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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但愿悔未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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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人人都要敬她三分,说话时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一旦碰到霜烟这种视权贵如粪土的人,还真没法再作威作福。不过被他这么一闹,只怕常妃恨我要恨到骨子里了。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一口气:“往后我的日子更难受了……”
他恍若未闻,只是淡淡扫我一眼,说:“有一件事我要先说清楚。”
“什么事?”
“我为皇后治病,要收诊金的。”
我微笑说:“我知道先生向来不屑高官厚禄,说这些未免折辱了先生。你要什么诊金,不妨直接告诉绾风。”
霜烟停住脚下步子,眸光深亮,说:“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请你先想想师弟对你的好。这就是我要的诊金,你给得起吗?”
我猛然一惊,心底骤生疑惑,不禁问:“为什么?难道清月出了什么事?”
“师弟没事。若是他出了事,我还会有兴致跟你进宫治病吗?”
我略略松一口气,提步走到他面前,郑重道:“霜烟先生,你一直都知道我对清月的情谊。从前是,现在是,只怕此生都会是。不怕实话跟你说,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令我难以接受的事,我过得很累很不舒心,可是我也不觉得苦。每次遇到难关时,我都会想想清月,想想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这样我就又有走下去的动力。我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我不会忘记他的好,绝对不会。这个诊金,我给得起。”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不要忘记今日的许诺。”他拉拉背上的竹篓,说:“不是说皇后病得很重吗?你先跟我说说她的病情。”
我点头:“那边走边说吧。皇后一直有眩晕顽疾……”
昭阳殿里,人人恍若看到了初升的旭日一般,脸上带着喜不自胜的神色。王太医正在为皇后诊脉,见到霜烟,枯如虬枝的手骤然一颤,抖抖缩缩地收回袖中,默然跪在一旁。云清泰感激地看我一眼,我朝他微微点点头,他的唇畔便挂起一丝笑,上前抱拳道:“霜烟先生,有劳了。”
霜烟轻轻颔首,淡淡道:“好说。”
他放下竹篓,目光扫过跪在一旁的王、韩两位太医,静静坐到凤榻边为皇后请脉。皇后双目紧闭,面庞上的冷白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两颊颧骨高高耸起,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这哪里里是我记忆中那个秀婉清芬、光彩照人的云妃?
霜烟阖上眼沉默半晌,本无表情的脸上猛然掠过一丝惊怒、一丝难以置信。他蓦地睁开眼睛,复靠近皇后的身子使劲嗅了嗅,细细查看她的脸色,又探了探她的气息。漆黑平静的眸中忽然波涛汹涌,他一言不发地背起竹篓,拂袖竟要离开昭阳殿。
不祥之感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拦住他问:“先生,为何要走?皇后究竟怎么样了?”
他用最疏离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事实:“照此情形,多则三月,少则一月。”
我的心有如被铁锥狠狠刺了一下,万般痛楚如大团水气蓄在胸腔里,几乎让我窒息。眼前迅速模糊起来,鼻腔中氤氲着苦涩的气息,喉头颤抖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云清泰失态地抓住霜烟的袖子,颤声问:“为……什么会这样?”
他冷笑一声,目光射向两位太医,淡然道:“问他们。”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们俩,目光死死地锁住他们岿然不动的身子,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那个答案。
云清泰的眼里闪起森然寒怒,喝道:“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王太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面容沉静如水,朗声道:“老臣不知霜神医所指何事。”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是如此刺耳。韩太医恭顺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既然他不知道,那我便医不了了。”霜烟甩了甩袖子,作势要走。我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急道:“先生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究竟王太医和韩太医知道些什么?既然他们不肯说,先生就直截了当告诉我们吧。”
霜烟睨我半晌,放下竹篓道:“好,那就把话说清楚。”他走到两人面前,问:“太医对皇后的病作何诊断?”
王太医微微抬头:“老臣以为,风邪侵入,致使皇后娘娘体内寒热相搏,四处冲撞,损及髓海。”
韩太医附和:“微臣也是如此诊断。”
霜烟睥睨他们,继续问:“两位对皇后的眩晕之症如何解释?”
“风虚。”
“风虚?”霜烟冷哼一声:“为什么我会在皇后身上闻道一股淡淡的夏枯草味道?难道夏枯草也是用来治风虚的吗?”
王太医陈述:“老臣从未给娘娘用过夏枯草,娘娘身上为什么会有夏枯草的味道,老臣也不知情。”
云清泰问:“夏枯草是用来治什么的?”
“破结,消肿,散核。”霜烟抬起头,看着我们道:“皇后身上的夏枯草味道极淡,若不细闻定然不会察觉。但一般人以夏枯草入药,身上绝不会带有其味道,除非是经年累月的使用。”
我好似被梦魇镇住一般,一时间怎么也动弹不的,身却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般冰凉。云清泰神色复杂,眉宇间一片阴沉。
霜烟转身,视线拂过惴惴立在一旁的一众侍女,问道:“这里谁负责照顾皇后的起居?”
岳英上前垂眸道:“是奴婢。”
“我问你,皇后可有过清晨醒来后头痛、呕吐等症状?”
岳英立即答:“有,近两个月格外严重。娘娘经常说前额剧痛,让奴婢为她按揉。有时夜间娘娘还会莫名地呕吐。”
“可有过昏厥?”
