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关尔何事

1、初识

　　“先生可知，这校园里有什么景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那为什么您总在各处闲逛呢？不是寻景儿是什么？”
　　“嗯……也对，也不对。是寻，但不是景，是余生的归处啊。”
　　这人间的千万景色，如今皆在我眼下，又何敢说不知足。

　　“思月啊，一会我们去假山那里赏花吧？”
　　“嗯……我一会有课啊。可能去不了了。要不你和阮宿一起去？”
　　“行啊，诶，听说你们系调了一个新老师,教作文的？”
　　“嗯……”姜思月的脸悄悄冒了粉色。

　　“同学们，你们好，我是你们文学系的新老师，宋北茗，以后请多指教。”
　　台上那人，身着青色长袍马褂，麻织的深色衣服更衬着那张白皙脸庞，倒不如说是人衬的衣服格外好看，五官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眸，抬头仿佛就是一眼千年，深深吸引住了坐在后排的姜思月。
　　这学期有个新来的老师大家早早知道，只是如此年轻的老师实在让人惊诧，姜思月沉迷于耽，而周遭不住的细细咂咂起来了。
　　那人手挽着一本书，不急着走上讲台，倒是斜靠在讲台旁，微笑着看着同学们交头接耳起来。
　　可是，这脸庞，偷着笑的样子却依旧像是赏花一般，一阵风卷起，柔动的发丝倒是适宜入画。

　　“我知道啊，我也比诸位大不了少，顶多算是师哥辈的，可事已至此，好歹相聚一场，也烦请诸位往回给点面子吧。”宋北茗轻咳一声：“这个，姜思月同学是哪位，麻烦站起来给我认识一下。”
　　姜思月心里一紧，木讷的站起来，慢慢吞吞说一句：“老…老师，是我，我就叫姜思月。”
　　宋北茗直直身子一笑：“你就是姜思月？我还在想，听说我们班都是男孩啊，如何的男孩会起这样的名字？原来是女孩，不错，你的名字，我很喜欢。”

　　姜思月到抽了一口凉气：“谢谢…老师…我其实转系来的，之前学的是历史。”
　　宋北茗挑挑眉毛：“是吗？放眼学校里头的女学生屈指可数，这位同学居然还是学历史的，真是不得了，可如今又为何来学文了呢？”宋北茗的那双眼睛，温柔有极富穿透力，快把姜思月的心望了一个底朝天。
　　“因为…喜欢。”
　　宋北茗欣赏的的点了点头：“请坐，说得太好了，就是喜欢。”他不紧不慢的走上讲台，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同学们，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要明白自己喜欢的，敢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刚刚那位同学也是因为喜欢，走进我的课，我觉得备感荣幸。我同样是因为喜欢，我希望在座各位也都是因为自己喜欢，若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们是朋友了，我们常常可以聚在一起讨论自己喜欢的东西，何不快乐？”

　　台下乌泱泱一片的学生不禁被调动起来，刚才对这位老师的各种猜测和偏见好像被扫去了一半。

　　那节课具体讲了什么，姜思月不记得了，但是有预感，接下来每一堂课都会加倍认真的上。

　　“好了同学们，课就上到这里。姜…思月同学，来我办公室一趟，方便吗？”

　　自然是跟去了。

　　不大的空间被整理的井井有条，几盆绿植茂盛但又仿佛驯化过的，乖巧巧的垂在台子上，钢笔笔直摆在桌子上，厚厚一沓讲义一张一张理好，夹在一个深灰色的皮质书夹子里，贴了一张泛黄的便签纸：宋北茗

　　宋老师拉了一张椅子，请姜思月坐下，沏了一壶茶，汤色清澈透亮，至少不是差的。

　　“别紧张，就像是朋友一样，这里是办公室，说直白一点就是我家，你是客人，请你来做客。”
　　姜思月快紧张的昏过去，只好端起瓷杯，一口顺下去。嘶，确实好茶，揉着花香，层层叠叠，隐隐约约。暖暖的让人放下戒备来。

　　“是这样，之前在校报上看到过你写的文章，写的很好啊。”
　　“文章？”那些，不都是匿名发上去的吗？

　　宋北茗抿嘴笑笑：“放心，你是匿名发的，但我看那文笔实在不像男孩，今天见到你，就大概知道是你写的了。”

　　“老师，很厉害。”姜思月红着脸低下头，实在太近了，手里头攥着的衣角快要被扯断了，若是此刻手松开，皱巴巴的熨烫都要用上一会时候…

　　宋北茗就真如同学间说悄悄话一般，压着声：“嘿，你的文字写的真不错啊，在我这留下来，可不能被其他老师抢走了。”说完又抬头说：“你可是我将来的排面啦，好好学，去吧。”

　　莫名其妙走了一遭，再出门晕晕乎乎的，居然连脚都站不住了。怪她自己啊，好端端转什么系，不然何必要如此慌张。

　　慌什么啊，那是起风了，怎么怪热的。今年的春，怎就调皮起来了呢。

　　接下来的日子就很快。几张卷子也就过去了小半个学期。姜思月的成绩一向不错，可如今，作为宋先生的排面自然不能落下，得努力才是。

　　正如宋北茗所说，整所大学就没几个女学生，这个时代的女性，也该是早早出嫁了好。姜思月天生聪慧，又是无比幸运的生在富农家里，才没有埋没她的才华。可父母亲再开明，也还是希望姜思月尽快找一个好人家。

