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54、归来（完）

　　深秋微冷的夜风中，叶流影步出音乐厅的大门，习惯性地回过身。她看向已空无一人的金属夹层玻璃幕墙，耐心静候墙内八百多盏嵌入式顶灯逐片被熄灭，这才挽紧披肩，慢慢转过身，在满天星斗的辉映中举步迈下台阶，却在视线扫过路边的同时惊在原地。霎时之间，沉寂了几千几万年的一颗心像是被牢牢扼住，所有的气息窒在胸口，整个人根本动弹不得。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在很多很多年前，同她讲过Maksim Mrvica——一个从战火废墟中走来的钢琴王子的传奇故事。
　　江引墨静静倚着黑色的车身，双手插在裤袋里，橘色路灯映照下的眸色比眼前的暗夜更深，却比头顶的繁星更亮，就这样定睛望着她，一动不动。
　　依旧是玲珑娇柔的身姿，依旧是柔顺及腰的长发，浑身上下除了耳际两颗幽幽幻晕的圆石，再无别的饰物，衬得秋水清瞳越发黑亮晶莹。
　　他坚信着那个关于月亮石的传说，正如他坚信，她对他的信任不仅是这么一点。她说过很快就回来，只要她答应过，他就会等，等着她自己走到他身边。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却似乎比曾有过的三年更漫长更煎熬，他已等得耐心尽失。
　　那一日，就像过去每一年的那个特殊日子，他独自坐在La Vie En Rose里，聆听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天。
　　《Everytime You Kissed Me》的歌声温柔婉转，抚慰着等待和牵挂中的心上每一道褶痕。他却清晰地觉察到心底的热气一分一分消散，最终结成一团又冷又硬的冰碴。起先还硌得胸口隐隐作痛，倒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平静逐渐麻木，直至今日，几乎将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亦尽数冻结。纵然她的身影终于在他眼底清晰如昨，纵然她的目光又在心头引燃了几乎微不可察的火星，他的手在袋里攥握成拳，却仍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纷乱心神早已被深邃的目光里震得溃散。叶流影曾以为，令自己温暖安心的怀抱已是今生无法到达的终点，此刻唯一的念头只是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可尽管穿着最轻便柔软的平底鞋，两条腿还是像灌了铅水一般，连跨出一小步的距离都那样艰难。
　　两两相望，仿佛隔了几光年那么远，几辈子那么长。
　　终于，她拖着不复轻盈的步伐，沿着台阶拾级而下，来到他面前。
　　她低下头，声线细弱到几不可闻，似语似诉：“Maksim没有弹《克罗地亚狂想曲》。”
　　“那是因为，他不想回家。”他站直身体，缓缓从裤袋里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颌，看定她许久，才又哑声轻吐出两个字，“你呢？”
　　心口被重重一震，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冷声问：“为什么没有回来？”
　　垂了睫，她谨慎地说：“我病了。”
　　这不是预想之中的回答，他的眉头突然拧起，“什么病？”
　　“现在……没什么事了。”
　　“没事了为什么不回来？”
　　“我……”
　　“你不是很有方向感？你不是总能找到回家的路？”一句厉似一句的追问中，他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腕骨将她扯到跟前，“你答应过我什么？究竟你以为我有多少耐性？你以为我还能等多久？又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我会站在这里一直等？”
　　“哎……你先放开我……”她痛得忍不住咬住唇，却半分也挣扎不得。披肩的一端自肩头滑落，长长的流苏随风拂过两人的脚面。
　　他毫不怜惜，字字俱是前所未有地咄咄逼人：“你也知道疼？”
　　“江引墨……”她痛得不断抽气，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别这样……你会后悔的……”
　　“‘后悔’？”眸光中一划而过的苦涩和怨痛顿时教他无法自持，“我要后悔的事太多了。后悔爱了你，后悔等着你，后悔将一颗心交给你任由你一次又一次去践踏，后悔给了你只用一把钥匙一张字条就将我打发的机会，最后悔的要算帮你抢回了那部该死的手机——可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不是么？！”
　　“对不起……”犀利词句字字如刀，绞得她心痛难耐，连连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
　　他冷嗤：“‘对不起’？你还想说多少次对不起？！”
　　她迅速拭了泪，尽量平复心绪，说：“我知道，这样的道歉对你来说全无用处。可如果当时我有回不来的理由，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这么生气？”
　　他略撤了手上的几分力，语气依然冰冷如初，“你想说什么？”
　　她第一次抬起头，眼里止不住泪光盈盈，“妈妈的日记，我一直不敢看，直到生日的前一天，我才知道你为我做的一切……第二天，我本想赶回来的，偏偏敦煌仅有的几个航班都满了，只好从西安转机，可是……”
　　“可是什么？”她微微气喘和脸上的潮红无一不让他焦躁莫名。
　　“可是……”她又垂下头，似是万般为难。
　　突然，他伸过手扣住她的后脑，抵上自己的额头，漫天漫地的情绪克制到极处，仿佛多一秒钟都等不了，声音却不受制地益发暗哑，“告诉我，可是什么？”
　　“可是……”她心跳得厉害，只得闭上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再度开口，“因为曾谙……我没有赶上飞机……”
　　“什么？！”怯怯细声如一记响雷劈在头顶，他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你说什么？！”
　　腕上骤然消失的钳制让她心头一松，整个身体顺着他的的手臂瘫软在他的肩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在咸阳机场，医生告诉我……”
