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85、核心

　　运气好的话电梯只是通往了某个更地下的深层区域，不过叶沉舟这次并没有那么幸运。

　　几乎令他站不稳的失重感始终在持续，哪怕是片刻的停顿都没有，直到电梯终于停下，或者说是减速失败，他连人带着轿厢一并摔倒在底层。

　　所幸这个时代的电梯远比他想象的稳固很多，即使坠落在地也依旧保持原状，而他的身体被改造后也可以承受这一冲击，只缓了片刻后便能够尝试着站起身，再想办法从这里逃离。

　　他在耳机中呼唤几声，果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掸了掸身上根本除不尽的灰尘，他将探照灯打开，对准了轿厢的顶端。

　　随后几声枪响，特制的子弹迅速射出粘连在上方，蜘蛛网般的电流瞬间顺着电梯壁蔓延开，同时释放出极大的热量。不出几秒，本来还完好的顶端宛若脆弱的瓷器般一一裂开，散落在地后，露出深不见顶的电梯井。

　　刚才的他就是顺着这口井被送到这里的，它并不像传统的电梯那样还需要绳索连接，几乎是靠着电梯本身还有电梯井上覆盖的轨道利用他并不清楚的力量操控，就像他们当时来到杜向谦的密室一样，看起来有种超越时代的科技感。

　　只是杜向谦的电梯速度明明超乎寻常的快，为何这一次却走了这么久？

　　当叶沉舟借助墙壁翻上电梯顶端，再如法炮制地打开外部的电梯门时，他知晓了其中的答案。

　　这里不再是上城，他重新回到了下城区。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什么普通的地点，而是用于连接上下城输送各种矿物资源的熔炉附近。

　　那辆电梯显然就藏在熔炉内部，依靠熔炉外围连接的大棚房屋隐藏出口大门。
　　平时一心忙碌工作的下城人根本不可能轻易发现这一秘密通道，就算看到了也只会以为这是上城人新设立的特殊场所。

　　叶沉舟从简陋的大棚里矮身钻出，再一次看到了黑烟弥漫的腐坏城市，眼前的视野就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纱布，一时间让习惯了干净整洁的上城区域的他感到一丝不适。

　　放眼望去，各类长相奇形怪状的下城人穿梭在肆意摆放的钢筋水泥之间，一个个宛若野狗似的在地面不断地寻找可以吞咽下肚的食物，哪怕是粘连在地面早已凝固成块的石油。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好些天没有回到下城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些下城人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加残破，而且下城的整体环境也肮脏了许多，明明先前的天空还被伪造得一片蔚蓝，不会像现在一样出现明显的黑色斑点。

　　难道发生了什么让上城人无暇顾及下城的事？

　　清了清嗓子里的烟尘，他通过某些地标建筑暂时判断出这里应该在他本来的住所附近，而就在他试图在附近寻找安东尼曾经留下的痕迹时，他猛地发现脚下有一块倒伏在地面的锈蚀铁皮，下面正压着一张有些染黑的海报。

　　是整容院的海报。

　　下城人被骗来这里，再由电梯直接运送到上城的实验室，整个流程甚至都不需要花费一点多余的功夫，只需要随便放一个实验成功的下城人，或是随意造出来的看上去像是正常人的机器人，就可以轻松的扩大影响力，源源不断地诱骗更多的人，安东尼简直好算计。

　　叶沉舟清楚特制的海报不会被轻易摧毁，只好随手捡起一块铁皮，将它埋葬在无数的零件废墟之中，再也无法露出哪怕一角。

　　下城带着油气味的风吹过，吹散了所有渴望正常的灵魂，而他亲手掩埋了这一虚假的希望，残忍而又善良。

　　遥望四周，整容院不过就是这个简陋的大棚，里面没有任何线索存在，他似乎又白来一趟。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行动时，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这道模糊的声音从熔炉内部传来，听起来断断续续，好像是起伏山谷间吹来的阴风，缠绕在耳侧又忽的离开，想要捕捉却转瞬即逝。

　　目视之间，没有任何人对这莫名的声音产生反应，直到此时他才察觉，熔炉内部本该忙碌的人也完全没有动静，一切都静得可怕。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下城人在里面工作。

　　叶沉舟当即来到熔炉的正门口，从外向里看去，熔炉整体就像是一座高塔，上至顶端的上城区，下至下城区最底端有着源源不断矿物的深层。

　　为了节省经费，地底深处的机器只有最基础的开采功能，因为那里随时都有塌陷的风险。对于上城人来说，一次性的机器就算被掩埋了也无所谓，但是运送的工作不得不交给下城人来完成。

