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73、修整

　　步入那间熟悉的卧室之中，杜向谦没有停下，反而越过一众电子设备来到书架前，启动背后的机关，示意身后迷惑的几人跟着他进入电梯。

　　“这是要去哪里？”季之韵疑惑不解地问道。

　　这里隐藏的不是密室，而是令他们都意想不到的电梯，并且它就是传统意义上可以上下运送人的铁皮箱子，与连接上下城那样巨大的电梯完全不同。

　　几人毫不怀疑地走进电梯，等待杜向谦行动。
　　站在电梯轿厢内观察，这里远没有外部的房间大，恰好能容下他们四人。除了金属外壁以外，它不含任何多余的装饰，倒也符合一个秘密通道的样子。

　　“到了就知道了，你们先坐好。”杜向谦在面前弹出的光屏上操作几下，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话。

　　下一秒，本来安安静静的电梯内乍然升起另一道厚实的合金墙壁，将众人包裹在内，彻底封死了周围的所有出路，而后墙壁内部打开一个个小口，安全带从中迅速弹出，一一缠绕住每个人，逼迫他们紧贴在墙壁之上，借由两侧弹出的扶手保持平衡。

　　“电梯启动。”

　　冰冷的机械音响彻在密闭的空间中，紧接着难以言喻的失重感传来，几个人像是坐在飞速行驶的过山车之上，被直接抛送到顶端，又急速坠落，周而复始之中只能任由惯性把自己甩来甩去，分不清时间流逝，直到抵达终点站，一切重归宁静。

　　安全带解开，所谓的电梯终于停下，缓缓打开大门。

　　小车机器人举着欢迎的屏幕在原地欢快地打转，看得本就头晕目眩的几人一阵犯呕。

　　“这就是我自制的密室，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会人知道。”杜向谦无比自然地从电梯中走出，“我还是比较习惯待在这里。”

　　“可是你这过来的方式也太离谱了……”季之韵扶着额头丧尸似的跟在后方，“我感觉我身体里的零件都要被摇匀了。”

　　“其实只有几秒而已，只是速度太快了。”

　　“速度？”

　　“接近音速吧。”

　　季之韵猛烈地咳嗽起来，被身后赶来的叶沉舟拍了几下才缓过劲来。

　　“你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就懂了。”叶沉舟劝道。

　　他与谢落隔得不远不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几步便豁然开朗，见到一个偌大的实验室。

　　“这只是我家的地下几百米深的地方而已，再往下走就要打穿上城区，直接掉到下城区了。”杜向谦无比自然地在前方带路，“很多的东西以现在的法律为依据都是违法的，我只能偷偷找来玩。”

　　当然，这也是他逃避现实、沉溺在幻想中的秘密空间。

　　“啊对了，有的东西别乱碰，小心触发到什么机关。”他抛开无谓的感慨，来到大厅正中央的长沙发前，面前投影出来的是一排排屏幕。

　　就像是电影院，或者说是远比电影院里的屏幕还要大上数倍的光屏上，显示出一条条不断跑动的代码，还有城市不同角落的监控景象，更高处的屏幕甚至一路连通到房间顶端，需要额外操作才可以移下来供人观看。

　　而除了映入眼帘的显示屏外，大厅右侧还有一道横贯两边的玻璃墙。玻璃之外则是一个崭新的房间，或者说是实验室。透过玻璃，他们可以看到房间内部各式封闭的智能设备，数量之多更是一眼都看不到尽头，简直堪比一个正经的研究院。

　　另外三个生活在科技水平最多只有汽车的小县城里的乡巴佬们无不惊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哔哔……”

　　带着一丝电流的机械音突然在面前响起，叶沉舟惊讶地低头看去，发现了一只酷似小狗的新机器人。

　　这只小狗看上去比那辆小车要大很多，不过表面同样都十分粗糙，没有像上城区普通机器人那样流畅符合美学的外表，反而露出了内里整齐缠绕的电线还有电路板，看上去就像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

　　“它会带你们到房间里的检查室，你们可以在那里确定目前的身体状况。”杜向谦在面前的老式键盘上不断敲打，话却说给了其他几人听。

　　那只小狗收到指令，嗷嗷叫了几声，然后摇摇晃晃地来到实验室的门口，伸出长长的尾巴卷住门把手将门打开，在前方不快不慢地带着路。

　　叶沉舟越在实验室中行走，越觉得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科技展览会，许多在这里可以被个人轻易实现的装置，或是足以改变生活方式的设备，他曾经都只在一些幻想未来的书中看过，偶尔有熟悉的也只在自己家族附近更加先进的区域出现过，基地那里的偏远地区根本不可能存在。

