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75、移植

　　身上传来蚂蚁噬咬般的疼痛，叶沉舟缓缓从昏迷中醒来，浑身关节像是卡壳似的难以动弹，硬是痛得他又恍惚了一阵。

　　耳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电流音，他却听不清楚具体的话语声，周身的信号似乎被屏蔽。

　　他心知那个老板有问题，明明已经多加防备，谁知道他仅仅靠近了那个酒杯就晕倒过去，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看来，他也无法获得杜向谦的场外援助，那许久之后传来的微小电击怕是对方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也不知道季之韵会不会出现和他相同的情况，但是他明白一点，他的队友们一定会来救他，他不能自乱阵脚。

　　地面忽然小幅振动起来，皮鞋踩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的哒哒声格外刺耳，叶沉舟立刻反应过来，闭上眼假装自己尚未清醒，仍旧躺在输送用的铁皮箱之中。

　　铁皮箱的顶端自动打开，刺目的光线即使闭上眼也依旧能够感觉到，就在他强行维持表情时，他感到手臂处传来一阵刺痛。

　　冰冷的针头顺着尚且是肉/体的手臂直接扎入体内，不是在注射什么药物，而是在抽取他的血液。

　　“这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下城人，你们必须给我好好处理。”

　　“收到。”机械音毫无感情地答应。

　　安东尼不觉嗤笑一声：“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永远也比不过人类。给我把东西看好了，实验结果出来立刻发给我看。”

　　“……遵命。”

　　针管里不知道抽取了多少血液，片刻后针头抽走，窸窣的响声仿佛贴着耳边响起，铁皮箱的门重新关上，视野又恢复黑暗。

　　叶沉舟一直等到周围的动静全部消失才敢睁开眼睛，准备检查那个针孔。可是他忘记了一点，他的眼睛早就变成了普通的机械眼，根本没有以往的夜视能力。

　　看样子有机会的话，必须让杜向谦给他们的身体再改造一下。

　　犹豫再三，他不再坐以待毙，决定尝试离开这幽暗的箱体，观察外围的情况。

　　他侧着身子紧贴箱子边缘，用手轻轻触摸铁皮箱的顶盖。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箱子根本就没有上锁，顶盖被他轻松抬起一小截，冷气由外向内扑面而来，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放他一马似的。

　　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是故意安排的陷阱，叶沉舟半趴在箱子的低矮内壁，透过流露出的细小缝隙看向外部的情况。

　　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停尸间，除了他以外，无数个胶囊舱似的设备宛若蚕茧般整齐地排列在每一块墙壁前。

　　透过舱前透明的玻璃幕墙，他可以看到其中被囚禁的人类，他们的脸部被冻得苍白，毫无血色可言，就好像一具具尸体……

　　也不知道是因为周围的冷气，还是什么原因，他感到心里一阵发毛，连并不存在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倘若没有耳机将他电醒，他可能会如安东尼安排的那样持续昏迷下去，直到自己被冰封进密封舱里死掉也没有任何知觉。

　　可是那个老板为什么偏偏盯上了他和季之韵，他到底是怎么被骗过来的？对方建立这样一座实验室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同样会拥有违规的机器人？

　　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是他不能继续按兵不动，从安东尼和机器人的对话里他至少可以判断，那人此刻没时间顾得上这里的实验，附近可能只有机器人看管。

　　也不在意会不会触发什么警报，他轻盈地从箱子里翻身而出，随后立即蹑手蹑脚地盖回顶盖，掩耳盗铃似的假装这里无事发生。

　　皮带运行的轰鸣声恰好从远处响起，随后一只方方正正的小机器人自密封舱后缓缓现身。它走到铁皮箱的附近后，宛若播放幻灯片般僵硬地转动蘑菇顶似的头部凑近箱子，用红色的玻璃眼球对准铁皮箱，好像在观察实验体的状态。

　　心不由得悬起，叶沉舟屏住呼吸躲在另一头，一边留神小机器人的情况，一边观察四周的路线，准备时刻撒腿跑路。

　　所幸机器人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然后哼哧哼哧地跑回一处固定地点充电休眠去了。

　　叶沉舟松下一口气，刚想要沿着墙壁寻找这里的出口，却在转头看到密封舱内景象的一瞬间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刚才距离太远视野不够清晰，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可是紧紧贴着密封舱的，其中的细节一览无余。

