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27、执念（1）

　　数日后，消防与环卫的总图交出。
　　这是长假后叶流影头一次遇见祝一一。祝一一处世淡泊，倒也十分有心，去南方出差还没忘了叶流影，特意带了当地的风物送她。
　　叶流影受宠若惊，连连称谢，并表示当晚要回请她吃顿大餐，还说自己前一阵三天两头感冒发热，现在正是胃口最佳的时期。祝小姐到底是名门之后，宽厚大度，听了这明为还情实则求饶的话，决定对她既往不咎。
　　两人从GS出发，直到走进寰宇的大堂，还在为用餐的地点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经意地一瞥后，祝一一忽然打住了方才的滔滔不绝，杏眼望天之下语气不知为什么凉凉的：“真希望你的好胃口还能保持到晚上。”
　　此言一出，叶流影果然抬眼望去，绾起长发更显贵气的盛珏已飘然而至，亭亭然立在她身前。
　　她滞了滞，随即一笑，“好久不见。”
　　“哪里，”盛珏也笑，“前两个礼拜还见你在这里打车，你正忙着，自然是没看见我。”
　　叶流影来往寰宇，搭乘地铁是首选，唯一例外的一次便是不久前，她正发着烧，江引墨又赶着有事不能与她同路而行，遂替她在大门口拦了车。
　　叶流影终于明白，盛珏含笑的明眸里为何半点暖意全无。她尚未答话，又听盛珏笑问：“我很好奇，你不辞辛劳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办公事还是为了叙旧情。”
　　她不置可否，而是转手将电脑包和文件袋交给若有所思的祝一一，“麻烦你先带上去，文件是交给司慎的。我一会儿就来。”
　　祝一一有些意外，更有些迟疑。
　　叶流影又道：“你不是还要等一份图？”
　　祝一一这才点点头，答应着走开后，叶流影亦浅笑盈盈，“办公事呢，得有事可办；叙旧情呢，更要有旧情才行。”无视盛珏被这几句话轻易抹去的笑容，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盛珏看住她良久，忽然又恢复了先前的悦色，“看来你们已经重修旧好了。”
　　“托你的福。”她淡淡回道，神情里颇有几分像江引墨。
　　仅凭三年前有限的印象，盛珏着实低估了叶流影已与当时不可同日而语的口才。她略略勉强地笑了笑，有些自嘲道：“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枉做小人。蔼—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家人？”
　　叶流影一愣，险些被她的思路带过去，定定神刚要张口，盛珏显然已捕捉到她第一时间的反应，抢在她开口前说：“我和江小姐还算有几分交情，倒是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麻烦了。”对于她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叶流影没法不生出警惕。
　　“举手之劳。谁让我们是同学呢。”
　　说完，她示意叶流影衣袋里传出的音乐。盛珏的笑果然令人动容，连挥手道别都可以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恋恋不舍，“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叶流影顾不上客套，匆匆接起电话。
　　几分钟后，她神色微黯，挂了手机踏入电梯。

　　IS的会议室里，祝一一与GS的同事正布置着效果图，心急火燎地等着姗姗未至的快递。
　　长桌中央就座的江引墨就手翻了翻面前的图纸，抬眼瞥见对面的数个空位，遂侧头对司慎交待：“再催一下。”
　　司慎刚要拿出手机，迟到的几人正匆匆进入，边找座位边解释原由：“寰宇的电梯也太难等了，今天尤其……”碎碎抱怨却在对面某人眼风扫过的下一秒戛然而止。
　　司慎默数过人头，与会者基本都已到齐，独独缺了叶小姐。LM的几位同事直接从公司过来，并未与她同路。司慎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拨出电话，几秒后却愈加狐疑，“……暂时无法接通？”
　　他握着手机走了几步，径直来到祝一一身边，“我记得你说叶小姐早就到了？”
　　“是啊。”祝一一正翘首期盼，心不在焉地答他，“她在楼下碰见熟人，我才先上来的。这不，电脑还在我这里呢。”
　　司慎摸摸鼻梁，“这算什么情况……”
　　正说着，门口又是一阵意外的响动。祝一一眼尖，见了来人忙撇下司慎迎出去，亦忍不住小声埋怨：“说好两点前到的，怎么才送来，差一点害我没法交代。”
　　看得出那送货员与她有几分相熟，帮着她把图卷搬入，边等着她签字边分辨说：“祝小姐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车早到了。哪知道这里三部低区停靠的电梯还坏了一部，在下面干等了起码有十多分钟……”
　　祝一一尚未答话，不远处的江引墨已迅疾从座位上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
　　司慎见状，机敏地拖过祝一一也跟了出去，刚追上江引墨便听他道：“去问一下那部电梯的情况。”简短吩咐完毕，他人已朝着消防通道走去。
　　司慎也不多问，就地取材请一边的前台帮忙询问，得知C座电梯因制动失灵导致突然下坠，正卡在十三和十四层中间。从监控中辨出困于其中是位女士，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物业部门已经同里头的人通上话，应该没有大碍。
　　他直接接通江引墨的手机，大致复述了打听到的状况。刚一转身，正遇上从副总办公室出来的江汐与盛珏，见他神色紧张，江汐不由多问了两句，才知道这里一直运行良好的电梯突然闹了脾气。
　　“怎么那么巧，偏坏在我们盛氏的那一层？”盛珏不待江汐表态便笑问，目光掠过祝一一时微微点头以示问候。
　　祝一一不由得也报以一笑，袖管被司慎重重一扯，方才回过神来。
　　“真是个要命的数字。”江汐也笑道，“也好，让你们亲自验收一下自家的物业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
　　“江汐姑姑，我们一起去看看。”盛珏挽着江汐，不等她说出什么便随着司慎他们离开IS。

