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70、家教

　　“站住，你没有过安检，给我回来！”

　　在电梯门关闭的前一刻，叶沉舟看到门口的维秩者朝一个逃跑的身影大喊，而后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那人已然趴倒在地，化为地面上的废品。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震慑住，好几个试图混过安检门的人忙不迭逃开，生怕自己也被发现。

　　“区区下城人真的是烦死了。”维秩者穿着精致且具有安全性的制服，将手枪绕着手指轻松地转了几圈后，才一吹口哨把枪收回枪袋之中，行动自如得和下城人完全不同。

　　“是啊是啊，要不是我站岗的时候不小心走神被发现，谁愿意被下放到这种地方工作……”另一人也跟着附和，随后不耐烦地拿出一根香烟似的长条玩意吸了起来。

　　在叶沉舟的视野中，那把手枪的造型和他以前用的传统枪械完全不同，不仅造型看起来更有科技感，而且命中率和准确率都高得离谱，简直就像是没有后坐力一般。而且刚才的枪响嘹亮不沉闷，听起来根本就不是从枪管中发出的，恐怕只是上城人为了威胁想要越级的下城人才故意设置的，简直傲慢而有冷漠。

　　对比下来，他的那把手枪简直就是最普通的玩具枪，更不用说他们现在根本就用不了能力和道具，完全融入进这个世界中。

　　电梯快速上行，失重感越来越剧烈，他自透明的电梯壁俯瞰不断变小的下城区，那些或黑或白的建筑物和居民都成为一个个小点，最终还不如一粒灰尘大，而后电梯上升到顶端，下城区消失，这些灰尘也消散在广阔的大地中，再也无法捕捉。

　　这就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

　　电梯门打开，一众还算体面的下城人鱼贯涌出，叶沉舟也混杂在人流之中，穿过高大的安检门正式步入上城区。

　　上下城之间的道路几乎封死，只有拥有身份认证的人才可以顺利通过安检门，否则轻则遣返，重则像刚刚被击毙的人一样，永远失去看到上城区真正太阳的机会。

　　上城区距离太阳更近，地表的温度也更加高，不过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人造的仿生肢体让他们根本不需要在意环境的变化。一道飓风刮过，叶沉舟转身看到一架昂贵的飞行器从他的头顶掠过，而在远处的空中，更多类似的交通工具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各自的轨道行进，在四周高大的玻璃幕墙上投射出一闪而过的身影。

　　相较于贫苦脏乱的下城区，上城区吸收了来自下城区最优质的资源，不止道路整洁，连建筑都是清一色平整干净的高楼大厦，站在地面的时候有时甚至望不到顶端。

　　而专门供路人行走休闲的地面几乎都是自动运转的传送带，根本无需人们再费力步行。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动物是被人牵着的仿生机械狗，有比较像现实中毛绒绒动物的高仿款式，也有纯金属外观看上去十分酷炫的新款。用来美化装点城市的植被也都是清一色的高仿生机械，依靠内置的换气装置模拟植物应有的功能，看似像普通的植物，但实际上都是坚硬的锐器。

　　既想还原从前世界还没有荒废的美好模样，又无法割舍新兴科技带来的便利，矛盾的景象就这样存在于世。

　　印象里按照副本本来的设定，早就多次过来补课的叶沉舟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高科技便利化的景象，可是当他亲身来到这里时，还是被眼前远超认知的场景震惊到。而且更关键的是，他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所有的一切都像极了一个场景——他在时空置换副本中，无意间闯入的那个只有灵体的世界。

　　同样都是极度精简化的高楼大厦，科技的发展程度远超他的认知。

　　这两者到底有什么联系，难道只是单纯的世界观比较类似吗？

　　心知自己来到这里绝非偶然，叶沉舟坚信这之后一定还有什么关联，可是他现在没有精力再去思考那些，负责接应他的司机已然在路边等候，即使没有分毫催促的样子，但他也能够从那副营业式的假笑里看出一丝不耐烦，好像再等一会这人就要回去在老板面前打他的小报告，让他被狠狠地扣工资似的。

