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69、异界

　　第二天一早，伊桑照例从冰冷的地板上醒来，为中午给大少爷的课程作准备。

　　简单保证好自己的外在形象不至于过差后，他从房屋走出，一路撑着拐杖向电梯入口步行。

　　电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梯，它与熔炉和支撑柱相似，直接连通了上下城区域，用来输送在下上城之间来往的人群。与下城区廉价低劣的建筑不同，电梯的外表半透明，反射出刺目亮眼的光线，其中的轿厢通过不知名的外力飞速运行，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设施来拉动。

　　整个偌大的下城区里，只有寥寥几个这样的电梯充当标志建筑，分隔开下城不同的区域，毕竟需要往返上下城的人简直少得可怜，基本上都是像伊桑这样的打工人。

　　伊桑没有多余的工具，也没有任何乘坐公共交通的财力，每次上课前都不得不卡着电梯开放的时间，徒步来到上城，而后再一路走到一处专有停车场，坐上大少爷的私家车最终到达目的地。将近半天的补课结束后，他又得踩着电梯关闭的时间点匆匆赶回，就这样不断重复下去。

　　刚保养过双腿的他相较以往走起来更加流畅，他顺利来到电梯门口前，刚准备过安检门，却听见一边的角落里传来不和谐的声响。

　　“你不会想要混到上城区吧，就凭你这个小偷！！！”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然快步跑到死胡同中，依靠肉身挡下一道重重砸在肩膀上的拳击。

　　那一瞬间，他感到肩膀处的关节再次错位，拉扯着与之相连的皮肉产生剧烈的酸麻感，连疼痛的感知都滞后片刻。

　　“叮——”
　　好不容易重新拧上的螺丝钉从手臂上顺着袖口脱离，砸在地面堆积的废铁之上，发出清脆刺耳的蜂鸣，也将呆愣在场的几人唤醒。

　　“先生……我，我不是故意……”
　　稍有些孱弱的少年结结巴巴地说着，伊桑认出来这是他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后来对方不知因为什么再也没有在自己面前出现过。

　　“你在装什么老好人，最开始打得最凶的不就是你？”身边与他同行的几人愤愤不平。

　　“他是小偷！”

　　“那你告诉先生他偷你什么东西了？不是你故意把食物丢在门口的？”

　　“我……我就是想给他一个教训。”那人说话越发没有底气，“而且你也说最近无聊要找点乐子……”

　　“我就是看不惯外来的人，我承认，倒是你……”

　　“都闭嘴！”伊桑终于听不下去，“不想我上报就赶紧滚！”

　　他一手扶着肩膀，堪堪挡住差点随之松动脱落齿轮，一直到身后动静消失才缓缓把视线移到所谓的小偷身上。

　　又是那只乌黑发亮的眼睛，一如昨晚偶遇的人。

　　闭塞的小巷子里，他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貌，也没在意那人会不会反咬自己，转而走到另一侧试图捡起那颗螺丝钉，至少装回去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然而地上的废品实在是再多，微小的螺丝钉早就淹没在其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想到自己还要赶时间去上城区，伊桑只能兀自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小心一点，等晚上回来时再找约瑟夫。而就在他起身打算离开时，他猛然发现那人竟然还驻足在原地，幽幽地看着他，眼底似乎还藏有一丝抱怨。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一束光线两侧搭设的铁皮缝隙间打下，恰好聚焦在对方身上，照亮了空气中上下浮动的细小微粒，更显得被环绕的人静默不动。

　　也正是在此刻，他才发觉那人虽然看上去身体健全，不像其他残破的下城人，但是右眼，或者说是右半边的整张脸，都是腐坏的，上面不止有流淌的血水还有钢铁锈蚀的碎屑，这些杂物顺着躯体向下蔓延，浸染了用以蔽体的塑料斗篷，也让他看到了斗篷缝隙间露出的寥寥几根肋骨。

　　不知怎么的，一旦对上视线，伊桑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连自己是谁都忘得彻彻底底。

　　直到那人从光线下离开，一撅一拐地走到他面前，仰头望着他，然后随之而来的是……

　　一个飞快扇来的巴掌。

　　下意识撇过头躲开，可是预料中的痛击却没有如数而至。

　　数秒后，伊桑惊讶地发觉那只沾满油污的手只是放在了他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留下一道浅显的手印后，又收了回去。