　　这些她无比的清楚，每年回家，没有出嫁的事情在邻里亲戚眼中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甚至有人还在背后说闲话一类的，姜思月本就志不在此，就干脆常年待在学校，不去听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每一节课，特别是宋北茗的，姜思月都听的十分认真。那张俊俏的五官绝对可以入画，不，他往那里一站，便就是美画一张。可惜整个班里就她一个女孩子，这种青春懵懂的少女心自然无人分享，唯一的女性好友在理科那，一天天忙的不得了，自己也一堆事情要做，这个学期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认真干起事业来时间居然过的那么快。

　　宋老师待她很好，以至于他频繁出现在姜思月的日记本里。

　　“星期一，宋先生叫我上台读自己写的论文，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课题来讨论。”
　　“十七日，晴，宋老师今天请了假，说是有什么事情。”
　　“十八日……”

　　那天是阴天，乌云密布，连天空都压抑着。

　　“诶，那边怎么围着那么多人？”姜思月赶着去上课，但人实在将校栏板围的水泄不通，也不免引发她的好奇心。

　　她侧身挤入人群，红字白底，自然不是什么喜讯。

　　她读过那行斗大的字，瞬间僵住了身体，不敢相信，又再读一遍。

　　“怎么会…”

　　是笔名为湾玉的一名作者，在昨日被特务胁迫之下选择了殉身。一枪，他击中了自己的心脏，那颗满腔热血，精忠报国的心，不再跳动。至死，没有人知道这位作者的真实姓名，但他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字，都会被人们铭记。整个大学的同学，老师们都读过他的文章，对于姜思月来说，湾玉先生的作品有着别样的意义。

　　她第一次走进学校的图书馆，在书架上的某本书就莫名吸引了她。这是她所读的第一部散文集。俗话说，文史不分家，的确如此，可也正是因为这本书，姜思月一点点喜欢上了文学，越读越喜，这才决定了转系。

　　于她而言，湾玉先生就是一束光，他引领着姜思月进入了文学的世界。这种没见过面却有着着深厚感情的，或许叫做“师承”。

　　如今，这束光灭了。没有任何征兆，灭了。

　　在这样的春光景致下，学生们集体站在校栏板前，对着这位无名的伟大作者的死讯，如站在他的坟墓前一般，以肃静来致敬。并不了解他的生平，家境，可他曾写过无数鼓舞学生们通过念书助中华之崛起的文字。

　　在这样的年代，大学生实在是件稀罕事，但几乎每一位教授在上第一堂课时，都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课堂或不在课堂，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中国人，记住你们庄严的使命，你们手下的，不仅是自己的事，还是千千万万百姓的事啊！”

　　此时悠远的上课铃响了起来，重重的三声，又更催的场面的悲壮。

　　同学们迟迟不愿离去，还是一位极有权威的老教授嘶哑的发了一句：“走吧，人走了，就让他歇息着吧。”

　　可还是要上的，要加倍认真的上，这本不是一个太平的年代。不能让问题再拖下去。

　　姜思月极其不愿的回过头，却看到不远处的宋先生笔直的站在那里，依然怀里有一本书和那份皮质的深灰色讲义夹，那双包揽星河鹭起的眼睛，悄悄泛起了红。

　　不只有难过，不舍，震惊，还有无限的愤怒。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神中，却好似想要撕裂一切阴谋黑暗，无比复杂的情绪被杂糅到一块，交织着无法分开，而最后是深深的，无尽的叹息。

　　宋北茗转身过去，姜思月便跟了上去。

　　宋北茗只是在前面走着，每一步都踏的极重，上楼梯时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以示它们的不知所措。平日如此温柔平和的人，却发狠一般踩过去。
　　姜思月只是远远跟着，既不敢靠太近，又担心宋先生。
　　宋先生没有进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教室，重重的摔上门，“嘭”的一声，也就写明了“闲人勿扰”。

　　“我应该…算不上闲人的吧？可我以什么身份、什么目的进去？”哪有学生安慰老师的啊。可还是不忍心，轻轻推开了门，也不敢与宋先生对视，就猫着腰，踮着脚，像小偷一般溜了进去，坐在平时的位置—第一排最左侧靠窗。那里是赏风景和吹凉风的绝佳宝地，自从宋先生任教，姜思月就从未懈怠过。

　　宋北茗手撑着讲台，将头深深的埋下去，良久，嗓子眼里飘来一句：“那可是我的启蒙老师啊……”

　　声音虽小，但深深震撼了姜思月。原来，她与先生的启蒙老师是共同一位，他若是还在，那一路上，姜思月又会如往常一样跟在宋北茗先生后边问这问那——姜思月常常惊叹于先生的博学多才，而先生自然是看得出这位学生，一半在问他，一半在考他。他只是笑笑而耐心解答姜思月的各种问题。