　　此前，生理上种种不适的迹象她不是没意识到，只当是前一阵不规律生活落下的后遗症，除了加倍小心，注重饮食和睡眠之外，也确实没有过多在意。
　　“引墨，”她小心地攥住他的前襟，在他心口低唤，明明是强作镇定的声音听起来却那样凄清哀婉，“你生我的气也好，不原谅我也好，哪怕一辈子怨我恨我，我都无话可说。但是，能不能让我留下曾谙，我求……”
　　话音未落脚下突然一轻，下一秒便被塞进早已打开的后座车门里，等到定下神来，她已稳稳落于他的身侧，头还枕在他的胸前，整个人被他抱在怀内。
　　异常冷静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响起，掩住了所有莫测的情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终于回到这个熟悉贪恋的怀抱，“起初，我不敢回来，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经过了这么多，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如果你不肯原谅我，这样的事倒更像是个处心积虑的借口……可后来……后来我想，想了很久，也终于想清楚了，即便是你不要它，我也要……”
　　“傻瓜……”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千言万语仿佛只化作长长的叹息，“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她环住他的腰，难过到作声不得，只能不住地点头。
　　他继续问：“还要不要离开我？”
　　“不会了！”她拼命摇头，“哪怕以后你打我骂我轰我赶我，我都不会走了！”
　　跌撞飘零的一颗心终于归位，阵阵后怕带来的是隐隐疲累，心上一松，不防怀里的那个人低低地问：“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他一怔，慢慢抱紧她，片刻后才轻声道：“你只要相信我，其他的，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
　　“怎么可以这样……”她几乎是叫出声，深深的自责冲击得一颗心替他委屈到不行，满腔心酸让她哽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死死抓着他的衣服，泪水扑簌扑簌直往下落，“我不要你这样……”
　　胸口的隐隐湿意几乎瓦解了数分钟之前的全线武装。他忙不迭拭着她的眼泪，心头一阵阵的疼痛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也不会了！不哭了，好不好……乖，不哭了……”
　　她红着眼眶不再出声，只握住他的手，瞬时被他紧紧反握。他拉过她的手腕轻抚细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她摇头。
　　他不由自主地轻吁了口气，“就这么一个人回来了，万一……你要我怎么办，嗯？”
　　“你放心。而且……”她将滚烫的脸埋进他肩头，“回来之前我去过医院。医生说……它很好……”
　　俯下头亲了亲她的脸，他在她耳边柔声问：“一个人去的？”
　　“嗯。”
　　“为什么不找许承宇？”
　　“我没告诉他。”虽说许承宇因QT项目早已进入复核状态而清闲不少，可她忐忑之下，更惟恐他疑心，回程时故意避开了他的空闲时间，许承宇想送都没送成。
　　只是，江许二人素无往来，江引墨是如何得知……
　　想到这里，脑中掠过的若干念头让她不由得微微吸气，倏地仰起头看着他，睫毛上还闪着泪，“你……不放心我一个人，所以才让许承宇留在那里？”
　　他冷哼一声不答。
　　他曾请夏如风同KA的傅总打过招呼。只要流影一天不出现在自己面前，许承宇就一天回不了S城，除非他舍得放弃KA的大好鸿图。
　　原来许承宇最近的心神不定，项目告一段落后仍迟迟无法被KA召回，不得不频频往返于两城之间，归根结底她才是始作俑者。
　　懊恼无奈之余，叶流影惟有哀叹：“他的小女朋友在S城，你险些拆了他的好姻缘。”
　　想不到江引墨丝毫不露意外，只冷笑出声：“他让我三年见不到你，我只关了他三个月，还不够以德报怨？”
　　她哑然，心念一动后即刻问：“那盛珏呢？你又对她做了些什么？”对待帮凶尚且如此，他怎么有可能放过主谋。
　　垂下眼睑的掩住微浅笑意，他重新抱住她，借势避过她直视的目光，语调与平日别无二致：“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甚经心的口气让她心里一急，慌忙推他，“你才答应过的，不许瞒着我！”
　　他轻抚着她的背，等她平缓了紊乱的呼吸，在他怀里安静下来，方道：“我把她的快题设计连同我的欧陆广场一起交给盛东颐。”
　　有了钟翊的协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到了当年的存档。两份几乎如出一辙的方案摆到盛董事长的桌上，盛氏的观望状态就此打破。而并不为人所知的是，今晚的会面使得转让的最终成交价与市值相比，低了近三成之多。
　　从这一刻起，叶流影再不关心江盛之间的纠葛，只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为了她用尽心机，为了她不择手段，为了她忍辱负重，为了她不计代价……一切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她。
　　放眼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宠她爱她，一边教导她一边纵容她。她在他温暖如春的掌心上自由挥霍着人生，在他深情似海的怀抱中经历着满世繁华，更重要的是——
　　“引墨，”她将头埋在他胸口良久才再度开口，“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他的心跳似乎一滞，“记得。”
　　是她要求他，这一生一世都要记得。
　　如果没有那句话，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还会坚持多久。
　　“我也爱你。”他不待她发问，说完后亦无需再要任何回答，只朝着她一侧的耳珠轻轻吻了下去。
　　她在他怀里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久违的美丽笑容，却见一道银弧掠过自己攥住他衣服的左手，无名指上出现的一枚铂金素戒贴着他的心口熠熠闪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