣班。可我依然像在留守,他们的时间被工作填满,我不能常常见到他们,他们也无法给予我多少关注,只是自以为是地把他们所认为的一切昂贵的好物赠予我,以此彰显他们为人父母的无私与爱。
      “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才和他们团聚不过一年,他们就分开了。我被判给我爸,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妈。”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我就长大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回过老家,去找了那座桥,在那站了很久。其实我知道那个姑娘再也不会来了,但那个奇怪的约定就像是那时我人生的唯一牵挂和羁绊,我觉得我必须要来。”
      我在心里算了算,那时候我应该十七岁,正坐在县城里的寄宿制高中教室里上课。
      “再后来呢?”我又问。
      “再后来,我就考上了沪大,来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城市,还是想来碰碰运气,找找她。”
      我第一次听人说沪宁是我的城市,瞬间感激得眼泪汪汪。
      “那么你找到她了吗?”
      粱吉安垂下了头,缓缓开口说:
      “只要她能认出我的画,我就算是已经找到她。”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在我认出他的《REBIRTH》的那一刻,他多年来的心愿已经了却。
      我的心里淡淡的,凉凉的,感到挺索然无味的。

      我放下筷子说我吃完了,要走了。
      “你且住下,疫情严重,我已为你打好病情报告。”他一边迅速而冷静地开始收拾桌子一边说,用词用句像是年长而慈爱的老父亲。
      我恍然大悟,哦,对,现在有疫情,发烧是大事,我回不去学校了。
      “那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回不去?”
      “嗯,你住我房间,我住对面书房。有事叫我。”
      我撇了一下嘴。
      粱吉安说话向来平平淡淡,既冷漠又稳妥。

      “你今天为什么去参加葬礼?”
      “我是学长代表,应该去的。”
      “你知道吗,宋临曾经和我说过他特别佩服你的画。”
      粱吉安是美院出了名的众星捧月般的冰山才子,作品件件令人叹为观止,宋临曾艳羡地说粱的画里好似一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宣泄,再明媚柔美的呈现也有能把青山推倒,把美景都作废的力度。
      “他佩服我什么?”粱吉安脸上毫无欣喜之色,倒像有嫉恶如仇之感。
      我不说话了,忽然感觉在他这边谈起宋临就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厌恶宋临,而是厌恶他自己。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他背对着我正在洗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一直有意无意地互相捅刀子的。
      “你讨厌我吗?”我又问他。
      “我感谢你。”他忽然转过头来,用真诚的眼光与我四目相对。
      “应该的。”我淡薄地笑了笑,毫不谦让。
      但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欠我,他也救过我一命。

      我趁他忙的功夫转头打量了一下他的家,发现装修都是清一色的深蓝色装饰和金属家具。
      嗯,和他这个人差不多的。
      我也谢谢他,居然能跟我说这么多话,要是被其他姑娘知道了,该有多羡慕。
      冰山才子,先是冰山,而后才成了才子。
      今天的才子讲话依然是锋利有力,但却稍显聒噪。

      我和他打了声招呼,说我乏了,洗洗睡了。
      他说好,但是要先把药吃了。
      我转身去他房间的床头柜上拿药,刚想出去问他水在哪里就听到了他的敲门声——转眼他就端着水过来了。
      “纸杯,小心烫手。”他嘱咐道。
      “我也有点洁癖。”我看明白了他拿纸杯的用意,笑说。
      他倒是没说话,转而合门走了。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立马开了门又追上去。
      “我说,那啥,学长,那啥,我没换洗的衣服在这啊。”
      昏了头了,真是尴尬。
      我感到我那发热的昏沉的脑袋已经不配支撑起关于“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任何思绪了。
      “你且等等,我打电话,让人买了送来。”
      原来粱学长也不是事事都能思虑周全的。

      后来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很久。
      虽然貌似粱吉安家长久性地燃着某一安神香,却好似只针对性地安了他的神,安不了我的。
      我的脑袋里像注了滚烫的热水一样发胀,发麻,很是昏沉却始终茫茫然地保持着一点不确定的清醒和无谓的警惕。

      我在黑暗中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无所有。
      我忽然联想到一无所有的我自己,和粱吉安那双一无所有的眼睛。
      我失去了宋临,那么他呢,他又失去过谁呢?
      我挺为他感到悲哀的,在人世跋涉,各有各的不幸,只是他格外不幸一点。
      当然,我比他更加不幸,不幸到我都无颜在他面前高兴地声称6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和当今茕茕独立的谢璟是同一个人。
      粱吉安怎么这么没心眼,居然敢收留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个他一无所知的人。

      我又想到宋临也是这样的。
      宋临当初也是这么慷慨而又善良地接纳了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个他也一无所知的人。
      巨大的悲怆又偷袭了我的精神和灵魂——我忽然意识到对于宋临,关于我的一切信息,关于它们被掩埋的时间,何止当初。
      宋临从来都是一无所知。
      从我们的相遇,到后来的永诀,我都没来得及向他作任何的解释。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出生成长,不知道我的小名,不知道我初高中的学生时代在哪度过。
      我本应顺着时间的长河慢慢悠悠地向他好好地坦白,从容地讲述,却被残忍的事故硬生生阻断了契机。
      加之我的胆怯和迟疑和混乱不堪的思绪,是我们共同造成了他的一无所知。
      在他灵魂自由飞起的那一刻,我曾经所有有关他的梦想、憧憬,都变成了无限滋长的愧疚和亏欠。
      我问我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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