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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长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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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六月天,满园的姹紫嫣红像是不小心睡过了晚春,又急着赶在初夏之前绽放一般,一边睡眼惺忪一边争先恐后的撑起娇嫩的头,和风中轻轻摇曳。江南,这个时节花儿都开谢了吧。我站在御花园里,对着油画一般色彩浓烈潋滟的花海,有些出神。
雍正应该要有访客来了。算日子,我去世的消息从京城传过去,下定决心,征求意见,准备出使,来函通知,一路奔波,差不多了。你们,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只来一个也好。也不枉我费尽心思才得到散步御花园的许可。
夜色渐浓,天空像极了泼墨的山水画,颜色一层层加深,过渡自然,毫无突兀违和之感。我仰头望着放大了的四角天空。再大,再美,也还是囚笼。背上忽然多了一层暖意。
“格格,起风了,您身子重,当心着凉。”
我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坚持一个多月,每天中午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的耗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就在这几天了。
耳边一道劲风吹过,身后人无声无息的倒地。
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没有回头,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月色。“你来了。”
来人也不近前,“几年不见,你发育了。”
我知他指我的肚子,也没心情懊恼。“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毒舌。公爵大人不是应该先去觐见陛下么?怎么有空到人家后宫晃悠?”
他缓步并立于我身侧,“今日刚到,明天正式觐见。。。。。。我后来才知道,你是十七王妃。为什么没有嫁给十四王子?那个时候,大家都看得出,你们之间插不进第三个人。所以我放手。”
我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现在不是时候。若以后有机会,我会说与你听的。”
他轻笑了下,“也对。乔治托我问你一句,需要我带你走吗?”
我有几分意外,“所以你是代表乔治来找我?”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闪闪,“是也不是,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先跟我走再去找他。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尊重啊,再叹口气,几个月的囚禁生活,让我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被人尊重的感觉了。我发现自己竟是那么的渴求欧洲的绅士风度。想起那句“你永远不会无路可走,我就是你的退路。”乔治,你果然一诺千金。
只是可惜,我遗憾的摇了摇头,“我走不了,我的情况你不了解。只是我请求你,带我的儿子走,他不能留在这里。”
亚历山大看了看我的肚子,若有所悟,“你是要孩子跟着我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诚恳的说,“准葛尔无法与清廷抗衡,英国太远,襁褓之中的婴儿如何经得起如此长的路途颠簸。你是最合适的,只有你能帮我。。。。。。”
他看着我,背后是浓墨一般的夜空和皎洁明亮的圆月,狭长的红色眼睛在月色下更加妖异而鬼魅。我越发觉得他就是随时准备变身的吸血鬼。“这不是问题。一个孩子本公爵还养得起。只是你确定吗?让他永远去国离家?”
我张了张嘴,有湿润的东西模糊了视线,滚滚而落,“我确定。不要告诉他关于他亲生父母的任何消息,他从此就是你亚历山大的儿子。我要他忘记所有的恩怨,远离大清,快乐的成长,自由的生活。”
鲜红近妖的瞳孔浮起了一层水色,那里似乎闪烁着几丝不明的怜惜。“那么你呢?”
亚历山大,我大限将至,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必须留下来,等十七王子来救我。”
他又叹了口气,“好吧。你什么时候生?”
“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我等不到足月。”
他愣了下,“随时。”
这次轮到我楞了,难道宫里有他的人?可是这里没有异族人啊。我已经没精力考虑这些问题了。他说可以便可以。“那么就在这几天。记住,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带他走。否则,等雍正反应过来,想走出大清土地,就千难万难了。”
“你放心。这次不是我一人带队,其实我只是混在使团里来找你的,随时可以走。”
那闪着怜惜之光的红色瞳孔不知何时翻涌起了深深的痛和不忍,让我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那么聪明,大约是猜到了吧。
我有点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只好岔开话题,“公爵大人,这次见面,你似乎不罗嗦了,也正经了很多。我挺怀念古墓里那只让人快乐的吸血鬼。”
他哈哈一笑,“跟我走,你可以天天看到。。。。。。你,不给孩子取个名字?”