　　暂时放下其他顾虑，叶沉舟赶紧陪着笑脸走过去，一边道歉一边跟随司机朝专门停靠飞行器的地方走去。

　　“可以看出先生你今天确实有些突发情况，连打扮都显得仓促很多。”司机身着高档定制西装，一举一动间都透露出高贵优雅，和他这个刚把外套丢掉只剩下衬衫的下城人明显不同。

　　叶沉舟哪里听不出画外音，不过他只是稍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假装自己就是个粗糙的下城人，而后来到停车库前。

　　车库整体环形构造，一排又一排地累叠在一起，大大小小不同款式的飞行器便停在楼高合适的位置，形成了一个立体的收纳仓。

　　司机轻声呼唤一句“出仓”后，那架停留在最顶端的豪华飞行器便自动从高空中缓缓落下，停靠在两人面前，打开侧面的大门，放出厚实的红地毯供两人上去搭载。

　　“请吧。”司机向叶沉舟伸手示意，不等他回应便直接踏入门内，坐到侧边的长沙发上对着投影屏幕操控飞行器。

　　叶沉舟早就见怪不怪，从善如流地来到宛若一整个新房子般的内部，随便挑了把椅子坐下。
　　上城区的移动设备都是可以自动操作的，像这样大公司的飞行器更是可以直接作为一个移动住所，随时随地想去哪里便去往哪里。他这样穿着简陋的人，在这里简直还不如地板上铺平的地毯，身体的构造更是没有手边的自动饮水机精细。

　　反观另一侧玩着不知名游戏打发时间的司机，从外部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从头到脚都是完好体面的肉身，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多少身体组件是重新替换的，又要耗费多少代价反复维护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零件。

　　这里的人们自出生起便是机械和肉/体混合的状态，下城人没有技术改变，只能继续用那样互斥的身体生活，然而上城人却可以主动选择，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金钱，他们便可以切掉全身的腐肉还有零件，换上最新的仿生肢体，再也不用承受肢体的苦难。

　　叶沉舟在脑海里回忆这个世界的历史，思索间，飞行器已然缓缓悬停在半空中，再次打开大门，而在出口的对面，是一扇巨大到几乎覆盖了整层楼的玻璃门。

　　“少爷，您的家庭教师到了。”司机一改原来嚣张的面孔，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话音落下，涂着防窥膜的玻璃门向两侧打开，悬空的轨道从房间内部延伸到两人面前，一辆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破旧小车自冰冷空旷的大厅出现，头顶上还举着一块显示屏，滚动播放着“欢迎到来”的字样。

　　叶沉舟下意识想要直接跃到对面的客厅之中，可是刚迈开腿便被滞涩的关节敲醒，想起来自己早就不是那个行动自如的人了，只能慢慢地走一步是一步，规规矩矩地顺着轨道向前走去。

　　大少爷的房间占据了一整层楼，连接外部的大厅更是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只有清一色的银色铁壁，正如那人的性格一般，冷淡而只专注于一件事。

　　不过面前负责引导的小机器人却完全不像主人，正活泼地上下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向后高举的显示屏上不断闪动各种开心的表情，似乎很高兴有陌生人愿意来这里游玩。

　　叶沉舟不由得被小车的快乐感染，蹲下身拍了拍它的头。

　　小车先是摆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而后害羞地关闭显示屏，在原地边打转边进入少爷的私人房间中。

　　“我上节课才提到过一点数字电路的知识，你居然就改造好先前的机器人了。”相较于外部巨大的空间，这里明显小了很多，看起来充满了安全感，叶沉舟避开地面不知名的设备，熟练地坐到专门留给自己的座椅之上。

　　被各式电子屏幕围绕一圈的少年闻言摘下耳朵上的有线耳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又继续专注于手上的事情。
　　“我只是后来查了一下相关资料，然后随便找了一点公司的废弃材料而已。”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天才公子，智商高就算了，单是资料的获取途径就远超任何一个平民，动手能力也强得恐怖。要不是这人莫名对旧时代的普通科技感兴趣，而他正好擅长这些，被前来寻找老师的下属发现，他这辈子可能也没有机会来到这里，亲眼看一次上城区的富饶景象。