　　被冻住的确实都是人类，不过他们的身体部位都不齐全。

　　有些舱内只有单独一条手臂、两条腿，或是仅剩下的躯干，有的连头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个个被精心保留的标本，被安放在人类处于站姿时本该位于的位置，所以乍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叶沉舟默默吸了口气平复呼吸，侧过身体放缓脚步，沿着狭窄的道路一路看过去。

　　他发现所有的肢体都存在一个共同点——全是肉/体，没有一个结构是被机械零件改造过的，或是天生粘连了机械体的。

　　这个世界的人生来都或多或少地拥有一部分机械体，就像谢落的躯干就不是由传统印象中的内脏脊柱组成的，而是通过简单的机械结构连接，依靠各种内在的齿轮链条带动整个身体自由行动的。
　　只不过上城人会用皮肤掩盖那些零件，而下城人则只能让零件暴露在外，吸收各种灰尘。

　　然而，抛开那些异样的构造，总有人的身体组织是肉/体，甚至是不掺杂任何杂质、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肉/体。

　　这些在这个世界的人看起来无比稀有的东西，都被酒吧的老板切割下来，保存在每一个密封舱内，而切割的对象除了无法自行改造身体的下城人，他想不到其他人选。

　　怪不得那人要绑架他和季之韵，上城人几乎都换过高仿生的躯体，不会有纯粹肉/体的存在，而他们作为下城人，四肢都意外得完好，还主动送上门去充当小白鼠，不被捉走就有鬼了。他要是没有逃出来，恐怕抽血检查结果出来没问题后，他的四肢也要被留存其中。

　　但即便如此，他也摸不清楚安东尼真正的用意……

　　“我坚信所有人是平等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获得肉/体的机会……”

　　这是当时对方来搭讪时说的话语，他先前便怀疑过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安东尼恐怕表明的就是字面意思！

　　那人把肉/体从一般人身上割下，然后想要做什么？把肢体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吗？

　　这通过杀死下城人来改造身体的的方式，真的平等吗？

　　还是说，那人根本就没有把下城区的人当作人类，所谓的平等只局限于上城人，还有阶层更高的人身上。

　　叶沉舟靠在墙壁上，企图通过冰冷的温度让自己冷静一点。

　　再深究下去，安东尼要做的事不就是在创造仿生人吗？

　　只要把密封舱内所有的肢体拼接重组，一个全新的人类便由此诞生。

　　一切都和最初关键的线索联系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观察行动真的能有所收获，然而他根本顾不上高兴多久，眼下的情况又让他不得不先去思考该如何逃出去。

　　这里的科技发达到令他恐怖的地步，他根本想象不到某处会不会出现什么隐藏的致命攻击，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侥幸逃出来了，还是处于始终被监视的状态，外面看戏的人只等他自己玩腻了发现真相后，悲观地向命运低头。

　　但是他差点忘记了一点，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挣扎，他的好友们还在外面。

　　就在他顺着墙壁缓慢前进的时候，耳机中一直嗡嗡作响的杂音忽然停止，随后巨大的响声在他脑海里爆开，仿佛搅动脑浆的动静持续良久，他才终于听见一句可以勉强入耳的语句。

　　“喂喂喂，能听见吗？”

　　“能……”他咬牙回道。

　　“果然还是得采取一些强硬措施才可以。”杜向谦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谢落已经在去救你的路上，你那里是什么情况？”

　　“他没事？”

　　杜向谦嘁了一声：“没事，季之韵也没事，就差你了。”

　　“我这里能看到出口，但是不能保证外面会不会有人守着。”叶沉舟简单描述周身环境，“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要过去，你就在原地等着，这里信号最好。大门的验证很可能会有机械生物锁，你一旦误触就完蛋了。”

　　“那要……”
　　叶沉舟还想要询问，然而下一秒，脚下的地面传来微不可查的震动，身侧的墙壁竟然平白无故地出现了一颗红点。

　　红点快速在墙壁上画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而后这堵墙无比顺滑地凹陷进去，就像是抽取搭在一起的积木条一般，被硬生生拿走，然后转移到另一侧的空位，露出墙壁外部的景象。