　　“你……”他怔怔地看向面前的小偷，下一刻大脑狠狠地抽痛起来，所有的记忆宛若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在不同的世界之中。

　　我到底是谁？

　　是伊桑，还是……

　　不，我根本就不是伊桑，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

　　副本。

　　怪不得他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临时停课，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虚构而成的，一直以来，他都被植入错误的记忆，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差点就要彻底沦陷进去。

　　“阿晨。”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沉舟又惊又喜地看向身边的人，不顾一切地伸出尚且能够活动的右手臂，紧紧地拥抱上去。

　　就好像在拥抱只属于他的真实。

　　“好了好了，别抱了，你身上脏死了。”怀里的人带着一丝笑意说道，身体却没有任何想要离开的意思。

　　如果现实世界的他没有收留谢落的话，这恐怕就是谢落的结局，流落街头，被人任意欺侮。

　　好在他们从未放弃彼此。

　　良久之后，叶沉舟才松开手，上下打量着这个世界的谢落：“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们是一起被发现了？”

　　“是呀，然后就被送到这里了。”谢落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又将脸上的血污抹去，“这里应该算是副本，但更像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且主神明显是违规把我们送过来的，NPC和玩家都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有没有通关方法。”

　　“要是我们一直没醒过来，岂不是要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或许吧，不过我们重拾记忆而且又碰面了，绝对有机会出去的。”

　　“那我们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回忆起来的？总不能还是什么漏洞吧？”叶沉舟发现谢落忽然蹲下来，似乎是在地面找寻丢失的螺丝钉。

　　“自然是因为我们两个人本身的联系。在此之前我确实一直在流浪，但是心里总有一种预感，我必须要来到这里，所以也就过来了，然后就碰到你了呀。”

　　望着那几乎没有什么肢体支撑的背影，叶沉舟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目前看来，主神应该只是想让我们永远活在这个世界，然后把本来的一切都忘记，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我们既然都知道这里的运行规律，一直生活下去好像也挺好。啊，找到了！”
　　谢落抓着那枚小小的螺丝钉，在自己的衣服上来回擦拭干净，末了开心地跑到叶沉舟面前，示意他赶紧把衣服脱了，好让自己替他修复手臂。

　　叶沉舟有些无奈地脱下衣服，任由谢落摆弄自己，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对方身上。印象中，此时的谢落应该有一团蓬松细长的头发，可是现在他却只能看到一簇簇被汽油沾满而且所剩不多的发丝，那张腐烂的脸更是让他打心底感到难受。
　　“这里的阶级分化太明显，不是一个好去处，而且我们本来剩下的寿数估计也不多。”

　　“反正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没出意外的话，当时在空间内的我们应该都被送过来了。”

　　螺丝钉重新装回，叶沉舟活动了几下手臂，没有将丢在一边的外套穿回，反倒是把它扣在谢落身上，只给自己留了一身发黄变色的衬衫。

　　“欸？！”谢落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他，“我现在这个身体根本不怕冷，你自己穿着……”

　　“你看看你身体里还有多少肉？”他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谢落被吼得怔住，有些难过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腹部，没再推脱，听话地拢了拢衣服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空，然后任由叶沉舟继续检查自己。

　　“对了，你是做什么的，我听见那群人叫你‘先生’。”

　　叶沉舟蹲下身抽空擦拭谢落的脚踝时，忽然听见谢落这样问道。

　　“这个啊……就是做一些类似于乡村教师的事情，算是小有名气吧。”

　　“那你到电梯边上是因为……”

　　“等等，我还要去给上城区的人补课！”他恍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件正事，可是转头又拿捏不准起来，“我们都恢复记忆了，可以不用再按照本来的生活轨迹行动，更该去找寻其他人吧？”

　　然而这一次，谢落却坚决地否定：“这里仍旧是副本，主神或许钻了规则的空子，但是我们必须按照副本的规则行事。”

　　“规则？”

　　“是的，玩家和NPC都有潜在的规则限制，所以我们最开始无法直接说出世界的真相，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调查。当漏洞达到最大的时候，我们才能够跳脱出规则的束缚，然后直接明了地谈论事情经过。”

　　叶沉舟这才想起来经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们现在已经可以放心交谈规则限制外的内容，因为现在的副本是主神跳脱规则强行创造的，祂显然率先违反了自己制定的规则，而且他们虽然不可能清楚地知道副本规则具体是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主神不可能做出打自己脸的事情，所以这里的限制必然宽了很多。