　　叶沉舟心中不断感慨，本想凑过去和对方讨论课程相关的内容，可是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卡在了嘴边。

　　一直以来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少爷的脸其实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只能隐约知道自己需要来这里工作，可是谁知道这人竟然根本就不是他预料中的什么NPC，而是一个他们本来就认识的人。

　　“杜向谦？！”

　　那张脸虽然远比他认识的那个要稚嫩许多，但是各种微小细节都在表明，这人就是杜向谦，即使对方整个人都像是倒退回数年以前还只有十几岁的孩子。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杜向谦曾经说过自己就生活在一个阶级分明、科技发达的世界，这不就正好对应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原来这里是参考杜向谦生成的。

　　“你在叫我？”杜向谦闻言愣了一下，似有不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你……不记得我了？”

　　“我要记得什么，你不就是我的……”
　　说到一半，杜向谦忽然打住，那双明亮的眼睛先是充满疑惑，而后顿时明亮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们被传送回我本来的世界了！？”他转头调动面前所有的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一个个复杂而又熟悉的界面弹出，一如他从前习惯的那样。

　　“这真的是你的世界，连一点改动都没有？”

　　杜向谦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回看着自己的身体，还有叶沉舟残破许多的外形，尤其是那只无神的左眼。

　　回忆片刻后，他缓缓说道：“我印象里是有这么一个家庭教师被我父母请过来，每隔几天便过来照看我的生活，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那我们到底是在副本里，还是回到了本来的世界？”
　　叶沉舟愈发迷惑，他本以为这时候的人类都是机械和肉/体的混合形态，就好像自己曾经见过的灵体一样，已然是更加高级的生命体，他自动忽略了其中不科学的地方，把它们当作是副本的产物，可现在看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杜向谦刚想说什么，转头猛地想起一件事，紧接着急匆匆地跑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架边，伸手探向背后的某个按钮机关。

　　摆满厚重纸质书的书架沿着地板里暗藏的轨道滑到大门后，在堵住大门的同时，也露出了背后的电梯门。

　　叶沉舟不由得看呆一瞬，这个万事万物都机械化电子化的世界里，能够存有古董般的纸质书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更何况这占地有数十平米的房间内，居然还藏有更大的秘密空间，而这全由此时尚未成年的杜向谦一人做到。

　　“这也太像了。”杜向谦驻足在电梯门前，久久不能平息，“这是我从前给自己预留的秘密基地，副本怎么可能连这都能够还原。”

　　“可是它不可能是真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叶沉舟沉默片刻后，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祂在迷惑你，想你永远沉迷其中，就此沦陷。”

　　这些话在说给杜向谦听，同时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副本可以还原到每一个细节又怎样，他并不是没有体验过，过去的副本那么真实，最后还不是单纯的欺诈罢了，他们不能执着于此，彻底沉沦在虚假的美好世界里。

　　杜向谦听罢摇头苦笑，脱力地坐倒在地：“可是这个世界里，我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好的活着，我也是……”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情，叶沉舟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没有说过多安慰的话语，要知道进副本前他们还在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
　　但是此时此刻身边的少年让他不由得想起从前无人陪伴的谢落，想起差一点也要被美好结局欺骗的他们。

　　“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会怎样？”蹲坐良久后，杜向谦忽然没由来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下次一出门就被车撞死，被主神用各种离奇的手段杀害，我们都会以为是运气不好吧。”

　　“……我们死了就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主神了。”

　　“是这样没错。”叶沉舟换了一个姿势，后来仍旧觉得现在的身体无法长久盘腿坐下，干脆起身坐到一边距离最近的椅子上，“我在这之前就遇到谢落了，然后才彻底恢复记忆，不管怎么说，我和他都是要离开这里的。”

　　杜向谦皱眉看向身体欠佳的叶沉舟，最终叹了口气：“姐姐还等着我去救，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但是至少在这里，我想尽可能珍惜从前没有的时光。”

　　叶沉舟轻笑一声：“想不到你这个书呆子还这么重情重义，我还以为你只会整你那些电子设备呢。”

