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起火》超懒书虫

3、望子成龙

　　望子成龙

　　我有个女儿，今年10岁。
　　要是早在10年前，我一定有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从我这里诞生出一个伟大的人物。
　　10年后，我放弃了这个理想，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做个对得起自己的人。
　　这是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总结出来的结果。
　　现实总是让人失望的多。当失望已经像习惯一样快形成常理一样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放弃什么，比如原来的宏伟的理想。
　　女儿小的时候，哦，不是，更小一点的时候，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有不一般的潜质的：小手也就樱桃般那么大，自己手托着奶瓶把自己喂得像模像样；六个月会爬，军人般标准的匍匐式爬行，让那些已经成天才的天才无比汗颜；一岁的那天，突然开口唱歌，把我和她爸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唱的全是些她姥姥姑姑们教的老歌，让现代人们望尘莫及……
　　人们总是盲目的，人们也总是善良的，尤其是在对待你酷爱的人身上，尤其是当这个酷爱的人就是你孩子的时候，人们的盲目和盲目乐观就到了无以复加登峰造极的程度。
　　现在想来，人生如此漫长，一时的成就算得了什么呢？但在孩子小小的时候，我们全然忘记了这些深刻得不能再深刻的道理，盲目幸福地沉浸在拥有一个天才孩子的喜悦中，优点（现在看来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优点）被无限放大，缺点（可以肯定是缺点）全然不称之为缺点，我们骄傲而自豪地认为她的人生会像常胜将军那样，稳稳地站在领奖台上，拿着望远镜寻找对手，一辈子优秀下去，优秀一辈子……
　　直到她上幼儿园，直到她上小学。
　　在老师眼里，她是个顽劣的孩子，是个没有良好习惯的人。
　　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她，我盯着她的眼睛苦口婆心。
　　老师还是肯定了你的优点，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耐着性子说。
　　哦！她瞪着眼睛看着我，表示挺疑惑。
　　知道为什么吗？
　　啊？她更加真诚地疑惑，……不知道！
　　因为……聪明是感觉出来的，老师就是有这个本事一眼看出谁聪明谁笨，老师一眼就看出你聪明。我怕她理解得还不够深刻，我顺口开始瞎编，妈妈小时候有个同学，叫……那个什么……哦，对了，叫张静，老师一眼就看出她笨，所以，老师根本就不管她了，笨人是没希望的，所以老师就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哦！她估计听明白了，明白了世界上还真有笨人，以及笨人的下场，但看得出她不大有感觉，没起到震撼的作用，那个我瞎编出来的张静本就是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她仍然认真地瞪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考试倒数呢？我本想循循善诱地启发，但一说到这里我的火气又开始止不住上顶，口气随之有点加重。
　　我也不知道！她一脸茫然。
　　你不会吗？
　　会！她怯怯地说，可是……考试的时候忘了！
　　老师说她考试前刚讲过的，你几秒钟就给忘了？
　　这下她真的听明白了，她赶紧说，我同桌把我铅笔藏起来了，我找铅笔来着，没听见老师讲什么！
　　之前老师没讲过吗？我绝望地问。
　　讲过！她小心得几乎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会？
　　忘了！她颤颤巍巍地说。
　　这就是我的孩子，我那差点把她当天才的孩子。老师说她丢三拉四，到处乱划，唯恐天下不乱，上课不听讲，下课闹得比谁都凶，发言的时候找不着她……几乎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这个可怜的一无是处的人是我的孩子。我只好教育她，耐心教育她。我不是个善于隐藏感情的人，但教育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我只有折磨自己，耐着性子极其无力地接着教育面前的这个人。
　　……天地良心，我想了很多招。自由开放式，鼓励诱导式，威胁恐吓式，武松打虎式……
　　但全是白扯！她照样我行我素。
　　她一直是个挺有个性的人。
　　现在的人有告状的毛病（也不怕这群孩子跟着学将来变成一群小叛徒），一黔驴技穷了，就找人帮忙。老师找家长，家长找老师，总之呢，为了同一个目标老师家长走到了一起——达成统一战线。孩子呢，孤立无援，像一群老鼠，只有听话听指挥的份。
　　可能孩子她老师把给她全班同学家长的电话加起来也不及给我打的电话多。我那孩子就是这么厉害，这么神，就是能把老师和我折磨得七窍生烟。
　　我该怎么办呢？我愁得心寒。
　　直到有一天，我有了新发现。
　　那天，她去参加乐器考级。
　　前一天晚上，我问她，都准备好了吗?
　　她胸没成竹但却也没耐烦地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动画片里正放到关键时刻，我敢打赌她几乎没听明白我问什么。
　　我说，好吧。
　　可我心说，等着瞧吧。我有个新的计划，照往常，我非关掉电视，把她揪到琴房不可。
　　第二天，我们来到考级地点。
　　她在第二十三个，最后一个。
　　我有点犯嘀咕，最后一个都快到饭点了，评委老师还不都火烧屁股了。我只想教育孩子，可不想毁了孩子。
