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24、番外4 并没有完全在度假

　　“阿嚏！”
　　谢落吸了个鼻子，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看着其他人不断忙碌的身影。

　　他并不是不想过去帮忙维持秩序，或许是过敏药突然失效的原因，一靠近喷泉那里他就止不住地打起喷嚏来，尤其是当喷泉还没有彻底关闭，飞溅的水珠伴随着血液隐隐飘散在空气时。

　　飞快赶往现场的叶沉舟几乎在第一时间停住脚步，逆着人流把他拽出来，十分严厉地将他按在长椅之上，嘱托他不能再挪动半步，以防过敏加重。

　　也许靠近海边的喷泉水用的并不是单纯净化过后的自来水，眼看自己的手臂上开始泛起红斑，思索再三，谢落还是决定先乖乖坐着好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但是作为自卫队的一员，他们必须保持冷静，表现出身为警员该有的素质。

　　远远望去，季之韵赶到喷泉边检查尸体，叶沉舟在外围疏散稳定人群，康鸿耀、苏乐山和武俗等人则直接围成一圈，让身体充当警戒线，隔开所有试图围观拍照或是受到惊吓的游客。

　　不得不说，新上任的武俗确实很负责任，在行动的同时就已经联系好当地的保卫人员和救护车，只等救援到场。

　　而在此之中，方淑瑶一直守在真正出事的游乐设施边缘，一边大声安抚被困在上方的游客，一边指挥旁边的工作人员检修设备。

　　在喷泉边上的几个人可能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来由经过，但是在外部全程围观的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巨大的摆锤设备。数十个人围坐成一圈，由安全靠背和安全带固定在座椅之上，再被一根根稍粗的长杆连接在固定架上。设备启动时，长杆运行带动座椅绕着固定架在空中旋转，与此同时，座椅本身也在围绕长杆转动。

　　整个大摆锤少说也得有十几层楼那么高，坐在上面运行到高处时带来的刺激直观而又剧烈，肾上腺素不断飙升的感觉足以让人们遗忘一时的痛苦，沉浸在反复不断的失重之中。

　　不过想必所有的刺激都不会有此时此刻的震撼。

　　一圈座椅中间独独缺少了一个，宛若被磕掉的牙齿一般，空出一块。而掉落出的座椅重重地砸在摆锤侧面的草坪中间，碎成几块后徒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

　　与此同时，为了安全考虑，大摆锤本身急停在最高处，让所有游客都维持着倒挂的姿势，不得动弹一下，只能干等救援到来。

　　拖得时间越久，脑袋就越容易充血，那些人随时都有晕倒丧命的可能。

　　更不用说，现在出现意外，谁也无法保证下一秒会不会又有一个座椅出现问题，亦或是什么安全带断裂，让他们直接摔落。

　　下意识抓了一下微微发痒的手臂，谢落不觉有些焦虑。

　　毕竟只是随便出来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希望碰到这种意外。明明他们上一秒还在期待之后去哪里吃饭，晚上再去试试新衣服，第二天重新启程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发现就现在的他而言，本就所剩不多的同情心更是几乎没有。对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不论是难过害怕，还是担心惋惜，有的只有难以遏制的抱怨，厌烦那些倒霉蛋打乱了自己的安排……

　　他是被桃花源影响了吗？

　　还是说……

　　他本就是如此。

　　“想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不会被吓到了吧？”

　　像是被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他略显惊慌地抬起头来，试图掩藏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真吓到了？不应该啊……”
　　叶沉舟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皱眉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

　　淡淡的腥味钻进他的鼻子，像是根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不停试探的细针，让他回忆起过往双手上曾经沾染的鲜血。

　　“没，没有。”谢落避开那只手，“那里怎么样了？”

　　叶沉舟长叹一口气，坐到他的身边：“能怎么样？从那么高的地方被甩下来，还正好砸在喷泉池中间立着的雕像头顶，能活着就有鬼了。”

　　“那我们是不是得留下来处理这件事？”

　　“嗯，出于各种原因，我们留下来一起处理事情比较符合常理。”叶沉舟忽然又上手揪了一下他的脸，“后面的行程都得改，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他呆愣住，就这样任由对方使劲在自己脸上撒野。

　　所幸叶沉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是啊，他们两个乍看上去完全不同，可本质又是如此相似。

　　他们既不是如镜面般完全相同的复制品，也不是黑白子那样站在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阴与阳相互交融的太极图，是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转为白天时，晨昏交界线处那一缕黑白模糊的分界。

　　叶沉舟玩爽了便不再折腾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
　　“不管怎么样，表面工作还是得做的。话说回来，过敏好点了吗？”

　　他摇了摇头，一定要说的话，他更想表示自己的脸比较疼。

　　“那就好，人都来齐了，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叶沉舟又伸手把他拽起来，顺便掸了几下他的屁股，“如果不舒服你可以先回去，我来应付就好。”

