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22、拨云（3）

　　似乎是许久之后，床边小桌被推开，眼看着他抬高手臂即要将床头灯按熄，叶流影方才如梦初醒，起身扔下橙子，急扑到他跟前，几乎是不择言地道：“我来是想说，我真的很抱歉，那天……”
　　“不必了。”他用冰到没有一丝温度的语气截住她的话，“是我自作自受。”
　　“引墨！”刹那间，她心酸不已，凄惶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支离破碎，“当年的事……对不起……”
　　半垂的眼睑轻轻一颤，那只手顿霎时被定在半空，随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缓缓垂落到床沿。
　　对不起？好一句妄图拨动千钧相思的对不起，轻飘飘落在耳际，须臾间便无迹可寻，却值得她说得如此为难？
　　她望着他仍旧不为所动的神色，不敢再说一个字，直到他突然冷冷地问：“讲完了？”
　　就是这三个字像是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不管他是否能接受，是否会原谅，也不管他们的未来到底要走向何处，已然到了现在这个局面，还有什么比不解释不沟通更糟糕？她只知道，如果这一刻她仍继续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以后就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极小心地将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那天一听说你回来，我立刻就去找你，真的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你现在……现在还愿意听吗？”
　　他不应声，也没有将手抽回，目光里的冷意却分明敛了大半。
　　“我一直以为，爸爸妈妈分开是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可就在你走后没几天，我意外地发现，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换而言之，二十余载以来，叶君则与莫芳菲并无婚姻关系，她是人们口中常说的“私生女”，“那么多年来，外公外婆和舅舅他们对我那么好，却一直在骗我，就连妈妈和爸爸，他们那么爱我，居然也骗了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找不到你，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许承宇已和她疏于联络了许久。她像一根指针，在空旷的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都只能回到原点；又如一颗沧海遗珠，茫茫然打着转，却寻不到一条能够回家的路。
　　“当时，我心里很怕，一门心思只想找到你，又怕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没想到……”
　　没想到，那一幕竟生生斩断了她所有念想，一切纠结矛盾统统成了枉然。
　　“我只想你告诉我，那一晚我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不得已的缘故。可是，除了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你什么都不说，我……我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
　　绝望之后便是义无返顾地决绝，没有为自己留一丝余地，亦摒却了别人的全部指望。
　　他稍稍执起她的手，定定看住她，哑声道：“你要跟我分手，可以；你不想见我，也可以；你怨我恨我、怪我不跟你解释，这些都可以；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快题设计，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临走时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全忘了？”
　　江引墨知道她对设计的功课没有信心，每一次几乎都要捱到最后期限才抓着他临阵磨枪，又料及自己将有一段时间不能陪在她身边进行督导，故抽空帮她做好了模拟广场的所有框架，还把将要发表的论文资料给她作参考，一一安排妥当后才飞往伦敦。
　　可任他再睿智过人也不会料得到，她竟会偏执到放弃大四的设计，放弃最末一年的课程，这样的打击对他而言，毫不亚于她铁了心要分手。三年的时间，漫长得无穷无尽，他找不到她，这个疑惑就如黑洞一般在他心底滋长了三年，直到回国后才得知，最后她以C大的文凭结束了学业。
　　她连连摇头，极力忍住眼底的泪，止不住哽咽，“引墨你别问……求求你不要问我这个……”
　　如果是今天之前，只要他问，她就一定会说。因为一直想就此问一句为什么的不止江引墨一人。但一个钟头之内，她已经全盘推翻了自己的猜测，现在和盘托出，无异于在他竭力抑制的火种上浇油，替他们冷到极点的关系雪上加霜。
　　似对这殷殷恳求无动于衷，他的语气虽轻，却坚决地不容二话，“不想说就回去。”
　　只听心底一个声音破土而出——不要！
　　她咬咬牙，闭上眼，终究还是开了口：“你走以后，我一直在很用心地画图，没想到这么要紧的时候，电脑出了问题……后来……后来……”
　　被握紧的手指微微一动，“资料不见了？”
　　“不是的，所有的文件都还在。可是……”她垂下头，“还记得那个欧陆广场吗？”
　　那是江引墨私下的课题，纯属用来练手做着玩的。这个独一无二的学院派设计故意忽略了实用价值，只从美观的角度着手，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的乌托邦，连好奇心甚强的宋思衡都一无所知。流影倒十分喜欢其中极至的北欧风格，多次想要借鉴；可江引墨却认为更不合适，指出她开的题有着东方风情的基调，舍本逐末倒还罢了，搞不好就成了邯郸学步，连设计的构思说明都很难自圆其说，故而一直不肯松口。
　　“为了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闹别扭。”
　　当时她说他小器藏私，气得连着几天不肯好好吃饭，连平时最爱的椒盐排骨也打动不了她。他还是拗不过她，不得不把有关的资料一起打包给她，并再三嘱咐只能作为参考。若是她胆敢打半点欧陆广场的主意，以后便休想再要他指点一二。
　　“嗯。就是这个。”她继续道，“等我把所有的文件重新整理出来，盛珏已经交了她的作业——她是全班的头一个……”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一次，是真的不敢再看他一眼了，“……从说明到分析，从正式图到表现图，几乎跟你的欧陆广场一模一样……”