　　这里没有任何泥土或是植物，有的只有人工制造的金属地基，可是现在，坚硬的金属被轻松打通，所用的机器正是眼前这架陌生的飞行器，或者说是收起两翼、变成了钻地机的飞行器。

　　前来营救他的谢落正站在门口，无声地注视着他。

　　来不及惊讶眼前发生的一切，叶沉舟不想谢落再担心自己，当即坐上飞行器。

　　当身后的入口彻底关闭时，他眼睁睁地看着飞行器前端伸出两只如章鱼触手般的钩爪。细长灵活的钩爪将刚刚挖出的墙壁抓住，重新安回到原来的位置。
　　紧接着那道红色的激光自爪子上再次投射出，红点沿着裂缝滑过，极高的温度在瞬间熔化了金属地基，几圈下来竟然让整个墙壁还原如初，丝毫看不出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一切布置妥当，整个过程流畅到没有触发任何警报。飞行器趁机向后倒退，同时从内部吐出刚才挖掘出的金属碎屑，将空荡的洞口全部填补完毕。

　　等那老板回来，看到的恐怕就是猎物莫名其妙消失的灵异场面。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叶沉舟眼看着飞行器一路上流畅至极的自动操作，不免惊叹，“杜向谦你连这个都会？”

　　面前忽然投射出杜向谦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们身上，反而像是在看房间内堆成山的屏幕。
　　“你别看那个人的实验室做得多牢固的样子，其实在我看来都是小儿科，我老爹用的材料可比这古董高级多了。”

　　“你老爹？”

　　“没什么。”他将话题岔过去，“我现在正在给你们规划路线，不出半小时你们应该可以全部回来，只希望我们这次的行动别闹得太大被其他人注意到。”

　　“这次还真是多亏你，要是没有你在，我们真是寸步难行。”

　　“……没什么。”杜向谦愣了一下，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又说了相同的话，“等你们回来再说，季之韵已经快到了。”

　　而后全息投影消失，偌大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为了掩人耳目，飞行器也在地底绕了无数圈彻底远离实验室本来的位置，最终顺利钻出，带着他们重见天日，在热闹的游乐场上空掠过。

　　也是直到这时叶沉舟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绑到了地下的实验室中。

　　它被掩藏在城市偏远地区的地底，外人在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想到下方竟然会藏有这么一个恐怖的地方，那些维秩者也是如此。

　　只是他们是偷偷潜入的，实验室内部屏蔽信号的地区里还有什么，支持建立这样一座大型工厂的人都有谁，他们一概不知道。

　　飞行器还在稳固地飞行，他从紧张的氛围脱离出来，回到安全空间内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望着对面的谢落出神。

　　刚才的一切遭遇好像在做梦，他们仿佛只是出来旅游一般，没有被一堆琐事困扰，还可以舒服地坐在飞机上俯瞰下方的美景。

　　“这个世界明明几乎没有有机物的存在，人类却还保留着部分肉/体。你说那些人抓下城人，到底是为了改造身体，还是创造出什么特别的生物？比如说……仿生人？”他不禁想到这一点。

　　不过谢落还是望着窗外的景象，只给他留了一个黢黑还有点秃的后脑勺。
　　“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这里是副本，我们的目标是逃出去，而不是纠结世界观的构成。至于仿生人的线索，我们只能一步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叶沉舟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不管形式如何，这里始终是副本，它的世界再完善也只是因为它的难度等级高而已，他们并不是真的穿越到某个人身上，要去体验另一种人生。
　　“你说的没错，所以你以前做NPC的时候都在看这些？”

　　“我没接手过这么复杂的，太麻烦了。”

　　“也是。”他突然站起，走到谢落身边，然后跪在沙发椅上，同他一起扒着窗口看外面的风景，“所以你在看什么？”

