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44、伤离（1）

　　许承宇推门进屋，迎面一阵清凉扑来，才从室外燠热中走来的他顿感舒爽。换鞋时，他抬眼看向卧室，只是短暂的一瞥，却又觉得整个人开始焦躁不已。
　　从方才出门送莫落英去机场，算到现在已过了两个多小时，叶流影仍抱着那本厚厚的笔记靠在床边，位置、姿势、神情，与他离开之时分毫不差，面前的绿豆汤和一些适合炎夏食用的小点心纹丝未动，就连玻璃杯里的水也仍旧是满满的。
　　这几天里，他对着她说的话比平时两个月里加起来还要多，掰开揉碎，翻来覆去，开导、劝说、诱哄、教训……只差没动了手，却不曾收到一丝半点的回应。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宁可她哭一哭闹一闹，可她却不说一个字，没有一滴眼泪，用一把无形的锁牢牢封住了所有的情绪。
　　许承宇懂得一把钥匙或许能同时开几把锁，但一把锁只能由一把特定的钥匙开启的道理。他自忖不是她的钥匙，到了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护这把锁的完整，不让锁心被堵住，等待与其相配的那把钥匙的出现。
　　“小影？”他俯下头唤了一声，试着去抽出她环抱的笔记。
　　叶流影并没有看他，只是死死攥着母亲的遗物，铆足了全身力气，一声不吭。
　　许承宇不敢用强，只得收了劲，一反手将她定在怀里，见她并不抗拒，遂另一只手取过盛水的玻璃杯，向她轻声道：“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对不住了。”说完卡住她的腮帮，迫使她张了口，小心地将水一点点往里灌。
　　摇头侧身的奋力抵抗中，她还是被呛到了。大滩水泼湿了衣物，他不得不松了手去抽纸巾。那本笔记也被浸湿了大半，倒引得她的目光有片刻的停留。
　　许承宇将纸巾递过，叶流影非但不接，反而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水杯，头也不抬就扔了出去。那玻璃杯“啪”地砸在对面的墙上，溅出大片水渍，只听“哗啦”一声，已是一地碎渣。
　　许承宇大吃一惊，连脸色都变了，这时，裤袋里传出微微的震动。他摸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起身走到门外接起电话。
　　“叶叔叔，莫叔叔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
　　“受累了，承宇。”叶君则显然是走到僻静的角落，“你那里怎么样？小影的情绪有没有好一些？”
　　许承宇默了默，如实道：“不太好。追悼会那天起，她就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原本，我们只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谁知道……”
　　叶君则隐隐叹了口气，“难为你了。这里的会议一结束我就回去。”
　　“您先安心工作，我再想想办法。”许承宇捏捏眉心，突然一个闪念，“对了，叶叔叔，您有没有江引墨的私人电话？”
　　“怎么？”叶君则的声音流露着显见的意外，“引墨还没有去C市？也不在S城？”
　　“上个月的‘倒楼事件’影响了很多开发集团，前几天倒是听说他正忙于应付类似的公关危机……”
　　“S城的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恐怕不仅于此，似乎IS内部也出了些状况。你有没有听到什么说法？”
　　叶书记对IS的关注，于公于私皆无可厚非，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听到这再正常不过的话，许承宇心里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讽刺。
　　他定定神，仍是据实以告：“是有不少传闻。据说IS的董事局里，有些人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这么一来，正好借题发挥。这两天我打电话过去，那里又说他并不在国内。”
　　叶君则似乎大为吃惊，“这么说，小影还没有联系他？这……怎么回事？他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承宇一愣，这才意识到叶流影多半并未同长辈坦陈实情，此时也只好含糊地一语带过，“可能是闹了些别扭吧。我找不到小影的手机，联络不上他本人。”

　　不一会儿，许承宇收到叶君则秘书发来的短信。他朝卧室看了一眼，拿着手机走到门外，顺手掩上门。他拿着手机走到大门外，拨打后却只听到关机的提示。拇指在绿键与红键间不断切换，他拨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已明显觉察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浮躁。
　　仿佛过了许久，亦或只是不到一分钟，另一头终于被接通。他来不及辨别对方的声音，冲口叫了一声：“江引墨——”
　　“抱歉。”应答的男声温和亲切，“江先生有重要会议，不方便接听。可否由我转告？”
　　他吃了这温柔至极的闭门羹，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却又发作不得，一时间竟无从答话。
　　对方静待片刻，依旧用不温不火的语气提醒他：“请问先生贵姓？”
　　他沉了气，答道：“我姓许，是叶流影的朋友。请告诉我，江引墨现在在哪里？”
　　对方显然有些错愕，顿了一顿，说：“在B市，正在签一份重要的合同。”
　　这一头的许承宇已回复了素日的冷静。闻言，他看了看表，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好，现在是两点，你转告他，如果太阳落山之前我在C市见不到他，那他这辈子再也别指望见到一个好端端的叶流影！”说完便直接挂断。

　　七月，骄阳似火，成片法国梧桐的浓荫密密覆盖，只几枚浅金色的光斑点缀着宽阔又干净的柏油路面。
　　流影骑在爸爸的脖颈上，不时探头去咬一口手里擎着的棉花糖。被爸爸牵住的妈妈停下脚步，温柔地笑着，伸手轻拭去她嘴角不小心沾上的糖丝。她笨拙地撕下一片糖衣想塞进妈妈嘴里。可惜妈妈个子不高，踮起脚还没够到时，她的小手忽然一松，那云絮般的棉花糖便调皮地迎风而舞。
　　爸爸妈妈相视而笑，见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流影也傻呵呵地咧开嘴，头顶随风而动的树叶“沙沙”轻唱，映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久久不绝……
　　忘形恣意间，她被一双大手腾空抱起，下一瞬再睁开眼时，原本近在咫尺的爸爸妈妈已背对着她相携而去，沿着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徐徐前行，一转眼已越走越远。
　　她在那个怀抱里死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急得扯开嗓子大哭，边哭边连声喊：“放开我！妈妈——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妈妈——你放开我！”
　　任凭她如何声嘶力竭，已经听见的人不为所动，没有听见的人也并未转过身。
　　她又踢又捶，整个身子却绵软无力，像是使不上一点儿劲，抱住她的手臂非但不松开分毫，还越加用力。眼看那两个已成黑点的人形即刻将消失于视线之内，她猛地回头，一张口，用尽全力咬了下去……
　　嵌于齿下的肌肉骤然绷紧，血的腥甜从齿尖蔓进口腔，早已气急败坏的她吓得一跳，手里的棉花糖直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啪”一声。
　　正是这清晰无比的惊响使叶流影涣散已久的意识渐趋清明。她不自觉地松了口，在薄荷的清凉气息中勉强撑开眼，泪雾朦胧中，落在肩头处白色衬衣上显眼的殷红血色刺得她双目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