　　“嗯。”谢落应了一声，迈步朝广场走去。

　　当地警员出来的速度很快，已经把现场封锁，救护车也将破碎的尸体收罗在一起拉走，一旁甚至还有吊车挨个解救受困在大摆锤上的游客。而目睹现场受到冲击的人同样被专门负责的人带走，进行后续的心理辅导工作。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不多时这里便清理得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游客们该玩的玩，该逛街的逛街，大家都只当有一块区域被封锁了而已。

　　当然，要数最觉得自己无辜的并不只有那些游客，还有游乐园的安全员和园长。

　　正如此时在会议室中发生的那样，面对警方的质问，安全员和园长只会一味地大喊自己无辜，简直吵得人心烦。

　　游乐园里有专门的顾客招待所，现在情况特殊，这里自然就成了审问的好地方。

　　“我说了，我们有定期安全检查，而且上周才查过！”
　　园长穿着经典款的白色工作衬衫，连额外缝制的纽扣都无法完全挡住凸起的腹部，恰好露出了下方白色的秋衣，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提醒他。

　　“是的是的，检查表你们也看过了。”在他的身边，另一个一脸黝黑看上去颇为老实的中年人满脸哀愁，“我们真的没有敷衍过，都是实实在在挨个检查的。”

　　“但是你们没法证明自己是实际检查过，还是只填了个表。”身着制服的当地警方负责人严肃道，“现在意外发生，你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哎哟冤枉啊！”园长一甩横肉就要冲过来，被负责人闪身躲开，“你说了这是意外，可你怎么能判定这是意外，而不是什么谋杀陷害啊！”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谋杀？”武俗站出来问道，明明是个新人，气势丝毫不逊色于边上的总负责人，“我们既是警/察，也是现场的目击证人，你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该有的处罚一个都不可能少！”

　　说话间，负责人用眼神示意边上的同事，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些级别较低的同事收到命令，立刻分出几个人离开会议室，八成是重新回去调查现场，排查可疑人员去了。

　　园长被这阵仗吓得虎躯一震，随即反应过来开始诉苦：“我怎么可能去害小杨呢，他可是我外甥女的未婚夫啊！”

　　“什，什么？”武俗也不免愣住。

　　“我早就得知他们要来游乐园玩，所以才命令他们加急检修的，就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园长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一屁股墩瘫坐在一个女人身边，“这绝对不是意外，一定有人想要杀害他！都怪我没有发现啊……”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啊！”园长伸开肥硕的手臂，从女人后背和椅背的空隙中间挤进去，搂住那纤瘦肩膀的同时还不忘拍了拍，“彤彤，你别伤心了，你难过舅舅比你还难过……”

　　一直坐在边上安抚女人的方淑瑶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维持最起码的镇定，柔声问道：“彤彤姐，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大家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被唤作彤彤的女人低着头，披着一头乱糟糟的散发，明显还没有从失去未婚夫和被吊挂数十分钟之久的震荡里缓过来。
　　她原先好不容易从崩溃大哭的状态下被方淑瑶拉回来，现在又被戳到伤口，再次痛哭起来，让人不得不怀疑她下一秒会不会就这样哭晕过去。

　　“没事没事的，彤彤你有什么委屈全告诉舅舅，舅舅陪着你。”园长复又握住她的手，不停安慰。

　　方淑瑶见状只好坐在边上，不敢轻易干预，而季之韵则机灵地递上水杯和纸巾，让彤彤缓缓，也把方淑瑶从座位边拉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彤彤终于小幅度点了点头，表示园长说的都是真的。

　　在后来挤牙膏般的审问中，他们终于得知，彤彤和死者小杨本是一对，是趁着过年放假一起来旅游的，正好彤彤的亲戚是开游乐园的，便决定来这里玩几天，根本没有料到意外的发生。

　　只是当谢落知道这一点时，他已经擅自从会议室离开回到了事故现场，由叶沉舟将最后精简的信息转述给他。

　　因为目前还无法直接定罪，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们只能限制园长和部分负责人员的人生自由，而不能直接把他们绑进监狱或是看守所。再加上园长一口认定这件事是谋杀，不断强调它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是无辜的，根本不给其他人一点开口的机会，整个狭小的会议室简直比菜市场还要吵闹。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干脆先行离场，拿回过敏药的同时，顺路回来看看现场的勘探进度。

　　喷泉边缘一开始还有一点红黑的痕迹，可是当他仔细再看过去时，那里只剩下洁白如新的雕像。潺潺的流水自上滑过，没入下方澄澈的水池，加入新一轮的水循环之中。

　　看的出来，为了照顾其他顾客的情绪，当地警方花费了不少功夫。

　　“自从北区引进不少高科技设备以后，连这种难以抹去的血迹都可以直接清除。”叶沉舟默默地看着那些流水，“要是有人利用我们认知范围外的工具蓄意谋杀，我们确实难以发现。”

　　就像是在副本里一样。

　　超出认知的事物，不符合自然规律的鬼怪，莫名淘汰死亡的结局……

　　但是他们都清楚，这绝不可能是现实里能够发生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呆得太久，还没有适应现代社会多年来的发展变化罢了。如同古人不知打雷的成因，错把这一现象归咎于天上那并不存在的龙王一般。

