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08、死亡

　　由泥土砖瓦叠制而成的房子外，一个个行人从周围路过，或停留在附近的水果摊贩前假意挑选商品，或驻足于某个角落，看似在等待某位熟人。

　　落日的余晖笼罩在大地之上，映得万物一片猩红，人群熙熙攘攘，简朴的拖车来来往往，小城的生活看起来悠闲而祥和，如果没有那些莫名多出来的生面孔，没有他们隐藏在衣领下方的通讯器。

　　自卫队倾巢而出，全部乔装打扮成附近普通的渔民，只等时机成熟，全部冲进周铏的据点之中，一举毁灭这位猖狂多年的大/毒/枭。

　　身为教官的康鸿耀紧盯着面前熟练分割海鱼的商贩，刀面反射出的寒光凛冽异常；早已重归正途的富家公子哥廖皓思不惜往自己引以为傲的脸上涂抹彩泥，甚至帮着周围的弟兄们一起乔装打扮；高瑞轩傻乎乎地任由廖皓思打扮自己，嘴里还不忘询问季之韵的情况……

　　而季之韵原本是作为一名误入歧途打算投奔据点的失意青年过来做诱饵的，谁知道半路上突然杀出几位绝世美女，弄得不经人事的他当场宕机。
　　那些人可能猜出他是个条子，却没有想到他此行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另一块的贫民窟，而是前方交易的窝点，只是歪打正着，硬是把要去据点打头阵开路的季之韵拽走了。

　　计划有变，身在后方指挥的李成齐最终作出决定：

　　所有人全部出动，直奔窝点，实施全方位火力覆盖，无论生死。

　　做出这一切的根本依据只是：叶沉舟传来的情报无比确切，不可能存在任何错误。

　　每年的这个时候，身为幕后boss的周铏都会来到自己亲自设立的培养基地，在里面挑选合适的新人，筛选出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人员，顺便检查货物的最新研发售卖情况。

　　谢落当年所在的酒店便是其中之一，只是那个酒店被发现后便彻底废弃，他自然要换一个更新的。

　　今年的目的地正是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废弃宿舍。

　　叶沉舟在卧底期间重新取得周铏的信任，再加上周铏几乎没有能够比得上叶沉舟的继承人，很显然，他就是周铏必不可缺的那一个人。

　　因此，他的情报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他早已确保所有与外界的秘密交流都没有被发现，一切万无一失顺理成章，数年来的努力即将在此刻得到回报……

　　可是，现在他又在哪里？

　　前方老旧的电视屏幕中，显现出每一个同伴的身影，他正是透过电视观察到他们的行动的。

　　远超既定的计划，本应该前去亲自迎接周铏的他，现在反而被麻绳反绑在椅子上，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只能默默地任由电视播放出希望他看到的画面。

　　周铏此刻的确坐在豪华轿车上正向某个未知的地点赶去，然而那里的背景是夜晚，他这里的时间还只是傍晚，太阳甚至没有完全落山。

　　两根插/在电视机顶端的天线不时泵出电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看上去摇摇欲坠，老旧电视机的屏幕又切回那些活生生的队友，哪怕画面几乎模糊成马赛克，他也能够一眼辨别出阔别多年的同伴们。

　　他被骗了。

　　心脏猛地收紧，叶沉舟根本来不及去思考目前的情况，他拼命晃动身体试图脱离麻绳的束缚，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哪怕他的皮肤被粗糙的绳面磨得血肉模糊，也无法松开绳结半分。

　　像是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绑住他的绳子不过他两根指节粗细，可是身下的椅子却是金属质地的。它被强行焊接在墙面之上，凭借单纯的人力根本难以撼动分毫，更不用说麻绳还紧紧地缠绕在椅子上。

　　挣扎半天体力几乎耗尽的他在封闭的房间内不住喘息，头顶暗黄的灯光明灭异常，更是让他难以冷静。

　　他明明将所有因素都考虑在内，也做出过假装投敌的举动来试探上面对他的态度，明明万无一失，明明他的地位早已超过所有和他一同加入的人，还和周铏远程通话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那些人又是在何时更改命令的？

