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34、星影摇摇欲坠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沉重浩荡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警惕地后退两步，紧紧挨着疾风，做好一跃上马的准备。畜牲的感官总是较人要敏感许多，疾风好像也觉察到了什么，竟然兴奋地连连长嘶。

　　林木晃动，沙沙作响。一人一马率先突破重围，驰上山顶。

　　“慕容清……”我盯着眼前人，心中霎时生出百般感慨、千般滋味。凄怆、怨恨、悲伤……各种滋味陈杂心间，绞得我心口抽痛不已。

　　慕容清似乎也大吃一惊，如往昔一般清澈的眸中疾速掠过一道惊怒，带着些许掩盖不住的心疼，急道：“绾风，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里太危险了，你赶紧回去！”

　　“我不要你管！”我牢牢抓紧手中的缰绳，狠狠地捏在手中，望着眼前一身铠甲、既熟悉又陌生的他，不禁怒从中来，嚷道：“喂，慕容清，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知道你想要得到湛泸剑，但如果你今天的目的是向我取剑，那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把它交给你。”

　　“湛泸剑？”他似有一丝疑惑，不解道：“谁说我要取湛泸？”目光滑至我背后的剑，随即便了然。他的眼底掀起万丈波涛，白皙如玉的脸庞因嗔怒而微微发红，咬牙切齿道：“李文谦，他竟然……”

　　“你不要湛泸？”我打断他，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孩童那般无知吗？慕容琪和沈彦半路拦我去路，口口声声要我交出湛泸剑和龙脉地图，没有你的授意，他们如何敢这样做？”

　　慕容清没有答我的话，只是驰马朝我而来，温声劝我道：“我从来没想要从你手中夺过湛泸剑。你听我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赶紧下山，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要卷进这场战争里。”

　　他没有意图夺走湛泸？我心中浮起一丝疑惑，遂跨上马背，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刚要开口说话，谁料沉重的马蹄声渐渐止息，他的身后陡然出现了千军万马。

　　我心中一紧，抬眸凌厉地审视他们，那些士兵惊而不乱，依稀可以发现战斗过的痕迹。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人，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李文觉。数年不见，他倒是没有什么改变，一副森森然的模样，眼内依然如死物般沉寂。与我的视线相接触，终于有了一丝微微的触动。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战役他不带上徐离襄，反而让李文觉跟着他呢？他会不会太过自负了？

　　一个骑兵急匆匆地上前禀报道：“报告将军，方才我军被人从后方突袭，共损失了一百十二名兄弟。”

　　刚遇袭就能立即报出折损人数，这样的应变能力，难怪慕容氏军队总能百战百胜。

　　我却吃了一惊，难道李文谦打算绕到敌后突袭吗？可战书上明明就写着双方明刀明枪地决斗，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想着，我不禁又回头四望，却依然没发现李文谦的踪迹。

　　一切仿佛都在意料之中，慕容清并没有惊讶，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随意询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死伤将士的，却无一提及偷袭的敌方情况。那骑兵一一作答，慕容清便挥手屏退他。

　　“绾风，你必须立即离开这里。”慕容清毫不避讳地凝视我，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说着，他做了个手势，两个士兵便一左一右将我护住。疾风不安分地原地打转起来，慕容清看了看疾风，脸上一缕宽慰的笑意一闪而过，复指点左右二人道：“他们会送你下山，你快走！”

　　就在这时，呼呼而过的山风带来了细碎而怪异的动静。

　　慕容清眸光一变，立即策马来到我身旁。我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掉转马头，只见顷刻之间无数士兵从四周的山中凭空冒出来，如潮水一般将这里团团围住。群山苍翠的颜色霎时间被漆黑的战袍所覆盖，透出一种地狱般的绝望之美。

　　对面的悬崖上，李文谦率领几百精兵缓缓策马走出，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多日不见的曹管家。

　　我一喜，忙上前朝他喊话道：“文谦，我在这里！你看，湛泸剑我给你带来了！”

　　他似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依旧淡漠地望着我们，冰冷的眼神中隐隐含着绝望的怒火和细碎的恨意，令人窒息。我的心头猛然一凉，又是这样陌生而可怕的眼神……

　　慕容清扬起马鞭，直指李文谦，怒道：“李文谦，你竟然使出这种卑鄙的手段，利用绾风来引我上钩。你当真不顾她死活了吗？”

　　他说李文谦利用我！

　　听到这话，我立刻怒火中烧，死死瞪着他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他利用我引你上钩，你不要再这里挑拨离间！你堂堂慕容世子，号称战无不胜，难道是这么容易就上当的吗？”

　　慕容清一愣，语气缓和下来，对我说：“我没有胡说，绾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湛泸剑应当是他故意落下的。他引你给他送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中圈套。因为他知道，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就是不能弃你不顾。”