　　停在那个方形酷似竖放棺材的检查装置前，他顺手摸了摸辛苦工作的小狗的头，紧接着踏入其中，等待两侧门关闭，再由外部的扫描仪对他进行全身扫描。

　　像是在做核磁共振，但又有所不同，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彻彻底底地梳理按摩了一遍，身体内部多余的残渣被高频振动的超声波一一弹出，连本来卡壳难以活动的关节都在一瞬间被治疗好。与此同时，许多老旧几近报废的零件被弹出的机械手全部更换，仿佛做手术般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

　　“我的天啊，这个好神奇。”走在回程的路上，季之韵不停地来回蹦跳，对于全身更换的新零件，他不免感叹，“现在行动起来几乎和平时一样了，我感觉你们的精神状态也都好了不少。”

　　“你们要见识得还多着呢。”杜向谦忽然从几人背后发声，那里是实验室中的另一个房间。

　　“哎！你干什么……”季之韵被吓了一大跳，在看清他在做什么后，立刻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对着满墙精致的零件还有工具闪着星星眼。

　　“你在这里的本职是修理师没错吧？”杜向谦将货柜似的收纳架拉出，上面还有更多的新奇事物。

　　“对的对的！你这里的材料也太稀有了吧！”

　　“你们身体清理之后，有的地方会像清理后的蛀牙一样空洞，那个检查舱可以给你们更换简单的必要肢体，比如手臂腿之类的，更加细节的地方还需要调整。”

　　“所以……”

　　“这里面的你随便挑，至少把你们的身体改造得能让你们可以自由活动，总不能让你们再拖着那个废品身体找线索。”

　　“完全没问题！”

　　“那你们慢慢折腾，一切准备好之后再回来商量对策。”

　　说完这些以后，杜向谦骑马似的坐上适时赶来的小狗机器人离开房间。他简单扫了一眼一直在门口望风的两人，没多作评价，又回到最开始的客厅，捣鼓自己高级终端去了。

　　“想不到杜向谦这个时候还挺靠谱的，平时倒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叶沉舟下意识对着身边的谢落说道。

　　“他本来就在这里生活。”谢落的视线终于从那些高级的小玩意上移开，“要是我们那个时候也有这些东西的话……”

　　“就不用我们费那么大劲针对周氏了？”叶沉舟撩起他一直藏在衣袖下的手臂，被清理掉残渣以后，那具身体几乎只剩下一根直直的杆子充当脊柱，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底一酸，“你怎么不说去招点鬼魂直接附身呢？”

　　“……”谢落偏过头把手臂抽走，听上去有点不悦，“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叶沉舟一愣，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回了句“抱歉”，没敢再去看对方的反应。

　　谢落也偏过头没有回话，意识到说错话的他把自己清空到露出牙齿骨骼活像骷髅似的右半边脸藏住，同时按下心里莫名的不爽和烦躁感。

　　不知怎么的，叶沉舟颇有种老父亲看着自己孩子长大远走高飞的感觉，他的确不该越界再去管这么多，可是他明明不想要那样，明明保持原状就很好，还是说，他在渴求更多……

　　立刻把自己越陷越深的思绪拉回，他猜想自己八成也是在这个像极了正常世界的副本里呆久了，竟然安逸到开始想那么多没有用处的事情，他们到现在可是连一点通关思路都没有。

　　假装咳嗽一声缓解尴尬，他重新接上先前的话题。
　　“其实这也是一种机遇吧，来到桃花源以后，我们可以经历不同的世界，换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或多或少从中得到一点感悟。”

　　“那你和主神过去吧。”谢落像是在跟自己怄气。

　　“我……”他被呛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我都还没跟你怎么过，你就让我去跟主神了？”

　　谢落突然迅速地抬起头看向他，可那张僵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怎，怎么了？”

　　谢落又转回去，但是手却不听使唤地开始在空荡的衣袖里面颤抖，连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住。

　　叶沉舟没有注意到视野之外的景象，他后知后觉自己实在是太过莽撞，只能继续僵硬地转移话题。
　　“我记得你之前说漏洞是在从玩家升职为NPC的时候找到的，那是主神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这么说来，你有见过祂到底长什么样子吗？”