她思忖片刻,说:“上个月有过一次。”
“这些太医知道吗?”
“知道,娘娘每次身子不适奴婢都会传太医来瞧。”
我忍着心中的悲痛,盯了太医一眼,沉声问霜烟:“皇后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是瘰疬。皇后的脑中长有瘰疠。”霜烟的眼锋扫过两个太医,解释说:“单从脉象来看,瘰疠之症已然十分明显。加之她这几个月来时有头痛、呕吐、昏厥的情况,不用说太医院的太医,就算是民间的赤脚大夫也定然能诊断得出。我方才在皇后身上同时闻到了天麻、白芷、夏枯草的味道。天麻和白芷确是用来治疗风虚眩晕,却没道理无缘无故使用夏枯草。她之所以有眩晕之症,原因在于瘰疠外感。他们明明就该知道皇后的真实病情,却故意误诊。并且长年累月使用夏枯草控制她脑中瘰疠的生长,一旦瘰疬长到一定大小,她便会猝然病发,就像现在一样昏迷不醒。”
这一番话有如五雷轰顶,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云清泰面色铁青,一把揪住王太医的衣襟将他生生从地上拖起来,暴怒道:“你一早就知道清瑶患得是瘰疬,还故意按风虚眩晕给她开方子,你究竟受何人指使?给我说!”
王太医的脸上没有一丝惶恐的神色,可双手却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着慌乱道:“老臣御前侍奉三十载,向来忠心耿耿,就算给老臣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延误皇后娘娘的病情。老臣听闻神医霜烟医德高尚,乃人间翘楚,怎料到今日竟然血口喷人!侯爷明鉴,切莫让旁人挑拨了去,老臣实在冤枉!”韩太医也口呼着“微臣冤枉”在一旁重重地磕头,一下下沉闷的声音仿佛一把把砸向我心口的重锤。
云清泰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终究慢慢松开手,盯着王太医细细审视,仿佛在研判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王太医立刻又跪下,连同韩太医一起磕头。不一会儿,汉白玉铺就的地上便出现两摊猩红的血迹。霜烟冷冷地看着他们,唇畔抽出一丝嘲弄的笑,缄口不言,拎起竹篓要朝殿外走。
“等等。”我瞧一眼霜烟,复看向云清泰,心中波涛汹涌,压着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字对他道:“我相信霜烟先生。”
云清泰转眸缓缓地点头,道:“来人,将两人压下去,容后再审。”
待两个人的哀呼声渐渐消失消失后,云清泰的面色方才恢复沉静,对霜烟诚恳地作一揖,说:“请先生救救清瑶。”
我也哀求地看着他,道:“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就皇后的对不对?”
霜烟转过身,远远地望一眼皇后,眉梢眼角的冷意更胜以往:“没办法。”
“怎么会呢?”我不由得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不是号称‘不死不救’的神医吗?”
“如果我料想得没错,她这个病应该已经拖了足足有五六载的光景。若是再早些时日,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你也说,我是神医,不是神仙。这世界上自然有我医不了的人。”
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取,我颓然瘫软在地上,泪水再也不受控制,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滑进口中,氲开一片咸苦。云清泰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绝望的灰白,双手紧紧攥住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霜烟目光清亮凝视我片刻,语气中透出些许怜意:“我会尽我所能为她续命,但是至多不会超过半载。”
岳英将我从地上搀起来,我捉住他的袖子,使劲地抬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谢谢你。”
霜烟点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个布包,说:“我先设法施针让她转醒。”他将银针在烛火上一根根灼烤过,走到床边为皇后施针。轻针细捻,不一会儿她的头上、胸前、臂上便扎满了银针。
我和云清泰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整个昭阳殿安静得吓人,空气中有一丝凝滞,仿佛连大声喘息都是一种罪过。
心中依然是悲恸万分,脑子却渐渐冷静下来。盯着霜烟晃动的背影出神,我在心中暗骂自己。我真是没用,动不动就掉眼泪。掉眼泪有用吗?能让皇后的病好起来吗?与其浪费这个心神来悲伤难过,不如想想如何让她没有遗憾地走完最后的这段路程。我已经错过那么多时光,若是以后都的日子都在哀恸中以泪洗面地渡过,才是最大的愚蠢。
过了许久,霜烟终于将银针一根根地抽出,脸上透着疲色,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净手手掏出丝帕擦拭汗珠,帕角的几株青竹不合时宜地苍翠着。他道:“她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你们过去看看她吧。”
皇后果然缓缓睁开眸子,眼中虽然没有神采,苍白的脸上却恢复了几分血色。她温柔地注视我们良久,喑哑道:“大哥,绾儿,我没用,又让你们担心了……”
云清泰的眼眸渐渐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道:“不碍事的,清瑶,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我半跪在榻边,抓起她纤细无力的手,微笑道:“母后,知道绾儿会担心,以后就不要再睡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好?”
她愣了愣,原本空洞的眼底忽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华,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哽咽好一会儿,才说:“绾儿,你叫我什么……”
我笑着重复一遍:“母后,我叫你母后。”
“好,好……”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唇畔含起一丝欣慰的笑意:“好啊……”我抓住她抬到半空中的手,放在脸颊上,竭力地忍着泪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