　　劫后余生的他忽然不想顾及先前纠结该不该与谢落亲近的事，下意识的想法已然让他的身体靠近对方。

　　谢落有些不自在地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他们此时的长相和原来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有补丁似的皮肤缝合在表面，更不用说他烂了半张脸，只能用帽子挡住脸和脑袋欺诈外人，叶沉舟也换了一只突兀的义眼。虽然为了去酒吧潜伏，两人都重新打扮过一番，但这些都掩盖不住他们内里的狼狈。

　　除了外表的不适应以外，他们两人的关系同样很微妙。

　　叶沉舟之前明明在刻意和他拉开距离，那个人对他莫名其妙的照顾却丝毫没有减少一分。

　　就像现在明明只需要站着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象，但叶沉舟非要学着他的样子跑上来，然后逼着自己低头和他一起看风景。

　　也不知道是在刻意拉近和他的距离，或是为自己孤身闯入险境的行为道歉，还是担心他因为自己的身高自卑。

　　明明最开始耍性子闹脾气的是他才对……

　　明明他们还没有好好相处多久，他真的愿意任由两人的关系继续冷淡下去吗？

　　“这游乐园还真是……”
　　叶沉舟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有所反应，同样好奇地向下观望，却在开口打趣的一瞬间陷入沉默。

　　这个世界的游乐园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本以为会有什么像酒吧那样的失重场所，但是谁能想到，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末日中的屠宰场。

　　那些刻板印象中并不那么吓人的设施，亦或是本就惊险的游乐项目，通通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而且它们无不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让坐在上面的人能够受到更加直观的感官冲击。

　　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他惊叹。

　　没有安全带的保护，跳楼机上的人被高高抛起，居然直接离开座位登上了天空。震天的尖叫声中，他们宛若在分拣盘里被甩飞的一颗颗黄豆，在空中停滞片刻后，齐齐落入地面。

　　重物砸地的声音被其他游乐设施的声音掩盖，然而预料中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地散落的肢体和细小零件。

　　从高处看过去，那些破碎的物块像是陷入流沙之中被地面吞没，数秒过去，一旁树立的方形隔间里又走出一个个完好无损的人。他们蹦跳着，欢呼着，并因此而感到兴奋。

　　除此以外，类似的场景在游乐园里每一个角落都有发生。

　　过山车上像是被丢进滚筒洗衣机内的人，旋转木马上被甩到墙壁上破碎的人，被当作靶子直接射击的人……

　　“他们的兴奋阈值被抬得太高，也许只有这样的死亡才可以满足他们。”谢落转身坐回沙发上，没再去看那些场景。

　　即便叶沉舟知道谢落经历过太多他并不了解的事情，可他还是会对身边说话成熟并且思考冷静的谢落感到惊讶。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是老父亲看见孩子长大的欣慰，更像是多年老友许久未见，发现彼此快要变成陌生人而不自觉产生的想念和感叹。

　　可是心底的贪婪告诉他，他真的只希望局限于此吗？

　　或许是时候重新权衡对待谢落的方式了。

　　思索片刻，他也重新坐好，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想。
　　“他们的身体可以重新组合，自然也不惧怕死亡，但是组合好后，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零件是否被调换过，人又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这么看来，还是我们那里好。”

　　叶沉舟没想到谢落会提到过去，不免有些惊讶：“所以你想回去吗？”

　　谢落转过头看向他，右半边脸上修补的破铜烂铁就好像过去被灼烧腐烂的伤口。室外的光线自窗口照射进来，从那里扫过后，停留在左边完好的眼瞳上，亮晶晶的竟然让他有种想要抚摸上去的冲动。

　　就这样做的话……会怎样？

　　“你回去我就回去。”谢落说得坚定不移，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被叶沉舟突然伸手的动作吓了一跳。

　　谢落当即抓住他的手，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按在沙发椅上。

　　自己的想法被戳穿，叶沉舟不觉笑了出来。
　　他能想象到正常情况时的谢落是什么表情，八成是又羞又恼但是转头就开始露出一点悔意。

　　他缓缓凑近谢落，对上面前有些紧张的人，笑着反手握住上方比自己略小一号的手，在初升的朝阳下无比庄重地开口。

　　“回去一起坐过山车吧。”

　　“好。”

　　“到时候你可别怕得不敢上去。”

　　“谁害怕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