　　故障电梯内外两侧的门均已被□□打开，抻出一尺多宽的空隙。可梯身却卡在两层楼中间，轿厢的底面离十三层的地平面少说还有三四尺的垂直距离。修理人员正努力抢修，试图将电梯下降到某个更适合的位置。
　　由于沿线的照明均已停止运作，更显得轿厢内漆黑一片。只听一个柔婉的女声轻轻哄着惊闹不已的孩子：“妹妹乖……不哭啊，姐姐马上带你去……我们这就去找妈妈，好不好……”
　　祝一一耳聪目明，只消这隐约传来的断续几句，即刻辨出那熟悉的声音，立即大声问道：“叶流影？是不是你在里面？你怎么样？”
　　“祝一一？”果然是叶流影。她尽量提高音量以图盖过底下的声响，“我没事。你先让他们把这孩子带出去，她妈妈在楼下的购物中心，最好把她找来。”
　　下面不只一人的应声传来。叶流影蹲下身，慢慢挪到门边。许是在黑暗里待了有段时间，她低下头，视线只微微一偏，十三楼顶的光线刺得她头晕目眩，脚下不觉一软。
　　“别怕，慢慢来。”
　　纵是隔着嘈杂纷乱的人群，那沉静清晰的五个字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她的耳膜，只是这短短的一瞬之间，整个人迅速镇静下来。
　　只听外面有人在同她对话，多半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好了，小姐，你把小孩子抱出来，我们会接住她！”
　　她答应着，尽量转过脸不朝外看，揽过小女孩，又轻声哄了两句。
　　那小女孩仍是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扁扁嘴像是立时就能哭出来。她无计可施，最后只得说：“妹妹先下去，姐姐跟在你后面好不好？”
　　好不容易等那女孩含泪点头，她双手一托，将那小小的身子慢慢从空隙中递出去，直到手上力势顿减，才敢抽回手。
　　底下观望的人群似乎都松了口气。女孩的母亲也在第一时间被找来。稍显混乱的场面中，那小女孩倚在妈妈怀里，娇娇俏俏地指着自己下来的方向，“姐姐……”
　　工作人员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个人没出来，便朝着半开的梯门喊：“这位小姐，你也下来吧！”一米多高的距离，壮壮胆子也就跳下来了，似乎也并没什么人在意。
　　直喊了两三遍，里面还是没有回音。祝一一抬头望向空隙，漆黑的视线里并不见她的身影，这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不由得急了，脱口叫道：“你磨蹭什么啊？快下来啊！这里又不高……”
　　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只觉身畔有人靠近，江引墨明显是压低了嗓音：“她有心理障碍。让我来。”

　　叶流影抱着双臂蹲靠在半开的门背后，小小的脑袋越垂越低，几乎要埋到膝盖处。先前她被困在黑咕隆咚的电梯里，抱着那小女孩叫天天不应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出奇镇定地按对讲、哄孩子；反倒是现在，任凭下面的人急迫催促怎么也转不了身。
　　她并不惧高，却因为幼时的经历落下了不小的后遗症。
　　那是小学的某一年暑假，她随舅舅莫落英去乡下度假。乡间的一切都使自小未出过城的小姑娘新鲜不已，院子后面的小土堆更成了她玩耍的好去处，成日乐而忘返，每每到了饭点还不晓得回家。许是莫落英对一贯磨蹭的她终于失了耐性，有一天突然发狠，指着她栖身的土堆后方说：“小影！‘大黑’来了！”
　　“大黑”是隔壁养的一条大狼狗，毛色黝黑乌亮，威风凛凛，叫人望而生畏。在平时，流影只要一瞧见它便吓得寒毛竖起，这会儿更是被逼到了极处，只听舅舅一声厉喝，想都没想就从原地直接跃下。结果右腿踝骨骨折，打了四颗钢钉，在床上足足躺了四五个月。
　　自此，只要一站到一两米高的地方，只消看上一眼，她就会条件反射地头晕，更不用提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
　　更可笑的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是所谓的“恐高症”，因为她住多高的楼都没有问题，而只是一朝被蛇咬的强烈心理障碍，成了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祝一一刚一愣神，正想跟司慎商量“要不要去拿把梯子”，见江引墨已排众而出，朝前方跨出几步。
　　“莫流影——”
　　闻得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叶流影下意识地缓缓抬头。
　　只听江引墨又道：“过来，睁开眼睛。”
　　她依言而行，硬着头皮放眼望去，恍然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稍稍仔细看了看，认出了靠前的江引墨、祝一一、司慎，还有……盛珏似乎亦同时抬头，与她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叶流影突然腿一软，忙扶着半开的门才又重新将重心放稳。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呼，祝一一心头跟着一紧，下意识地拽住司慎的衣服；江引墨的思路却未被周遭的异样影响丝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微仰起头定睛看住她，仍用平日里的清冷语气说：“看着我。”
　　她马上收回视线看向他。
　　“好了。我数到三，你就往下跳。”
　　她听话地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一——”
　　她看见他又朝前跨了一步。
　　“二——”
　　她看见他稍稍展开手臂。
　　“三！”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一颗心刚处于失重的状态，整个人已稳稳落进那个久候的怀抱。
　　尚未站稳，祝一一已迎了上来，拉着她问长问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有惊无险的一幕后，一众观者络绎散去。只有站在一侧的江汐清晰地留意到，方才江引墨接住那女孩的一刹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乍然而生的如释重负。
　　身边的盛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走开，江汐拂拂光洁到无可挑剔的发髻，无声地从现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