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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湍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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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雨霁,夕阳金色的脚踏上了颜言酸痛的膝盖。
沈昀身上的伤还疼吗?不,他的心应该更痛,大概会被自己伤透了吧。
颜言有些失神。窗前不远的梧桐树上,依旧在点点滴滴。
但他必须这样做,只有在沈桓身边,才能够最清楚地看到沈桓的布局、掌握沈杉之死的线索。“累了?”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先生。”他连忙收敛心神。
“罚你的时候还走神?嗯?”沈桓的语气温柔,手却抚上他潮湿的后颈,“擅离职守、自作主张,数罪并罚,不该吗?”
人被提起来片刻,随后又微微下压,停在跪直和跪坐之间一个最为费力的高度。血液点燃神经,片刻后指尖传来了一阵颤抖,沈桓这才满意地笑了:“别说话,别动。”
两个小时了,颜言此刻不得已咬牙屏了一口气,额角的汗便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沈桓喜欢这样,看着颜言狼狈不堪,也不得不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不得不”里面是从小精心培养的服从和恐惧,是用无数道鲜血和苦难打造的枷锁和权威。沈桓乐于频繁检验驯化的成果,不介意给枷锁新上一层记忆深刻的精油。
“你从哪里学会了这些花招,还对我花言巧语?”沈桓挑了挑眉,“救了人,不去看看,人到底怎么样了?”
颜言抬眸,里面藏着无限委屈。这表情着实让沈桓心情大好。
沈桓用手指点他的喉结:“允许你说话。”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两年一度的‘骨干例会’,先生即使不满他经营不善,也不必在此时计较,”颜言故意带了些鼻音,“何况先生若真想计较,又怎会如此轻拿轻放?我不过是递给您一个台阶。”
“轻拿轻放?”沈桓调侃,“昀儿对你也算关照,你倒是凉薄。”
颜言装若无所谓地笑了笑:“您若是放在‘骨干例会’上计较,才是真正的深究。”
沈桓向后靠了靠,目光中带了些审视:“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颜言眨了眨眼:“因为我近日才明白,先生从前对我,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沈桓微怔。
颜言索性直起身体,握了沈桓的手:“先生每次罚我,痛也不亚于我,不是吗?”
沈桓没说话,冷淡地看着他墨染的眼睛从激动到疑惑,再到失望,最后蒙上了令人怜爱的忧伤的潮湿。
“先生,我说的不对吗?”
沈桓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的确是上了年纪。有时候他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通过这双眼睛看相伴的孩童,还是看岁月的故人。
他抚上那双眉眼,轻声道:“阿言,如果你早这么想,就好了。”
颜言任由他勾勒自己的眉眼,郑重地请求:“先生,我想念您,想回到您的身边。”
沈桓不答。许久他开口,一锤定音:“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
夕阳晕染出远处紫色的烟霞。门外,“粉黛”的人影攒动。
颜言出来时,身后跟了周叔。
“周叔不必再送了。”颜言回身,依旧十分恭敬。
“回来就好。”周以方的眉心罕见地少了几分严厉。
“先生的嘱咐,我始终记在心里。”
“先生知道。”周以方欣慰地点了点头,“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当初颜言被派到沈昀身边时,有多少人以为颜言失宠,大好机会在曲玉来这边,明里暗里开始动作,不过一个下午,形势便反转了。
颜言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如移山劈海,直到人群中露出一个一动不动的曲玉来。
“呦,来哥。”颜言粲然一笑,众人心头一紧,要知道这位笑的时候才是活阎王。
颜言说得亲昵:“久等了,有事找我?”
曲玉来倒是脸色如常:“无事,意料之中。”
两人再次双肩交错,这一次谁也没再说什么。
“散了。今日无事,各司其职。”周以方转身回了。
“师傅,这都是在打什么哑谜呢?”人群中一个少年打了个哆嗦,终究没忍住好奇,开口问了,“言哥这就从昀少身边回来了?”
“嘘——言哥也是你能叫的?”年长那位连忙制止了他,“等着吧,园子这回是消停不了了。”
J城,平房区。
楚游顶着大太阳来到这片棚户区,随手舀起路旁缸子里的水解渴。他坐下来,拿出一幅临摹的画思索——正是沈昀笔下颜言的容颜,却察觉到了身后偷偷打量的目光。
他向后一看,是一个晒太阳的老大爷,见他看过来立刻就闭眼装睡了。
楚游心思微动,走过去:“大爷,您老见过这个人吗?”
“什么?”大爷仿佛刚醒。
“就他,这张脸,”楚游看着对方的眼睛,“您见过吗?”