“。。。。。。不了,有了名字,便有了牵挂——”
。。。。。。
几日后,乾清宫内,床边。
“格格,该喝药了。”笼晴小心的把汤药端到我面前。
我低头,闻了闻,来了。
我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支开她,把药倒在花盆里。而是就着她的手,趁热喝了个干净。笼晴的身子似乎及其轻微的抖了一下。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一翻身平躺在床上,瞪着床顶,默默等待那一刻的来临。其实笼晴,这些日子,我一直想问你,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为什么背叛我!
你出现的蹊跷,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以为你最多就是被人威胁来监视我。不想你却是来催命的。是我天真了。只是笼晴,二十五年相伴,我以为知你懂你,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愿意对我举起屠刀?你可知这伤我有多深?
催产药瞒不过我,我闻得出来。只不过我和你背后的人想法一致,顺应你们的心愿罢了。你以为七个月的孩子催生下来活不成吗?或者你还有后招?
现实由不得我多想,剧烈的宫缩很快开始,伴随着一股热流冲出体内。羊水破了,要开始生了。这药,下得很猛。
“笼晴,我要生了,快,快去宣太医。”
我不能跟亚历山大走,因为我的身子无法在路上平安生产。我不能带着孩子走,因为即使出了月子,我的身体也经不起长途颠簸。我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也许,全都要耗在这场生死难料的生产上了。
我躺在这里,等着,迎接孩子的生,和我的死。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很不幸的猜中了。这只不过是个开始,我虚弱的身体就已经开始颤抖,满头满身的汗。已经开始出现眩晕,脱力等别人最后时刻才会出现的症状。
“格格,格格,您不能睡,您千万不能睡,小阿哥正在努力求生啊。。。。。。”
“快,药!”
。。。。。。
隐约间似乎有了响亮的啼哭,有很多人大喊“不好了,出红了,出大红了”。有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喊着“幽梦”,这声音遥远又亲切。我好想再多听几次。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身边好像有很多人,可是那些声音忽近忽远,我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我拼命努力的用指甲抠自己的手心,希望疼痛能给我带来些许清醒。可是我,居然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一瞬间,我仿佛听见身体里那静止了很久的生命沙漏,加速流动的声音。原来,真的是时间到了。
孩子,妈妈可能要睡一会儿了。
出宫必经的路上,一人身着月色长袍,眼睛一直望着着宫门的方向,似乎是在看那道门,又似乎不是,只是通过它看着更遥远的地方。本来天生温润的眉眼此刻如冰似剑,浑身都沐浴在一片寒霜之下。月色清凉,泻如水轻笼如烟,仿佛将整个紫禁城都冰冻在了此刻。
身后,一人健步如飞气势汹汹的走来,似乎正要出宫。
白衣人不转身,听见脚步声,准确的做了判断,“十四哥,别来无恙。”
来人就像一颗浴火的炮弹浑身都在咆哮着无处宣泄的情绪,面色沉重,一块青一块肿,向人们宣告着来人似乎刚经历了一番打斗。一双星眸汹涌澎湃着滔天巨浪,是愤怒。
“怎会无恙?怎么可能无恙?你看到了。。。。。。她。。。。。。”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无法把话说下去。
白衣人转身,轻轻一笑,那一笑,写意风流,却是不带一丝温度。除了让人心生怯意的寒,不知为何,还让人感到浓浓的悲伤。
“十四哥,一个月了。他瞒了我们一个月。按照太医的说法,她本应熬不过那一夜,但是她熬到了现在。不死,因为心有眷恋;不醒,因为心有顾忌。我在想,若是我们将这顾忌除去呢?”
身上燃烧的火瞬间熄灭,眼神清明。两道犀利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噼啪”的一声击出绚丽的火花。两个对立了半生的兄弟在瞬间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