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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又见烟雨空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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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有霜烟的消息。父皇依然没有回宫,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我曾经传裕贵来回话,无奈他的嘴却比铜墙铁壁还要硬,不管我怎么问,不是奴才不知,就是低头缄默。
我一直守在昭阳殿,寸步未离。云清泰和云飞扬也是。云清泰一直很沉静,可是我知道,他内心的焦急绝不比我少,因为这三天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下巴上也迅速长出胡碴。
我终于明白,任情爱如何动人,亲情才是世间永不离弃你的守护神。
我用清淡的语气和淡定的眼神回应后宫那些神神鬼鬼,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看出我的焦急。她们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一概被我以皇后需要静养为由挡在殿外。我不想让她们知道皇后现在的情况,更不想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有可趁之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夏侯逊如同一阵疾风一般扫进殿内。我急忙上前问:“怎么样?找到霜烟了吗?”说话时,还不住地朝敞开的殿内外张望。
他抱拳道:“回公主,找到神医了。”
我刚想张嘴,云清泰抢道:“他在哪里?还不快快有请!”他一向沉静的脸上竟泛起微微的红,被锦袖半掩着的手也在轻颤着。
“霜神医说……”夏侯逊踯躅了一下,抬头扫我一眼,复低下头道:“神医看了锦囊后,说既是故人相邀,何不亲自前往?”
云清泰和云飞扬同时瞧了瞧我,我啼笑皆非,说:“要是他爽快地答应,我反而要奇怪了。好在他只是要我亲自去,不算什么难事,我去走一遭便是。夏侯将军,他此刻在哪里?”
“霜神医就在离京不远的苍亭镇。”
我颇有些惊讶,原本以为他不是在疫地便是在灾区,怎么也没想到他就在苍亭,这人的心思果真不是常人能捉摸的。我撇开心头思虑,朝云飞扬和云清泰点点头,道:“好,烦请将军立刻就带我去。”
烟雨洗桔花,晨风轻抚湿天涯。
到苍亭的那天,天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大片灰蒙蒙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
春寒总是格外料峭,空气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夏侯逊说,霜烟居住在镇旁的一座山上。他们偶然间从一个沿街乞讨的老人口中得知,山上住着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曾经为他治好了折磨他多年的痨病,不但分文未收,还定期给他送药。于是,他们在老人的指点之下,上山找到了霜烟。
山路泥泞,马车颠簸。到山顶时,我掀开纱帘,透过茫茫的雨帘远远望见一座茅草亭。虽是简陋,却因着亭中闲坐的那一人而显得意趣缱绻、料峭出尘,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我吩咐夏侯逊停车,跳下马车,摆摆手示意他们留在这里,独自撑着伞举步朝霜烟走去。
叮咚的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茅草第次淌下,落到地上的水塘中,打出点点细小的水泡。亭中,霜烟轻转着手中的茶杯,悠闲自在地饮茶,面上是一贯冷冷清清的神色。
蓦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袭上心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犹记得他第一次来为我治病,也是在一个烟雨空濛的日子。不过那时我不是公主、不是郡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那时,清月尚陪在我身旁。
走进茅草亭后,我将伞收起来放在一旁,朗声道:“霜烟先生,别来无恙?”三年未见,他倒是一点都没有变。他淡淡地扫我一眼,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婆娑摇曳的树林中,道:“你来了。”
“神医开口,我怎好拒绝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在空濛的烟雨中婆娑摇曳的林子,片刻之后方才收回视线,道:“况且,我还有事相求。”
他深深地望我半晌,微抬下巴道:“坐吧。”
我点点头,依言坐下。石凳子颇有些湿冷,仿佛浸过冰水一般,一股子凉意直往我身体里蹿。全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道:“霜烟先生,绾风向来有话直说,不喜欢拐弯抹角。你知道我此次前来的目的,皇后娘娘病重昏迷,太医们束手无策,如今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能解救皇后性命。”
霜烟放下茶杯,嘴角勾起弧度,声音依旧疏淡:“我替人治病是有规矩的。皇族贵胄不医,门阀世家不医,奸恶之人不医,心情不好也不医。医皇后?哼,你要我坏规矩,总得给个理由。”
“从前你不也给谢皇后医过病吗?”
“当年十万羽林卫为了找我扫荡中原,弄得民不聊生,我不愿百姓因我而受苦,这就是理由。”
我心里像是被猫挠了一下一般,颇有些暗恼。可想到我有求于他,火气又发不出来,只得笑说:“若我给不出理由呢?先生让我来,难道只是为了叙旧?”
“叙旧?”他挑眉瞥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很忙的吗?”
我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给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因为医者父母心,我相信名动天下的神医绝不会见死不救。”说着,我起身朝他盈盈敛衽,道:“还请先生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
“看在往昔交情的份上?”霜烟睨着我,语气略带嘲讽,冷冷道:“是我和你的交情,还是师弟和你的交情?”