　　“就算有我们现在不知道的新手段，也跟我们没关系。”谢落想了想，忽然开口，“当地的警方又不是吃素的，我们只是顺带帮个忙。”

　　听到这里，叶沉舟抿嘴一笑：“你难道不好奇吗？”

　　好奇自然是会好奇的，他也很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单纯的意外，还是如园长所说，有什么人在暗处刻意制造意外。

　　“反正已经被耽误了，稍微围观下就当消磨时间吧。”叶沉舟转向不远处，“喷泉这里没有什么线索，去看看那个大摆锤。”

　　大摆锤距离喷泉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他们很快便来到被黄黑条纹圈起来的设施边。

　　残破的装备被全部拆解下来，堆积在地面，还有不少警方人员在附近拍照取证，防止不明所以的游客靠近。

　　“你说巧不巧，整个游乐园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尸体偏偏落在了喷泉上面，而不是其他地方？”

　　谢落同叶沉舟一起停在警戒线边缘，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所以这一切才看起来更像是意外。要在摆锤运行的过程中让座椅和安全带同时脱落，需要在计算中囊括到达相应落点所需要的速度、时间、被害人自身的体重，还有各种参数，这绝不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

　　“对，假设我是杀人凶手，我不会只考虑这一种没有通过试验证明成功的方法，一定会留有其他后备手段。”

　　“你考虑得还挺全面？”

　　“你别这么看我，我就不信你不会和我一样反过来思考。”叶沉舟小声说话间又瞥了一眼上面的工作人员，生怕引起他们注意似的。

　　“那你做贼心虚？”

　　叶沉舟明显察觉出他那点小心思，愤愤道：“你这小子没法好好玩冲我撒气呢？”

　　“我，我哪有……”
　　谢落作势就要从警戒线下穿过去逃避某人的质问，谁料自己刚一矮下身子，叶沉舟便伸出手拖着他的上半身，架着他的胳膊直接越过阻挡给他抱了过去。

　　这架势像极了大人强行把小孩关在安全围栏里的样子。

　　盯着轻松迈开腿跨过警戒线的坏东西，此时此刻的他真想大骂一句：腿长了不起啊！

　　望着那愤怒里夹杂着一丝委屈、委屈里又带有一点害羞的神情，叶沉舟努力遏制自己想要上手直接将人带回酒店的冲动，半蹲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我有时候还真挺难想象以前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的时候。”没由来的，他脱口而出。

　　谢落一愣，曾经那个刚被救助回来的自己，那个在桃花源里被迫分裂出单纯人格的自己，其实都是他的一部分。只是现在的他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才会不自觉更加放肆，就和独受父母宠爱的小孩子一样。

　　“那你又不可能只喜欢那个傻愣愣的我，更何况那不过是表象。”
　　他一直望着叶沉舟帮自己整理衣服，当对方弯腰时，他故意揪起一缕头发，让叶沉舟的头顶上突出一小截发揪，看起来和呆毛似的。

　　反正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这么做，喜欢看叶沉舟回家照镜子时因为一小点意料之外的不修边幅而呐喊的样子。那些琐碎的生活拼图一块块复原，仿佛在还原他们本该拥有的正常生活。

　　“还是回到现实吧。”

　　“嗯？”谢落眼看着叶沉舟直起身，同他面对面站着，那两道形状迥异的纹身几乎贴在一起，形成一朵真正意义上带着荆棘的残花。

　　“他们都忘记了，我们也该转移重点，别总是被影响了。”叶沉舟低沉的声音不受阻挡地传入他的耳中，“你已经不再是可以只手遮天的boss，我也不是什么玩家，我们没有那些特殊的能力了，必须得按照正常的规律生活，重新习惯这一切，尽可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呼吸一窒，谢落根本没有料到叶沉舟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点破这一点。

　　如果给他两个选择，他是回去继续做自己无聊但是权柄无数的boss，还是回到现实，变回那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在社会的毒打中浮浮沉沉？

　　这不单是他的疑虑，当他们发现现实与自己预想的相差甚远时，叶沉舟难道不会有那么一瞬间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避免。

　　现在有也只有他们有当初的记忆，他们是彼此心中那个不可撼动的锚点，时刻在提醒对方，这个世界的法则和原来的不一样。

　　对于长期生活在蜂巢的他来说，要立刻改变自然是很难的，就像他在看到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内心毫无波澜，平淡得和淘汰一个普通玩家没有任何区别。

　　他很难去定义什么对错，但以现代社会的角度来看，他确实不该如此。

　　那他做错了吗？

　　“我……”他无意识拧着眉头，一时间手足无措。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上方正在检查的警员发现了他们，大喊着质问。

　　思绪翻涌间，他好像听见叶沉舟向那些人介绍自己，又隐约听见叶沉舟对自己说话。

　　“喜欢什么状态下的你、能不能变成所谓的‘正常人’真有那么重要吗？那些都是你，是我喜欢的人，不用刻意去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