　　于是，我自作主张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换到了中间。
　　我走到前面，小心地凑到她的面前，说，你换到第十六了，准备一下。
　　她一听就火了，是那种被打破了常规的不安，她皱着小眉头，冲我嚷嚷，我不换，就是不换！我就要最后一个！
　　她并不知道最后一个的意义，我理解，她只知道她只准备好了最后一个出场，她不想有任何变动，变动让她慌张，变动的来源让她很怀疑。那一瞬间，我只好尊重她。
　　我看了她一眼，说，好吧。
　　没想到她乐了，尊重让她感到意外，少有的尊重也让她有了少许不安。
　　到一半的时候，我再次提醒她，要不要出去练练？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在同学面前，她甚至有点矫情地说，不用，不用，一点也不用。
　　好吧。我又说。
　　我又尊重了她一回。这次的尊重简直让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她冲我挤眉弄眼，一脸憨憨的得意。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等到第二十个的时候，会场已经开始混乱了，台下一片收拾东西离席的忙乱，中国人本就没有尊重人的习惯，到了这个时候表现得就尤为明显，反正自己孩子已经考完了，给别人造成扰乱让别人家的孩子倒霉又能怎么样呢？又不犯法！
　　前排评委老师的屁股也开始蠕动，有的已经抬起了半个屁股，做欲起身状。
　　这显然给后面的孩子造成了巨大影响，我那自以为天才的孩子还指望她能够在这最后一个一鸣惊人呢。
　　过程就别说了，反正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台上像赶集似的出错不好受，像鞭子抽在脸上，还得装着挺享受的样子。她考得不怎么样。
　　我像没事人一样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一句话也没说。
　　她低着头，也一声不吭。我知道她很难受。
　　我用手使劲握了握她的手，本想传递点积极的信息给她，比如：没关系，不要以一次成败论成败，下次，或者说，其实你不错，大家都说你不错……
　　她却茫然地抬起头，目光完全没有焦点地盯着前方，叹了口气。
　　我吓了一跳，被她成人式的沮丧吓了一跳，我还没见过她沉重的样子。
　　我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我刚才是不是很差？她天真又期待地问。
　　我看了看她，不忍心伤她，但我也不打算盲目鼓励，于是说，还行吧！
　　她于是开始低着头数自己的步子，良久，她才抬起头，羞涩但诚实地说，我觉得我很差。
　　我几乎是感动，对一个经常遭受打击的母亲来说，我把这句话当成是孩子的幡然醒悟。这几乎让我感动得流泪。
　　我怀疑地瞪着她，被我瞪着的她忽然神情怪怪地冲我笑。
　　我怀疑我看错了，我问，笑什么?
　　我好了，我没事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快乐，她跳着脚一蹦一蹦地说。
　　我顿感失望。
　　谁也别看我当时的眼睛和神情，一定黯然得跟丢了魂一样，接近痛苦。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回头认真地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又被燃起希望，我期许地看着她，明白什么了？
　　明白了我应该听妈妈的，在第十六个出场！最后一个出场是傻瓜，我再也不会最后一个出场了！她天真地说。
　　哦！我点头。我意犹未尽，还想接着启发，今天你觉得你表现得不理想是吧？
　　哦!表示同意，但也似乎表示不服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准备怎么批评我？啊？！她撅着嘴不情愿地冲我嚷嚷。
　　好吧！我不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想明白！谁也取代不了你……
　　我又想明白了！她打断我的话叫了起来，有种儿童式的负气。
　　我无精打采地说，你又想明白什么了？
　　本来我不想说，看你那样子就告诉你吧，我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就在刚才……上台的前一瞬间，我突然很紧张，没了勇气……
　　还有呢？我问。
　　我练得不够，有的音老出错……
　　我欣喜地看着她，后者认真的神情让我忍不住走近两步再看看她，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她一下子长大了。
　　那天下午，我的这位天才儿童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在琴房，就只为了矫正一个音，晚上她有个演出，她说她再也不会出错了，她说勇气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她要拥有它。
　　我的心里立即就泛起了幸福的浪花，虽然我并不期望她从此以后就真的弄懂她以为懂得的东西，但最起码这是她自己体会并思考出来的最为深刻的思想。我觉得今天是我那顽劣的孩子长这么大，最像天才的一次。
　　我又开始百感交集地期待她的将来，也许她能够比平平安安，对得起自己这个最简单的最起码的标准再好上那么一点点，幸运的话，好上许多许多。
　　这是一次值得纪念的失败。
　　所有的苦口婆心，所有的煞费苦心都显得苍白，很多道理是需要自己弄明白的。
　　她甚至还挺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每天都对自己说一遍，看你的了，天才儿童！
　　这个孩子有趣吧？每个孩子其实都这么有趣……
　　我倒是有点怀念她的顽劣了……
　　我的手机在狂响，我像最后总结般潇洒地敲下了最后一个字，拿起了电话。
　　糟糕！谁来救我？啊？！
　　是孩子她们班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