　　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应该有数不尽的下城人分布在熔炉的底层，用人力运送机器开采好的矿物。然后这些矿物便会被放到封闭的轿厢内，像缆车似的由专门的装置带动向上，一直到熔炉中部的加工区域。
　　在那里，人类难以直接到达，矿物却会被自动加工。层层工序之后，最终输送到上城的，已然是完好的加工成品。过程中产生的烟尘废气自然会被排放回下城，达成一种完美的循环。

　　可是此时此刻的情况却与叶沉舟认知中的完全不同。

　　原本下城人到达地底的装置无比简陋，一架由几根钢筋焊接而成的椅子，再加上一条缆绳，他们便可以冒着风险来到底端。然而缆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螺旋式分布在熔炉边缘的阶梯。

　　“救……”

　　“救命……”

　　炉心底端挖空地底而露出的炽热岩浆裹挟着热风，带来这若有似无的求救声，不觉让他一阵哆嗦。

　　这里的变化绝不是偶然，他必须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心里估算着时间，他缓缓踏入熔炉内部，顺着楼梯向下走了十几圈后，终于见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面前人的下半身被一块巨大的矿石压住，无法动弹分毫，只能趴在地面无力地呼喊求助。见到有人过来之后，他明显激动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呼喊，听起来不像是求救，反倒是在索命。

　　叶沉舟蹲下身刻意卡在那人挥手刚好触摸不到的地方：“你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矿洞……塌了……”对方无声地哭泣起来，“所有人都在下面……”

　　“就你一个人逃出来了？”

　　这里明显很反常，如果矿洞真的塌了的话，附近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反应，熔炉内部的环境又怎么会毫发无损，可是眼下看来，他们似乎真的是挖穿了地底，这才让下方的岩浆暴露出来。

　　“对，求求你救我……”被困住的人想要抽动自己的身躯，然而突兀的石块实在是过于沉重，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你叫什么？”

　　“救救我……”

　　“你还有家人吗？”

　　“我要死了……”

　　“其他人去哪里了？”

　　“我还不想死……”

　　叶沉舟沉默了一瞬，无论他问什么，这人只会求救，就好像脑子也被砸坏了一样。

　　他迅速观察周围的环境，恰好在前方的楼梯处看到一根断裂的锄头。

　　这个世界的锄头可是锋利到能够直接靠人力砸开墙壁的，用来救人简直绰绰有余，但是他真的该救这个人吗？

　　“我要在你的面前死掉了，你忍心吗……”

　　脑海里犹豫的天平骤然倾斜，不知怎么的，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失手害人的那一天，想起刚刚在密封舱里看到的孩子们。

　　那都是他本可以挽回却没有救回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假的，他顺手救一下，又会怎样呢？

　　当他清醒过来时，被救的人已然跪倒在他的面前，对他不停地三跪九叩，甚至还抱上了他的大腿，感谢他的善举。

　　“谢谢你，我得救了，呜呜呜……”

　　他有些头疼地甩了甩手上的石灰，用力把这人甩开。
　　“你现在又没事了？”

　　对方拼命摇头，瞬间换了一副全新的面孔，从地面直接爬起来，甚至迈着轻松的步伐越过他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眼看着人越走越远，叶沉舟不得不放弃观察熔炉下方情况的计划，立刻跟上去。

　　他在背后悄无声息地仔细观察，这个人的下半身都是单纯的机械腿，只有几根杆子和齿轮连接在一起，用以维持活动需要的基本功能。

　　这样看来，石头确实只要压住其中一根杆子就可以限制住那个人，而且也不一定会真的伤到身体，只要有一个人过来帮忙撬开石头，对方就可以从中轻松逃出。

　　一切都是如此巧合，在这人最需要被救的时候，叶沉舟正好出现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两人沉默地走了片刻，叶沉舟蓦地开口问道。

　　“啊对，你看我吓得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扎克。”扎克放缓脚步，走回来与叶沉舟并肩前行，他们距离走出熔炉已经没有多少路程了。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又发生了什么？”

　　“哎，你看这是什么？”

　　提问又一次被打断，受够了的叶沉舟本想强行将人抓来质问，却在看到前方闪烁着粉色微光的物体时，瞬间将想要说的话都抛之脑后。

　　突兀出现的石块侧面，卡着一颗水晶般宛若星辰的多面体，走近看时还能发现，其中隐约有一朵盛开的红色花朵悬浮，奇异得就好像并不存在于这腐朽的世上一样。

　　不知怎么的，他一看到这一奇物，所有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它吸引，浑身上下仅存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燃烧，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洗涤，连灵魂都不自觉亢奋，叫嚣着想要触碰它，拥有它。