　　“喂，你们两个别光顾着发呆啊，快点进来帮忙。”季之韵在一堆散落的零件里朝两人招手，才清洗干净的脸上又多了不少油污，完全没有在意这里的别扭氛围。

　　“他好像找到了新的爱好。”谢落淡淡地说道，好像刚才那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这是好事，至少能够转移一点注意力。我们以前都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谁能想到他会对机械小零件感兴趣。”叶沉舟赶紧朝季之韵打招呼，心口不一地假装无事发生，“来了来了，我就等着你这个大工程师替我们改造身体呢……”

　　半晌后，三人终于以全新的状态出现在大厅之中，他们不仅替换掉了身上大部分陈旧的零件，还穿上了足以和贵族媲美的高级定制服装，颇有一种中世界优雅绅士的感觉。

　　“你在研究什么？”发现杜向谦手里正拿着两颗黑匣子似的小物块，季之韵没来得及多感叹身体的恢复，立刻冲上前询问。

　　“没，没什么？！”
　　杜向谦被突然出现的季之韵吓了一跳，差点抓不住这两个小物块。

　　“可我刚才看你研究得还挺认真的啊？”季之韵俯身上前，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观察。

　　然而杜向谦根本不给他一点机会，当即把它们以一条完美的抛物线丢出，让它们落入大厅最里面堆放成山的杂货堆里。
　　“就是两个语言模块而已。我以前本来是想要给我的小机器人装上去试试看的，只可惜后面出了意外，这件事也就搁置了。”

　　“那你丢了做什么？这也太可惜了吧……”

　　“没用的，就算恢复了又怎样，对我们离开副本又有什么作用？”杜向谦毫不在意地把视线转回到面前的设备之上，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清脆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眼花缭乱的代码和文字在屏幕前飞快掠过，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季之韵遥遥地看着没入远处消失不见的模块，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和对方说的一样，现在可不是给他慢慢研究新事物的时候，拥有的新身体的他们正是出去调查的好时候。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发问时，他才惊觉杜向谦似乎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一心只有自己小世界的青年不太一样。

　　“你平时戴的眼镜呢？！个头怎么变小了？！以前不是……”他上下挥手来回比划着，眼前的人明显看上去年幼许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依旧沉稳镇定，这才让他下意识忘记仔细观察对方的外貌。

　　杜向谦无奈地抬头白了他一眼：“就允许你们的身体变成下城人，不允许我的恢复成本来的状态吗？”

　　“所以你原来就是个小孩？”叶沉舟走过来按住亢奋的季之韵，“在桃花源里才慢慢长大的？”

　　“你才是小孩。”
　　杜向谦回复了一句和谢落几乎相同的话。

　　叶沉舟双眼微睁，好像明白了什么。

　　“言归正传，以你们现在的状态，就算走出去也不会有人能看出来你们是下城人。”杜向谦继续说道，“不过你们还是需要小心行事，换掉的部件只是临时替换的，不是像我身上这样量身定制的，它们相当于让你们从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重新变成中年人，无法彻底完善体能，和我一样拥有超越常人的身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季之韵好奇地看着沙发前宛若桌子实则是终端的设备，“你还能做到其他事？”

　　杜向谦“嗯”了一声，下一秒他将双手从键盘上移开，伸出自己的右臂，上方的皮肤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开一个大洞，而后一根细长宛若游蛇般的电线从中伸出，恰好接入前方的终端。
　　紧接着，刚才因为没操作而停滞的画面，竟然再次转动起来，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

　　“上城人只要有能力就可以无限改造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们的身体本质上都是一块块可以随意组装的积木。”杜向谦解释道，“敲掉多余的肉/体，再去医院换上全新的仿生肢体，一个将近永生的人就出现了。”

　　“那这个人还能算作是本来的人吗？这也太……”季之韵想说什么，却在一时间丧失了表达能力。

　　“我们不会去思考那种哲学问题，至少在上城区是这样。而且你们会逐渐发现，上城区会有各种形式的便利设施，但是几乎不可能看到正儿八经的机器人，尤其是类人型且会自主行动的。它们会大范围挤占服务行业，现在的年代中，没有生活压力的人们只愿意做那些事情，繁重的生产线也会有真的机器或者下城人来做。”那只小狗正追着小车满地乱跑，时不时发出刺耳的电流音，杜向谦默默将手中的电线收回，“这两个踩着红线的机器人我也只敢偷偷藏在这里，没事帮我看家。”