　　犹如寒冬腊月里猛然响起一道惊雷，我的脑中轰然一响，不敢置信地眺望李文谦。

　　他竟然……一早就知道我曾经与慕容清有过一段情！但，他怎么会知道的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文谦稳稳地坐在马上，似是微微勾了勾唇，笑得冰冷而残忍：“你猜对了一半。宝剑的确是我故意留下的，你觊觎湛泸的消息也是我故意散播出去的。但我所做，不过是想利用湛泸找出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而已。其实，起初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打算利用她引你上钩。是她巴巴地要帮你盗剑，这怪不得我。她的心本来就是向着你的，如今你甘愿上钩，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输给你自己了。你怨不得别人，千错万错，都错在你不够狠心。慕容清，只要你愿意交出龙脉地图，我可以留你全尸。”

　　我一心向着慕容清？！我要帮他盗取湛泸剑？！

　　眼前浮现出那个叫我心惊肉跳的眼神，恼怒、怨恨、伤痛、鄙夷，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的眼神……

　　“我此生最恨别人背叛我，若是让我知道那细作是谁，我定然让他死得很难看……”
　　“明日一战，我不但要揪出那个出卖我的奸细，更要慕容清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

　　不用再深思索，一切已如雪光惊电般的透彻。

　　李文谦，竟然认为我是慕容清安插的细作！他竟然认为是我给慕容氏通风报信！

　　我急火攻心，丢下疾风，冲到悬崖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文谦，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出卖你！我，我知道细作是谁，是沈彦！是沈彦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我见你落下湛泸剑，担心你因此会败阵，才着急给你送来的。”

　　李文谦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黑夜星辰一般的眸中带着几分伤痛，几分愤怒。那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除了淡漠还是淡漠，除了疏离还是疏离。疾风跑上来，轻轻地拱了拱我的头发，铜铃声响不合时宜地清脆作响。

　　李文谦的目光在疾风身上顿了顿，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凌厉无比的锋芒。

　　糟了，疾风系着慕容氏的铜铃，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百口莫辩，只恨不得插上翅膀能飞到他面前好好向他解释清楚。

　　文谦，你怎么能怀疑我呢？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说过，有了孩子就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你还说，你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家，有了孩子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啊。

　　老天，这个梦境太过真实而残忍，拜托你让我快点醒来好吗！

　　悬崖下面的山谷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似是随时要将人吞入腹中。脚下不断有碎石滚落悬崖，一朝跌落，便万劫不复，永不见天日。

　　“绾风，小心！”慕容清惊呼着将我拉到身后，勃然大怒朝李文谦吼道：“李文谦，你还是不是男人，竟然怀疑自己的妻子！绾风没有出卖你，沈彦才是我的人！反正今日终有一战，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都冲我来！”

　　李文谦的视线在我们之间转了几圈，脸上闪过一抹鄙夷之色，冷声说：“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操心。你不用着急，我迟早会收拾你的。再那之前，你最好赶紧把地图交出来。”

　　“想要地图？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慕容清冷笑道：“谁说我管不着？你最好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师兄，你想承认也得承认，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今天我就要清理门户，代师父好好管教你这个孽障！”

　　我倒抽一口冷气，惊得掩住了嘴，他们俩竟然是师兄弟！从前我三番两次试探李文谦，他都矢口否认，没想到竟是瞒了我这么久，难怪我总觉得他与霜烟是旧相识。

　　“你想管教我？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李文谦的眼中忽然闪起狠厉决绝的光芒，他猛地一挥手，只见四周的士兵迅速退后，一批弓箭手如潮水般涌上前待命。

　　雕弓挽起，如满月一般。箭在弦上，有隐隐欲发之势。

　　“李文谦！”慕容清怒吼，颇有些失态，再也不似以往那般干练沉稳：“是男人就真刀真枪地比一场！绾风还在这里，你当真不顾她死活了吗？”

　　身后的士兵听到慕容清的话，迅速亮出盾牌，上前护在我和慕容清的身侧。

　　眼前是两军对阵，而我只能木着脑袋呆站在慕容清身后。先前只觉得五雷轰顶，此刻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仿佛被千百只蚁虫所啃噬，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不知怎么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拼命看清眼前那个男人，那个昨夜还与我深情缠绵、难舍难分的男人，他到底有一颗怎样的心！

　　先前李文谦故意放出慕容清意图夺取湛泸剑的消息，又故意在大战之日将剑落在军营里。他料定，慕容清派来的奸细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一定会盗走宝剑献给慕容清。他既然知道我曾经与慕容清有过一段牵连，如今我负剑出现，还骑着慕容氏的战马，他怎么能不怀疑我就是细作呢？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想要托付终身的男人，竟怀疑我是敌军的细作。到头来，愿意将我护在身后，以身庇佑的人居然还是慕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