　　再根据以往推断出的内容，玩家本身就有规则，那么相对应的，NPC自然也会有规则。

　　“在桃花源内不得使用道具，不能损坏公物，不能泄露天机，不能使用除了指定货币以外的任何货币进行交易，除必要副本外不能打架斗殴。”他默默地复述玩家的规则，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最后一句，“请真实地生活……”

　　“请努力工作，请光明正大，请自然融入。”谢落同样接话，“这是NPC的规则。”

　　“他们的用词都十分模糊，也就是说，解释权很大。”叶沉舟头一次真切地了解另一边的规则，恍然觉得可笑至极，“但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吗？”

　　“真实地生活其实对应的就是自然融入，我们身处什么地方，就要按照自己的身份行事。”

　　“也就是说，我必须继续目前的生活？”

　　“保险起见，还是得继续生活，当然也可以试试不按规则出牌的后果。”

　　“可是你就真的这么确定？”
　　叶沉舟重新站起身，凑到谢落的身边问道。

　　“还记得以往你通关的副本吗？学校里你是维修工，所以目标是找保险丝，阴阳副本里你是游客，需要参观每一处地点，工厂里你们其实都是试验品……”谢落同样注意到叶沉舟异常的左眼，但他还是冷静地讲述，“完不成副本目标，就相当于是没做好身份的本职工作。”

　　“这样看来，我们原来是在模拟另一种人生？在其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叶沉舟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难怪每一个副本都是由其他世界改造而来的，玩家就相当于在新的世界重新生活。”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论是桃花源还是副本，本身都还有一个内在的规则，依附于各自的世界，所以玩家和NPC都还需要遵守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则，违规的下场你也不是没有见过。”

　　“NPC进入惩罚期，玩家则是被猎犬带走，副本里就是直接淘汰，我们现在没法确定这个副本的boss会不会随时出现判我们违规，所以还是得谨慎一点，先按照剧本来吧。”

　　“这个副本的难度可能远超高级，以往的副本根本不会强调这一点，哪怕你们主动问boss通关方法都不一定会出事，一切都要看统领副本的人的选择。”

　　“那我们还真是被动啊，不过主神自己也在违规，我们或许还有一丝余地，哪怕主神之上没有人可以惩罚祂。不过话说回来，其他几条规则又说明了什么……”
　　他刚想继续发问，巷子里却突然传来尖锐的手机铃声。

　　叶沉舟无比确定这就是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铃声，而且还是从自己的左手腕上传出来的。

　　谢落顺势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臂抬起，让面前这个还没彻底转过弯来的傻子快点看屏幕，示意他快点接电话。

　　“喂，你好。今天是要上课的，我这里出了点意外……不用担心，我马上就赶过来……好的好的，我会说明情况的。”
　　叶沉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忘记了少爷家里会派专车来接送他，而他因为和谢落商量对策，彻底耽误了时间，让等待他的司机差点以为他爽约了。

　　“那么这位叶老师，是不是要去补课了？”

　　谢落的语气轻快，就好像还是原来那个天真而且身体完整的小家伙，可是叶沉舟的视角下，对方的身体残缺不堪，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

　　然而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大概只能是，自己先去上课，然后谢落去修理厂，找……

　　“约瑟夫？！”

　　“嗯？”谢落不知道叶沉舟怎么突然喊出一个人名，疑惑地看向他。

　　“他是季之韵啊。”
　　印象中约瑟夫的长相和季之韵的重合在一起，叶沉舟感觉自己再次被戏耍，他昨天和季之韵聊了那么多，竟然从未想到这一点，反倒是在看到谢落的第一眼就恢复记忆了，果然漏洞本身还是需要他的主人过来才可以触发……

　　“你已经找到他了？他在哪里？”

　　时间紧急，叶沉舟容不得再去详细解释，他赶紧说道：“我不知道他看到你的时候能不能想起来，但是你可以先过去，就说自己是流浪过来求助的新人，他一定会帮你的。记住了，我在这里叫伊桑，季之韵目前在……”

　　“好，我先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谢谢你的衣服——”

　　似乎是担心叶沉舟不舍，谢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蹦跶着离开，迎着头顶高高挂起的假太阳在巷子里穿梭，完全看不出一点身体抱恙的样子。

　　叶沉舟微哂，不再耽误时间，径直向电梯正式出发。

　　对于这一没有通关目标的副本，他们只能先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