　　“你这家伙根本不了解我，你别以为救过我就可以无法无天，你这个恋！爱！脑！”
　　杜向谦愠怒，故意戳叶沉舟的痛点，那张完全仿生的脸微微扭曲，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他指定要给叶沉舟翻个白眼。

　　“什么？”
　　叶沉舟被这句话激得差点一口机油吐出来，只能捂着嘴闷咳。

　　“你没事吧？”杜向谦没想到他们只是互相调侃而已，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刚走过去想要帮忙，却被人挥手赶走。

　　叶沉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没事，下城人身体就这样。”

　　杜向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我现在很有钱，可以帮你们治病……”

　　“没用的，你没有理由无偿为一个普通的老师治疗。”叶沉舟将自己和谢落的推测全部讲出，“总之就是这样，你得尽可能按照原来的逻辑行动，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那暂时先这样吧，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出去。”杜向谦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我们对规则的了解还是太少。”

　　“对了，你还没说这电梯通到哪里呢？”他扭头示意那个密室，“怎么一看到它，你就确定副本模仿到位了？”

　　“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密室，那个位置我连至亲都没有告诉，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也只有我的机械构造符合生物验证密码，能够打开这道机关。”

　　“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杜向谦刚准备回答好，转头便发现一直在角落里独自充电的小车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然后高举起屏幕，发出一阵“哔哔哔”的声音。

　　叶沉舟倒吸一口凉气：“到下课的时间了，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屏幕上已然显示时间到晚上五点，可是他到这里的时候才上午十点钟，他们聊天的时间绝对不可能超过两小时，而且他们甚至都没有吃过午饭。

　　“这里的时间和桃花源的不一样，你看到的太阳都是人工伪造出来的，只是为了延续千百年来的习惯而已。”杜向谦适时解释，“你也是知道的，操控太阳的人可不会管时间真的走过去多少，死线的标准也永远在浮动。”

　　“你们这世界还真的是……”

　　“外表有多光鲜亮丽，内里就有多腐败，就连我们家也是一样，真正清廉的人反而没有任何地位。”

　　“那你的家族……”

　　“你还走不走了，根据今天的日程安排，我之后还有很多酒会要参加，而且管家正在以每秒十米的速度过来，你再不离开就要被强行轰走了。”

　　叶沉舟一眼便看到杜向谦桌面前终端屏幕上的监控内容，为了便于管理整栋楼，那管家的脚被改装成了轮子，仿佛穿了一双暴走鞋般，正面色严肃地朝这里进发。

　　即使是上城人，也永远逃不过阶级分化，有杜父这样的掌权者，自然也有辅佐大家族的佣人，就像外表体面却不得不依附于他人生存的司机和眼前这位管家。

　　当然了，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的叶沉舟根本就不配谈论这些事情，他只能简单收拾一下，然后准备原路返回。

　　“哎，这些吃的你先拿走。”临走前，杜向谦突然喊住他，“学生送老师一点吃的总不为过吧？”

　　注意到一大袋丰富的零食，叶沉舟惊讶地停在原地，看向突然好心的大少爷。
　　他没想到平时不苟言笑又高冷的杜向谦竟然也有这样体谅人的一面，不免有些受宠若惊，明明印象里对方只会研究自己的电子设备，偶尔关心下自己的姐姐。

　　果然只有真正失去后才能够彻底长大吗？

　　“发什么呆啊，快点拿走，不然我可后悔了！”杜向谦见人还没有反应，干脆自己把东西丢在叶沉舟面前，然后头也不回地坐回电脑桌前，继续检索自己的终端，好像完全不关心他似的。

　　“这么难得的食物我可不能浪费。”叶沉舟捡起包装精良的金属袋子，上面特制的铝皮犹如网纱一般轻薄不易损坏，“你说是吗，小狗狗？”

　　在他身边引路的小车听到这一称呼，顿时在屏幕上露出生气的表情，还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叶沉舟不禁被逗笑，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一个人。

　　总之回程时，不会再有专程司机来接他，他需要坐着电梯下楼，然后一路踩着上下城通道关闭的时间，顺利回到自己的住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