　　可如今，他们共同的启蒙老师不在了。他们陷入了更深的悲痛中，一片死寂中，各自回想着读到湾玉先生作品时的各种场景。

　　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到了教室，他们静静地坐下来，低着头，不约而同的肃静着，都不说话。

　　“同学们，”宋北茗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极强的坚定：“所以，我们必须要改写当下的状况，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阻止这种悲剧的重演！他们以为，杀了几个人就能平定人们的愤吗！？不，新生代的有志青年们，是赶不尽杀不绝的！”
　　语气之强烈，深深鼓舞着在座的每一位学生。他们都攥紧拳头，时刻准备大干一场。

　　听说学校最近要举行新生欢迎会，学校早早就贴了告示，希望学长学姐们多多参与。姜思月看着告示若有所思。
　　“嗯？想什么呢？想去？”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啊，宋先生。”
　　“想去就去嘛，多多参与总是好的。”宋北茗笑着说。
　　姜思月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害，实在没啥才艺，也不知道去干嘛。”
　　“没事啊，”宋先生鼓励道：“听说他们缺一个主持人啊，要不你去试试？”
　　“主持人？！”姜思月一惊：“那我可没有那般本领，主持人是非常厉害的，还要写稿子啊，背稿子啊，还有临场发挥的能力，还有……”姜思月顿了顿：“主持人都很漂亮啊。”
　　“哈哈哈，” 宋北茗爽朗的笑了起来：“不至于，再说老师觉得你很漂亮啊，而且还很与众不同哦，写稿子吗，你的文章写的那般不错，对你来讲，因该不难。至于临场发挥——主任叫我去当主持人，你若是也去，到时又接不上的话，有我来接，你不用担心。”
　　“先生也去嘛？”姜思月一喜，又有些担心的说：“先生那般优秀，那我去不是拖后腿了？”
　　“怎么会？好，那就说定了，我去向主任报个名。”

　　姜思月又喜又怕，她特别期待着和先生同台，但又害怕把事情搞砸。她本是冲着加些学分，期末能领一些奖学金来的，可现在更觉得事情的重要。
　　最关键，宋先生相信她能做好，她不希望让宋先生失望。
　　因该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姜思月靠在墙头，望着窗外撒癔症，这是一个老教授的课，那个老教授讲话吐字没有那么清楚，声音又不是那样的大，让人特别想睡觉，后排已经睡倒了一片。姜思月强撑着没有睡着——最近晚上一直想着晚会的事情，又要撰写稿子，本就没什么精神。
　　“姜思月，姜思月！”老教授扯着嗓子，显然是很生气。

　　“啊，老师。”姜思月大睡梦突然被打断，她赶忙站起来。
　　那个老教授走过来，狠狠的盯着姜思月，盯的她无地自容。后排的那些同学也都惊醒过来，看看姜思月如何在“杀鸡儆猴”中，变成那只可怜的鸡。
　　还好，不一会，老教授就走开了，姜思月不敢坐下，老教授闷哼一声：“哼，来了个年轻老师，规矩都忘了，这个老师也不怎么样嘛，连最基本的上课的态度都没教好！”他拿起桌上镇纸，重重敲了三下，张张嘴，又欲言而止，睨了一眼姜思月：“还杵着干嘛呀，坐下去。”
　　姜思月心慌着坐下去，又感觉无地自容，一是上课本不该犯困打盹，二是她作为宋先生的“排面”，又如此一般，给他丢了脸面。
　　姜思月下了课，又慌慌的经过宋先生的办公室，瞥见了老教授的身影，心里一紧，就攀在门口看。
　　什么也听不见，但她又好像隐隐约约听出了老教授还算缓和的语气。她轻轻松了口气，谁知老教授突然走出来，用一支钢笔在她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下：“不学好，还偷听，贼兮兮的。”
　　姜思月一颤，宋北茗依然低着头，轻轻一笑：“姜思月同学，进来吧。”
　　姜思月一步一步挪了进去，见先生伏案写着什么，低着头道一声：“宋先生……”
　　宋先生没在接话，倒让姜思月倍感紧张，只好一股脑的把错给先认了：“先生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上课的守候打盹，我不该在上老教授课的时候，在作业纸后面画王八，我不该老师往窗外边望……”
　　宋北茗抬起头，觉得好气又好笑，那双明亮亮的眸子让姜思月不敢对上：“哦？你还干过什么坏事？今天就一起招了吧？”
　　听这语气……嚯，先生压根儿不知道这些破烂事情，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一股脑的全招了！先生开了一个如此大的玩笑。姜思月的耳廓红的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吗，原来姜同学还干了这么多坏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宋先生打趣她，更让姜思月觉得不好意思。
　　“我老师要知道我学生在背地里对他干了那么多坏事，血压飙升，就直接送医院了。”宋北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薄唇沾上一点茶汤，更显的通透。
　　姜思月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是……您老师？”
　　宋北茗扶了一扶眼镜：“对啊，那位是我的老师，”坏坏一笑：“干了那么多坏事，那怎么惩戒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