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45、伤离（2）

　　“流影！”江引墨抱紧悠悠醒转的她，在她耳边急急喃声道，“没事了，流影，我在这里，我在……没事了……”
　　“引墨……”她只低低喊了一声，还来不及看清他眼里锐减的担忧和心痛，长久压抑的情绪如山洪般骤然爆发，“哇——”地一下哭出来，“妈妈走了！她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刹那，江引墨听到心尖上悬着的那块千钧大石砰然坠地。
　　签约仪式甫一结束，司慎便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大概是怕自己担心，司慎的转述并不显得十万火急，可他却知道许承宇从不夸大其辞的为人，即刻婉拒了之后的参观和宴请。天上地上，一路不敢耽搁片刻的同时，见缝插针从许承宇口中了解了C市的状况，直到他为他开了门，历时三小时整。
　　他没有理会许承宇山雨欲来的脸色，一门心思只留意到倚住床沿阖着眼的叶流影，煞白的小脸上挂着久违的浅浅笑容，睡得甜美安详。
　　是梦，终究会醒。
　　撕心裂肺的丧母之痛，又有谁比得上他的感同身受。
　　现在，任凭她攀住自己的肩颈号啕大哭，江引墨忍着肩头的剧痛轻拍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流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我在这里等她回来，一步都没有离开，一直等，一直等……我要告诉她，我不会再惹她生气让她操心，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跟她在一起，我愿意把名字改回来……还有很多很多……不管是什么，只要她说的我都会去做……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
　　泪水如溃坝决堤止都止不住，沿着她的下颚将他的衣衫浸得湿透，渗得新生的伤口辣辣地疼。她在他肩头哭得肝肠寸断，“他们说只有三个月，可我始终不敢相信，分分秒秒都盼着会发生奇迹……每天一睁开眼，只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老天为了惩罚我，串通了所有人跟我开的一个大玩笑……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那天，是我亲手撕了同意书，是我送她上的路……我不能让那些管子插得她遍体鳞伤，我实在不能看着她再受那样的折磨……她是那么地疼，疼得冷汗直流，疼得把枕头都咬破了，我知道，只有我才知道……我真的不能……我帮不了她……什么都做不了……连想要替她分担一点点都做不到……引墨，我恨死自己了，我做不到……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一路上，江引墨作足了心理建设，事到临头才明白，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深责伤痛面前都是那么苍白和徒劳。
　　“追悼会那天，我醒了以后发现她不在，医院里没有，灵堂里也没有，我拼命拼命想，还是想不起来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明明不在这里，她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定还好好的……我答应过她要陪她去旅行，去西部，去南方，去欧洲……好多事情还没有做，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跟她说……所以……所以我要等她回来……
　　她抱着他，哭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那么久了，我好像已经等了几辈子……她还是没有回来，只有一本日记，我根本不敢看完……我不要……我要妈妈，可是她到底在哪儿，你告诉我，我要上哪儿去找她，我……我找不到她……引墨，我找不到她啊……”
　　江引墨眼眶发热，用力抱紧她，心疼得难以自已，眼前的她，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伤心凄绝模样。
　　在他轻柔的抚慰下，她的哭声慢慢地止了。脸上额上一片濡湿，是泪是汗早已分不清楚。
　　见她宣泄得累了，情绪倒是平复了许多，他找出她的换洗衣物，将她抱进浴室，确认她还算支撑得住才返回房内，目光触及那本先前掉落的日记时略顿了顿，俯身拾起放在床头，又处理完墙边的那堆碎渣，开了门下楼。