　　“你要把它拿走吗？”

　　询问的声音将他的神智猛地拉回，叶沉舟怔愣地看向自己即将触摸到物体的手。

　　还差一点，就只差一点点，他就要碰到这玩意。

　　他的理智告诉他，无论是身边的扎克，还是眼前奇怪的闪光体，都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可这也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突破点。

　　闪光体仿佛在散发异常的能量，那种奇特的磁力场在蔓延，在吞噬他的全身，带动着他的核心与之共鸣……

　　“核心……”他兀自默念。

　　“这东西看上去就很危险，你不会想要的，对吧？”扎克明显开始着急，想要阻止他又不敢靠近。

　　然而叶沉舟此刻根本听不见多余的声音，他突然想通了一个一直以来被他们忽略的问题。

　　他们从酒吧事件以后便知晓了“核心”这一概念，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明确指出核心到底是什么？

　　是切实存在的物体？

　　还是……某个空泛的概念。

　　就像精神力一样。

　　其实一切早有暗示，为什么游乐园里的人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可以重新组合拼接成原来的模样？

　　因为核心本质上根本就不是类似于心脏的人体器官，而是一个人类灵魂的代表，它附着在每一个肢体部位上，让人类可以像拼图一般肆意组合，直到消耗殆尽，寿命到底。

　　而每个人思考的时候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脑电波波动，那么类比一下，这个世界中所谓的频率发射器，不就是在控制人的思想吗？

　　那么换作正常的世界，不存在核心的仿生人又是……

　　没有思想灵魂的机器人。

　　面前仿佛盖着一块轻飘飘却难以撼动的面纱，明明谜底就藏在后方，他却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到。

　　核心真的是在暗示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如果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核心，也拥有仿生人，杜向谦它们难道会不知道吗？

　　它们就和酒吧马戏团同理，全都是世界身为副本新增的内容，它或许指的远不止副本，而是由副本延伸向外的对应……

　　直指主神的背景。

　　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在正常运作，普通又真实得就好像他们重新穿越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倘若没有他们，世界也依旧可以运转。

　　这里没有解谜，没有玩家的勾心斗角，和他们印象中的副本完全不同，如果他们不加干预的话会怎样？

　　谢落或许会因为过敏而离世，那么其他人呢？

　　他们身体健康，会按照恢复记忆以前的生活轨迹继续下去，彻底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就和他们曾经回到过去相同。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主神略微施加的影响。

　　跳脱出所有既定的框架，主神想要用这样节省精力的方式间接除掉他们这些麻烦的蚂蚁，那么他们又该怎样反抗？

　　这一瞬间，叶沉舟好像想到了很多，当一切回归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回到面前这颗闪光体时，他终于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

　　它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他还记得工厂副本时遇到的那只机械兔子，它同样有致命的核心。

　　主神创造出的NPC拥有核心。

　　那么相对应的，这整个世界呢？

　　只要把世界核心摘除，说不定就可以有新的进展……

　　思及此处，叶沉舟不再犹豫，只稍再移动一点距离便轻而易举地触摸到发光体。

　　下一刻，发光体直接化为一道光线，在他身侧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圈，而后渐渐消失不见，万物又恢复原状。

　　他尝试走出几步，感觉身体没有任何异样，核心似乎只是以他为载体，而不是与他融合，周身的环境也很正常，尚未出现任何变化。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你居然真的敢去碰它？”

　　叶沉舟回过头看向说话的人，这才想起自己曾经救了一个人。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叶沉舟总感觉扎克的眼底闪过一丝怨恨，而且就下城人来说，对方的表情看起来灵动很多，完全不像是一半身体由机械组成的人。

　　他没再多说话，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赶紧回到上城区找到谢落他们。至于这个人，他要赶紧甩掉。

　　顺着楼梯继续上行，他终于离开熔炉，见到了外部的景象。

　　但是迎接他的并不是一片明亮中夹杂些许黑暗的天空，而是黑色浓烟缠满、暗无天日的大地。所有的建筑倒伏在地，硝烟弥漫，枪声响彻，乌压压的人群如动物大迁徙般涌向连接上下城之间的电梯。

　　与此同时，耳机的信号乍然恢复，一阵尖锐的电流音之后，是谢落无比冷静的声音。

　　“我在往你这里跑，快点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