我微微而笑道:“那要霜烟先生怎么看了。”
他的手上变戏法似多出了我的锦囊,轻轻扬起,说:“你已经给了我答案,不是吗?”他将锦囊递给我,眸光一片深亮。
我接过锦囊收好,顿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笑道:“绾风先代皇后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他随意地摆摆手,冷声说:“我说过,如此大礼我这等山野匹夫受不得。你要谢的不是我,是师弟。若非因为他,我绝不会答应。况且,能不能治得好还不一定,你可别谢得太早。”
我轻笑一声道:“这天下,还有你神医霜烟医不了的病吗?事不宜……”
“慢着。”霜烟截口说:“就算你给了我进宫治病的理由,可我还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不想在我医病的时候有不相关的人在场,不想对任何人行跪拜之礼,不想平白无故被人打扰。”
这哪里是一个条件,这分明是三个条件。不过我早就料想他会提一大堆要求,好在这三个要求并不难办,遂爽快地答应:“好,没问题。你为皇后诊脉的时候,想留谁就留谁,想赶谁就赶谁。你不想跪拜就不跪拜。另外,我会为你安排一个清净的住处,不随意对人提起你的身份,绝不会有人打扰你。这样行了吧?”
他略微点了下头,一把拎起靠在石椅子上的竹篓,起身从我身边擦过,只余清冷的声音留在我耳边:“你说事不宜迟,那便走吧。”
一路上,霜烟摆出那张招牌式的万年冰山脸,闭目养神,保持缄默。我也学着他,倚在车壁上假寐。虽然两个人都沉默,气氛却也并不尴尬。
找到霜烟于我而言,就像一个在黑暗中彷徨踟蹰的人看到一缕希望的曙光。几日以来积压在心间的担忧、焦急、悲伤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他虽然说话刺人一点,脾气别扭一点,可每次我有求于他时,他总是会出手相助。上次帮我隐瞒剑伊兰之毒,这次又破例进宫救皇后。此刻,我的心底充满感激,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清月。
进宫后,我在前面引路,霜烟背着竹篓垂袖跟在我身侧。宫里没有人见过霜烟,众人见我带回一名男子,纷纷侧目,一时间各种目光齐齐射向我们。他倒是姿态安然悠闲,丝毫未将身周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仿佛走在皇宫里就像走在山间小路一般。
“哟,文慧公主呀!”常妃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轻摇纨扇笑盈盈地说:“怎么今日没有在昭阳殿陪伴皇后娘娘吗?她的病可好些了?”
我不想与常妃多做纠缠,垂眸道:“牢娘娘挂心,皇后的身子自是一日好过一日。”
她的目光扫到我身边的霜烟,丰艳妖冶的脸上多了几分暧昧,几分嘲弄:“这位公子是……”
这些年,常大人带兵在外与慕容氏打得不可开交,常妃在后宫几乎是专房之宠。据闻前不久怀了龙种,自认大皇子将出自她的肚皮,行事便越来越嚣张跋扈,甚至屡次人前人后讥讽皇后孱弱,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我看了看霜烟,他一脸淡漠疏离,眼神游离在别处。我的语气不咸不淡:“这位公子是建武侯要见的人,文慧赶着带他去见云侯爷。若是娘娘想与文慧闲话,下次请来念月阁吧。”
她的眸中掠过一阵鄙夷之色,轻柔地触碰一下小腹:“那种冷清简陋的地方,本宫不喜欢,本宫肚子里龙儿也不喜欢。公主倒是可以随时来毓秀宫坐坐,本宫无上欢迎。不过……”常妃娇笑着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番,又凝视霜烟片刻,咯咯笑说:“有如此佳公子在身旁,只怕公主也没得闲暇时间了吧?也对,一个人被关在那种地方,总是有些寂寞的嘛……”
对于常妃这套,我已是波澜不惊。上次因一首赏梅诗被她暗讽倾慕慕容琪,这次我公然带着男子在宫里行走,她怎么也要借题发挥一下。我刚想说话,谁料一直沉默的霜烟忽然开口,淡然道:“怎么皇宫里养了这么多麻雀的吗?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没了。”
常妃的脸顿时扭曲起来,纤纤玉手指点霜烟,勃然大怒道:“大胆奴才,你知不知道本宫是谁?竟敢出言不逊!活腻了是不是啊?来人……”
霜烟冷笑:“我不是你的奴才,所以我是不是活腻了,还轮不到你来说。请让一下,不要挡在我面前。”他反手推开常妃颤抖的玉臂,大跨步往前走。走了两步,扭头喝我道:“发什么呆?还不走?”
她从未被人如此嘲弄过,俏脸因惊怒而涨得透红,娇艳欲滴的唇不断抽搐,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朝她福福身,暗自藏起唇角的笑意跟上霜烟。走得很远了,犹感觉背后直直射来的两道怨毒目光,有如芒刺直直扎进我的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