　　叶流影在浴室里待了许久。其间，江引墨敲了两次门，听她及时应声才又走开。等她出来时，他已将一众物品预备妥当。
　　待洗去一身风尘的江引墨站在厨房门前时，叶流影正拿着他方才准备好的牛奶，看了好半天才皱着眉喝下一口，却迅疾反身扑到水池边尽数吐掉。他刚要抬腿进去，见她迅速抓过一杯清水漱完口，又去喝那杯牛奶，这一回似乎好得多，坚持了几秒钟才又向水池探过身。
　　就这样反复了几次，休眠了数日的肠胃渐渐开始适应，后半杯牛奶终于顺利被喝完。
　　她放下洗净的杯子舒出一口气，泪眼汪汪地转过身，在他的示意下坐到餐桌旁。他端出加了蔬菜的小米粥，在她身边坐下，一勺一勺喂她吃完，抽了纸巾拭净她的嘴角，随后向她伸出手。
　　她静静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牵住他的手，极为柔顺地随着他走向卧室。
　　残月上中天，虚渺的银晖透过窗棂拂在相对而卧的两人身上。
　　江引墨轻轻揽过她的腰，她依旧阖着双眼，将头埋在他胸前絮言出声，开始娓娓向他讲述母亲如何教她认字，如何逼着她练习书法，如何向她言传身教待人接物……
　　曾几何时，尚不识愁滋味的她想当然地认为余生很长，有的是时间去弥补母女俩少得可怜的相处时间，现在才意识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想说的，想做的，一切都已来不及……
　　本以为有限的点点滴滴，到如今却填满了回忆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她就在母亲住过的这个房间里，就躺在母亲睡过的床上，闭上眼睛，一幕一幕如影历历，可一旦睁开眼，便影消形裂，全然而逝。是故她只能不断地讲，不断地讲，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醒来以后再续前言，似乎只有如此她才不会忘记，只有如此她才能留住那些过往。
　　就这样，仿佛是对着他，想要说尽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岁月，又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话全部讲完。发顶不时传来的温热气息和轻柔抚慰告诉她，他一直在听。
　　她知道，对他而言这些事并没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更不想去唤醒那份有限的自制力；
　　她也知道，这短短的几天里，自己的心好像已经裂开一条看不见的缝隙，有些不为她所知的东西正一点一点从那里往外流，任她强捂住那缺口，将一颗心揉得生疼也无济于事，也许会长埋地下，也许将随风而逝，也许永永远远都补不回来；
　　她更知道，现在最该去做的就接受现实振作起来，早日从这个阴影里摆脱，而不是像抓住浮木一般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可是，一旦珍视的一切终将逝去，从今往后，她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那些分离、结束、放弃、转身都已成为注定的结果，那么，就让她再放纵一次，就一次……
　　长夜将尽时，叶流影在江引墨平缓的呼吸里悠悠醒来，清亮的双眸望住他一眨不眨，无声地描摹着每一寸轮廓。微露青白的晨色下，他的睡容安详宁静，而眼角的隐隐细纹，眼眶下极浅的淡淡青痕，皆映入近在咫尺的眼底。
　　下午，许承宇在外间讲电话时，曾提及IS不容乐观的近况。当时，她的心思全不在上头，而现在，那些话却如影随形地在脑海里一一重现。
　　一直以来，她口口声声说要替他分忧，却什么都做不了。明明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却说服不了自己用那样的方式去帮他，更不用说，眼下她连这样的资格都已不再有。
　　相识这许多年，她还是没有一点长进，总是在紧要关头给他添乱，今天还……想到这里，她小心地伸手解开他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睡衣褪去的肩胛处，一排清晰的齿印已开始结疤，泛出深黯却依旧刺目的血红。定定地看到怔忡不已，她忽然收回即要触上的指尖，探过头，轻轻吻了上去。
　　江引墨素来警醒，睁开眼时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她久久不曾移开，他便俯下头亲她的脸，轻声道：“宝贝，我没事。”
　　她不应声，只探手去摸索他衣服上其余未解的扣子。
　　他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捉住她的手，疑惑地皱了皱眉，“流影？”
　　她咬着唇换上另一只手继续，可惜左手更使不上劲，还未解开，又被他轻而易举地用同一只手扣住。他抬起她的脸定在眼前，清明湛亮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侧过头，却徒劳地被他再次定回原位。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在那双眼睛里陷落了一秒，毫无预兆地抽出手环上他的头颈，贴上去吻住他的唇，死死地，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一瞬间，所有的自持和冷静在倔强的柔情里轰然崩塌，两颗缺失的心终于在一百多个日夜之后被思念眷恋乃至惶恐亟亟补全，缱绻缠绵，再也经不起须臾的分离。

　　日月交替，旦复旦兮。
　　红轮当空之际，一身清爽的江引墨站在叶流影身后，颇有耐性地看着她对着镜子，自他掌心拈起一枚耳钉穿过耳洞，扣上套钉，又在另一边的耳垂上重复了一次，然后用指尖将长发拂到耳后，小巧浑圆的半透明石块越发衬得耳侧肤若凝脂。
　　他不说，想必她也知道这两颗原石的出处。前天，他赶在伦敦的航班起飞之前去了那家历史悠久的小店，取回定制的饰品，此后便随身携带，直至再度在这里见到她。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同她一样开始笃信那个古老的传说。
　　柔和的光晕自镜面折射于两人眼底。她才要转身，已被他从背后抱进怀内。盎满了笑意的唇流连于她的耳垂，他低声问：“几时回来？”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垂着眼睫滞了片刻，轻吐出两个字：“很快。”
　　他满意地点点头，埋首于她的发间，迟迟舍不得离去。
　　来时，他两手空空，只带了这对耳饰；临别之时，却用它换回一颗沉甸甸的心。
　　她站在门内，目送他的脚步跨出门外，刚准备带上门，他突然回身，用一只手撑住门扉，神情严正地看着她，沉声道：“流影，以后不许去解男人衣服上的扣子——任何人都不可以。”
　　她心口酸涩，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颤声说：“再不会了！你也要记得我的话，这一生一世都要记得！”
　　昨夜，裸裎相贴时，她也是这样抱住他火烫的身躯，用微有湿意的脸颊蹭住他的发鬓，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引墨，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