　　“这大概也是科技高度发展带来的后果之一，上下城的分别就是最典型的一点。”叶沉舟拍了拍季之韵的肩膀，带着他们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其他世界的人可以参考类似的发展模式，但是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说了。”

　　“确实是这样，这里就是这么矛盾，烂到最后大家也就得过且过了。”杜向谦说得轻松，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环境多么令人窒息，“啊对了，关于谢落的过敏源……”

　　“查出来是什么了吗？”叶沉舟神经一绷，连忙问道。

　　杜向谦摇了摇头，把屏幕的内容调度到最上方，其中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过敏源：不明。]

　　“怎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有两点原因。”杜向谦冷静分析，“一是我们现在的科技已经摒弃了过去人类会生的病，所以我的程序和机器分析不出来。第二点则是……”

　　“主神把你们强行丢进副本的时候，故意这么做的。”

　　话音落下，场上的人都陷入沉思，他们几乎真的融入进周围的环境，即使清楚地知晓自己是在过副本，也忘记了进入副本的具体缘由。

　　是主神强行送他们来到这里的，祂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要他们全军覆没。

　　哪怕现阶段他们依靠杜向谦的身份获得了很多便利，但谁知道这样的状态可以维持多久？

　　或许明天爆出杜向谦其实是鸠占鹊巢的养子这种逆天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要不吃任何东西就可以了，我无所谓，这里的人本身也不需要过多进食。”良久之后，谢落兀自开口。他的右半边脸无法直接修复，只能用大一号的礼帽和丝巾盖住，反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叶沉舟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其他的话语都憋了回去，只是徒劳地说了一句。
　　“记得把帽子整理好。”

　　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上手替人收拾。

　　或许他应该给此时的谢落更多私人空间，也需要让自己重新思考他们的关系以及相处方式。

　　当然抛开那些积聚已久的矛盾不说，作为与在场几人联系最深的人，叶沉舟同样可以猜测出他们的身体变成现在这样的缘由。

　　——所有人残缺损坏的部位都对应了现世中最后的死状。

　　季之韵死于救人途中的暴乱，身中数枪才会使得他的四肢大部分是正常的，躯干则是统一的机械，他则葬身于一场爆炸之中，所以他的身体是肉/体和机械的混合，像是拼图一般东拼西凑，而且他的一只眼睛也有问题。

　　但是相对的，他并不清楚谢落最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仍旧会过敏，并且除了流浪时损坏的肢体外，身体主干部分的坏死程度甚至比自愿捐献零件的季之韵还要严重，就好像曾经被生吞活剥了一样……

　　“这个我可以想办法，如果顺利的话，我或许可以找到家族企业名下的医院替你们治疗。”杜向谦检索了一会终端，补充道，“在这里我的权限确实比以往大很多，连收留你们都没有违反基本的规则。”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季之韵也忍不住插话，换了一副新身体的他跃跃欲试，反而没有被琐碎的事情拖累。

　　“那个马戏团……”

　　“它距离正式开业还有五天多三个小时七分钟，但我们不可能就这样白等它开业。”叶沉舟刚想说话，杜向谦紧跟着开口打断，“有一个地方同样很可疑。”

　　“嗯？”

　　杜向谦转而在众人面前投射出整个上城区的立体图，看上去就像是微缩模型的地图精细到连路上行人和交通工具的动势都展现得一清二楚，正实时播放着城市内部的景象。

　　“这就是我进副本以来一直做的事情。和从前一样，我重新骇入城市监控以后，通过摄像头得到这些画面，不过唯独有一处地点是黑色的，我无论如何都骇不进去，而且也找不到任何存在监控的可能。”杜向谦随手按了一下略显老旧的键盘，那些阻碍视线的生物全部消失，只留下安静的城市建筑。

　　“这也太厉害了……”季之韵简直看呆住，恨不得直接凑上去观察，却被叶沉舟无情地拽回来。

　　“城市有什么异常吗？”叶沉舟皱眉看向投影，他能从中认出自己每次去上城区的路线，还有那些格外明显的海报。

　　“你们看这里。”被红色方框圈出来的建筑被不断放大，周围不重要的高楼全都消失，只留下这一块格格不入的矮房。

　　“在我从前生活的世界里，仿生人只是一个概念，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但是这里却在追查仿生人。这是不同之处中的一点。”杜向谦紧盯着这栋矮房，“还有一个就是……”

　　“这个从来没有在我记忆里出现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