大爷犹豫了片刻,摇头:“这个······说实话,不认识。”
楚游拿出一沓钞票:“告诉我,他是什么人?这钱就是你的。”
大爷打量了一眼钞票的厚度,随即给了他一个眼神,拿起蒲扇就往偏僻处走。
楚游犹豫片刻,压低帽檐跟上了。
大爷将钞票数好,掖到裤兜里:“你找这人想干什么?”
“我一个朋友发达了,想找他的亲戚,说之前住在这片。”楚游编了个理由。
大爷扇了扇蒲扇,摇头:“你画上这人,很像原来西边那个齐家大姑娘,一双眼睛长得那叫一个俊,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人早就走了。”
楚游适当地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您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大爷再次犹豫。
楚游立刻拿出第二沓钞票:“我那朋友惦记着她,托我一定找到人,价格都好说。”
大爷的眼睛亮了:“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J城,曾是沈家落魄子弟沈桓的“再故乡”。
少年的沈桓就在这里长大,胸怀大志,自尊孤僻,但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因为对面就住着他的心上人——姓齐,名颜。
这位姑娘不仅长得端庄,还脑子快、嘴皮子溜,开口讲理不需要标点符号,当街对峙用不着打草稿,一双眼睛更是惊心动魄地有韵味。
二十多年后,J城仰仗沈氏的辉煌迅速发展,多少城区焕然一新、流光溢彩,唯有这片平房区一直不尴不尬地保留着,像是华美袍子上的一块旧补丁。
人去楼空,往事如烟。楚游却阴差阳错,一脚踏入了当年真相的湍流。
“就说当年的齐大姑娘,”大爷一张口就是老腔调,“别说这一带了,就是把J城G城的都算上,有谁不知道咱这里出来了这么个人物!借由子来看她的年轻小伙从咱这儿排到S城去,可偏偏她啊,一个也看不上,我们都说,这是心里是有人了······”
楚游眼皮一跳,坐直了身体:“叫什么名字?”
大爷摆摆手:“咱这儿的人哪需要名字?我们都以为是他石伢子。”说到这里,他似乎颇为感慨,低头嘟哝了一句,“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呦。”
楚游身体探了过去:“这话怎么讲?”
“石伢子是后搬来的,当初齐家人心善,把孤儿寡母安置住在了对门。石伢子人啊,看着闷闷的,三句话也憋不出个屁来,人也不知道怎么地,干着活就发呆,动不动就没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当妈的病了,他也不照顾,整片就数他们家最苦最没谱,”大爷挥挥蒲扇,踢开拖鞋、翘起了二郎腿,“人都瞧不起石伢子,不愿意跟他一块干活,也就只有这个齐大姑娘愿意帮衬,人不在的时候还帮他照顾住在对门的妈······”
楚游蹙眉,追问道:“可您说‘神女无情’?”
“小伙子,这你就问到地方喽。”大爷拿起蒲扇,话音一停,动作高深。
楚游恨恨拿出一张钞票。
“不行不行!”大爷用蒲扇遮了嘴,屁股却往钞票的方向挪了挪,眼睛被那新鲜热乎的钞票烫了一下,兀自说道,“可万万说不得,诶呦,说不得的。”
楚游急了,再次加码:“大爷,您说得多,我给得多,说得好,我给的就不会少。”
大爷寻思了半晌,终于勉为其难,叠好收下了:“看你如此诚心,我也过意不去。”
“就说人呢,心要善,也不能太善。”大爷凑近了,“我们都以为齐大姑娘的心上人是石伢子,两家人水乳交融,看着是有点日久生情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有个贵人来了,而齐大姑娘相中的,正是这个大贵人。贵人住在齐家,没过多久,二人就两情相悦了!”
“眼看着齐大姑娘要跟着那贵人走了,石伢子看着是坐不住了,也跟着去了,”话音一转,大爷摇头,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这位贵人,我们也不知道,这个石伢子也是个有来头的,”他指了指天空,“和这上面大有干系呢!”
“所以石伢子就是当年的沈桓,而那位贵人,便是当年的——邵光?”沈昀听到这里,将话接了过去。
“正是这样,老板。”简弘亦推了推眼镜,“邵光人称‘邵十六’,嫡系老三,当年为了得到第一手数据,亲自抹黑了脸到‘老破小’平房区调查,结果被认出不是本地人,险些被人给劫了,外出归来的沈桓救下了他。于是邵光和他结为义兄弟,后来将他引荐给了······”他卡了一下。
“我的父亲沈杉,”沈昀接了过去,“无妨。这便接上了,沈桓后来率先负责的地方便是J城,这人能知道沈桓的身份也合理。那齐颜呢?”
“她跟随邵光离开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简弘亦叹了口气。
“与邵光关系密切,却让沈桓爱而无果,”沈昀抬头,“查这位齐大姑娘下落,她极有可能就是颜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