　　他的队友到底怎么样了？他必须得去救他们……

　　所有的思绪翻涌，最终都化成了他无力的呻/吟，还有浸满了地面的鲜血。

　　他逃不掉了。

　　他的队友也逃不掉了。

　　这一可怕的事实犹如恶魔的低语萦绕在他的耳畔，几近让他最后的理智崩塌，可周围没有任何人在说话。

　　为了彻底推翻周氏，他忍受着没日没夜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帮助送过货物，制造原料，甚至不得不亲手杀死无辜的人，除掉所谓的叛徒和卧底以获取信任。
　　他的双手早已沾上数不清的罪孽，他不断地洗脑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正义，为了更好的未来，才没有让自己彻底疯魔，但是现在呢？

　　真正的小丑原来是他自己，他所做的自以为可以自证的事情，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一条狗为了讨好主人所用的手段罢了，等主人玩腻了，这条狗也该被下锅了……

　　左眼骤然传来剧痛，猩红的血液汹涌喷出，将早已被染黑的纱布冲开掉落在地，那只空洞的眼眶里此刻只有数不清的泪与血水。曾经那个喜好干净的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还不如一条落水狗的自己。

　　他必须想办法通知其他人离开，哪怕自己逃不出去。

　　“你想救那群条子吗？”

　　充满嘲讽的声音自房间顶端的喇叭传来，在瞬间便夺去了叶沉舟的注意力。

　　“啊不，是救你的同伴吧？”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喇叭，更是看向在后方监视自己的人，浸满鲜血的脸庞让他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夺魂索命的厉鬼。

　　“想必你也知道了，所有的情报都是假的，因为你太莽撞……”陶墨钰刻意顿了一下才说道，“他们都要死了，都要被你害死了！”

　　叶沉舟一惊，立刻看向电视。

　　所有摄像头拍摄的景象都显现在其中，可即使屏幕再模糊，变化得再快，他也能够一眼确认出埋藏在房屋各处的炸药。那些致命的红光闪烁，代表炸药的工作状态良好。

　　而他的队友们，此刻已然全部冲进房屋内部，随时都有可能触发警报，一命呜呼。

　　“放，放了他们，我随便你们杀还是剐……”
　　叶沉舟痛苦地低下头，几乎将牙齿咬碎，只是他现在除了求人外别无他法。

　　“你觉得我会这样轻易放过你吗？”喇叭那头还在不急不慢地说道，“本就是那个家族出身的，你说你本来可以安稳度日，做你的富贵大少爷，怎么偏偏想不开，要当什么正义使者，还像个傻子一样给我们打白工？多亏你的福，最后的敌人全被吸引过来，正好可以利用完你最后的价值，不是吗？”

　　“杀了我，杀了我……”
　　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的面前，仿佛失去所有理智，此刻的他只会在嘴里默念这些话语。

　　多年的卧底生涯让他形容枯槁，根本看不出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他为了活下去还在维持身体健康，精神也早已接近崩溃。现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缓缓飘落在他的身上，终于让他再难维继正常。

　　“……按照命令，我给你两个选择。其实你自己身上也有炸弹，想必你也发现了吧。只要你把自己身上的引线剪短，楼道里埋藏的炸药就不会爆炸，但是你身上的会当场爆开。你的队友活下去，你去死。”

　　话音落下，电视里的队友们恰好结伴进入每个房间内部探寻，所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那些埋藏的炸药距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眼看就要爆炸。

　　而且除了陶墨钰讲述的那样，电视屏幕的边角处甚至还有三分钟倒计时，只要倒计时结束，他还没有作出选择，恐怕引爆的就是所有炸弹了。

　　这一刻，叶沉舟丧失了所有冷静思考的能力，他不顾身上深到露出骨肉的伤口，疯魔般地扭动身躯，终于把潜藏在自己胸口的那枚炸弹挪动到领口，依靠捆住自己的麻绳将之堪堪抵在锁骨处，同时也让仅有手指长的引线暴露在外。