　　知道父母关系的秘密后，她急于向他倾诉，却不想电话打不通，短信发了无数条也没有任何回音。宋思衡也曾尽心帮她打听，亦没有一点消息。江引墨的离开，真如“石沉大海”四个字，不见了，没有了，失踪了……
　　正全无头绪之时，早已不再热络的盛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仅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在念大学之前就因为通家之好认识了江引墨，之所以会选择F大的建筑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还告诉她江引墨现在国外的消息，非但如此，就连他的将来，盛珏都了如指掌。
　　起初，对于那番刺心的话，流影并不全信。非但不信，甚至不敢去深思盛珏一贯以来的有意无意，更想不到去探究她与许承宇目前的关系，而是强迫自己尽力摒弃杂念，将全副心思用在课题设计上，前所未有地用功。她本就是灵气超然却不肯卖力的学生，这回却连电脑都被她折磨到罢工抗议，足见意定心坚。
　　但此后不久，盛珏的设计在系里大受好评，她简直像当头挨了一棒，被打得既晕头转向又痛不堪言。过了没几天，系里开始纷传盛珏和许承宇在交往近三年后分手的消息，由不得她不产生联想。她发了疯一样满世界找江引墨，不仅仅是想告诉他近来的遭遇，更想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那天晚上，她得知他归来，一秒钟也没有迟疑就兴冲冲跑去找他，几乎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疑问委屈全然消失不见，她只想见到他，只要他回来。她坚信，只要他回来，所有的问题都将不复存在！
　　可结果呢？迎接她的不是江引墨温暖的怀抱宠溺的笑容，而是盛珏拥着醉意已深的他，眉梢眼角洋溢的是自己曾有过的幸福……
　　紧紧绷了一个多月的心弦被眼前的这一幕生生劈断。她站在他公寓的门前，两眼发黑，手足冰凉，这才彻底醒悟，原来不仅是父母骗了她，全家人骗了她，就连她最最信赖交付了整颗真心的那个人都在骗她！
　　她逃也似地奔出那个地方，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到家，茫然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放声大笑，笑自己的幼稚愚蠢，笑自己的为人作嫁，笑自己的后知后觉，笑自己一切可笑之处……那样痛彻心扉地笑，笑到失声，笑到流泪，泪水如决堤溃洪一般止都止不住，直流了一整夜……
　　誓言二字，字如其形，终究是有口无心。
　　醒来后，她洗去了一身的狼狈，而后清醒地对自己说，莫流影，你又何苦要多此一举跟自己过不去呢。
　　三年的时间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终究是会醒的。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燕园同江引墨分手后，她剪了长发，摒弃了已经完成的快题设计想另起炉灶，却无法在有限的时间里交出另外一份像样的作业。
　　之后，她一反平素的温顺解意，不客气地对叶君则软硬兼施，执拗地要恢复自己用“叶”作为姓氏的权利，逼着当时在C市分管科教的父亲为她转学。
　　父亲办妥了所有事宜后没多久，先后传来江引墨和盛珏赴英的消息。万念俱灰的她去到C市继续最后一年的学业，以为一切都已了结，以为可以重头再来，却不期然地发现自己开始分辨不出雕梁画栋的恢弘美丽，更没有办法把脑子里的构思用画笔作任何表达，只是一味地借鉴、临摹。至此，她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建筑师所必需的全部才华与灵性。

　　执着了这许多年的疑问的答案摆在面前，江引墨没有预期承受的惊讶，没有心结打开的释然，更不会再有铭心刻骨的剧痛，只因为心底早已凉透早已黯然，与死灰无异。
　　相交的两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沉默到连一声叹息都不再有，只朝着窗口转过头，平静地说：“你走吧。”
　　“引墨……”她抓住他的手臂苦苦低唤，清透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抬举她自作聪明，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自己是蠢到了家，简直蠢不足惜。
　　“我很累了。”
　　如同疲惫的眼睑掩住的深邃眼眸，所有的灯光在他举手的同时齐齐暗下，只余残月微光透窗而入，跌成块块碎影，零零落落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