　　这里没有任何利器足以剪断引线，也没有时间再去让他好好寻找可以借来帮忙的器具，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种。

　　他开始用牙齿啃噬引线，磨破了外层绝缘皮后，进而开始撕咬下方的金属丝。所有的金属丝都化作一个个利器，在瞬间划伤他的舌头，又切割下他口中的半块肉。

　　然而那些伤口在同伴的性命面前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他的嘴里涌出汩汩鲜血，持续的失血缺氧让他的另一只本来完好的眼睛接近失明，大脑的思考也渐渐停滞。他现在之所以还能够行动，全凭这一刻爆发而出的意志力在硬撑。

　　他要让他们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只会一味地啃咬金属丝，以求这根代表他们命运的线可以断开。仓惶动作间，他在混乱的视野中蓦地看到一片被染红一角的纸片，整个人瞬间如被浇了一桶冷水般清醒过来。

　　他离开基地前去卧底的那天其实根本没有睡觉，但是为了让谢落放心，他特地陪那孩子一起躺下来，直到谢落昏睡以后才起身离开。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绝情到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在走之前，他望着那张熟睡的脸，终究还是没能割舍短短一年相处间培养起来的感情。他不能把谢落带走，也舍不得把他叫醒，只能随手从他们平日里写字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藏在身上，充当最后的留念。

　　缘分或许就是这样奇妙，那一小张纸上恰好有谢落不知在何时偷偷画的图案，就和他的姓名一样，深深地烙印在那里。

　　一道圆圈和两个弧形，拼成了一只太阳和小舟，恰好代表了他的名字。

　　纸条上还夹着一小截他后面随手找来的红绳，两者合在一起，便是他们所有回忆的结合了。

　　最后一刻，叶沉舟努力让自己的视野清晰起来，试图让自己好好看看这小小的纸片，看清当年被自己救走的孩子如今的模样。

　　可惜，那些美好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他咬断了引线，一切将在此终结。

　　一秒，两秒……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他身前的炸弹毫无动静，房屋内也没有任何爆炸的迹象。

　　“哈哈哈哈……”难以抑制的笑声回荡在房间内，夹杂着电流音，显得那样讽刺而刺耳。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在给你选择，给你出什么电车难题吧？”

　　“好好看看你眼前的屏幕，那真的是监控吗？”

　　电视的画面在瞬间转换，上一秒队友们还在探索的景象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以及掩藏在废墟之中的残肢断臂，鲜血肉块……

　　他拼命想要拯救的人，早就死了。

　　那些不过是录像而已。

　　“是不是太可笑了？他们确实来到你给出的地点，也顺利地潜伏进入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被我们迷晕过后才带到这里的，你本人距离所谓的据点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和你想要拯救的人根本就不在一栋房子里！”

　　“所有的建筑被刻意装饰成同一个风格，不就是为了欺骗你吗？”

　　“真可怜啊，你一心求死换来的都是空气……”

　　停滞的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叶沉舟只是动了动自己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分毫力气再说话、呼吸……

　　醒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太过突然，以致于他根本没有空隙去仔细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现在，他终于弄清了这场针对他而开设的戏剧。

　　关押他的房间封闭无人，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那台电视，所以他下意识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之上，认为其中播放的内容同电视节目一样都是实时监控，但事实上呢？

　　他的队友已经死掉，用来威胁他、让他颜面扫地、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救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录像。

　　结局早已注定，现在醒悟为时已晚。

　　“多可笑啊，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现在连电线上没有电流都感觉不到，不然你可能还会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

　　“现在，好戏落幕。”

　　“对，就是这个表情，生无可恋，面如死灰，充斥着绝望……”

　　“这就是祂要的，精神力最强的时刻……”

　　“是时候上路了……”

　　下一秒，叶沉舟胸口的炸弹爆炸。

　　烟消云散之后，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剩下，徒留一地干涸发黑的血液。

　　他的尸体凭空消失，再一次出现时，竟然来到了那个据点，也就是同伴们牺牲的最后场所。

　　直到这时，季之韵才摆脱其他人的纠缠姗姗来迟，与此同时，一并过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消防车和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