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61、偶遇

　　一阵莫名的失重感传来，叶沉舟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狠狠地打飞甩开，好像被丢进洗衣机中不断搅拌，还未来得及适应这种感觉，不稳定的状态又立即停下。当双脚再次站定时，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脚下的场景，一时间被惊到无以言表。

　　他仿佛踩在透明的地板之上，平白无故地悬浮在高空中，而在他的脚下，副本的全貌一览无余。

　　从最开始的传送带，到各种实验室，还有刚刚才逃开的草坪，乃至后方……

　　他即将步入的迷宫的全景。

　　简直就像是突然获得了上帝视角，有那么一瞬间，叶沉舟以为自己误触了游戏中的bug，可以自由地在地图中飞天或是遁地，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然而他尚未仔细观察附近的情况，或是抓住机会记住迷宫的路线，脚下透明的地板竟然宛若被喷上一滩滩白色油漆般，逐渐实体化，最终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空间。

　　清脆的脚步声在他身后乍然响起，一并出现的还有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别看啦，再看下去就要违规了。”

　　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叶沉舟缓缓回过头，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谢落正披着足以遮掩住全身的黑色斗篷，踏着从容的脚步朝他走来，那张精致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标志性的印记在眼角愈发明艳，幽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略显惊愕却无比惊喜的面孔。

　　时间仿佛暂停，他们隔着无数个相互交错的时空静静对视。

　　这一眼相隔数万年间的川流不息、江山迁移，最后时过境迁，一切归于平淡，他们之间终于没有隔阂，视线毫无阻碍地重新落回到对方眼中，映照出彼此的模样。

　　叶沉舟不觉看呆一瞬，明明长相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谢落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却与之前完全不同，就像是历经风雨后的雏鸟终于长大，可以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甚至羽翼丰满到足够反过来庇护他这个亲鸟。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被一时的喜悦冲昏头脑。

　　他还记得先前那个由NPC假扮的谢落，又怎么敢如此确定面前的人到底是真是假，更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一奇怪的地点的。

　　矮下身故作整理衣服，叶沉舟不动声色地将原先收进暗袋中的护目镜掏出半截，然后借机观察镜面上出现的内容。

　　在此期间，谢落停在了与他相隔两米远的位置，静静地放任他动作，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

　　而叶沉舟也在护目镜中看到了正在闪烁甚至不断加快的黄点。

　　护目镜定位的功能似乎得到升级，原先指代谢落方位的点不光能够表明对方就在副本区域，还会根据两人距离的远近改变闪动的频率。

　　难道面前的谢落真的是本人，不是假扮的？

　　那他这一系列行为岂不是会很伤人……

　　面上的诧异根本掩饰不住，叶沉舟再次回看向谢落，可是视野里突然多了一个飞速变大的红色物体。
　　下意识偏身躲过不明物体，另一个更加庞大的物体却无法轻易避开。

　　谢落在丢出红绳吸引叶沉舟注意力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朝他冲去，然后将人硬生生撞倒在地，自己则跨坐在对方身上，压下身用一只手臂卡着叶沉舟的喉咙，死死限制住他的动作，又抬起另一只缠绕着绳子的手，就要给叶沉舟来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但是下一秒，谢落的动作因为意料之外的红色停留在原地。

　　叶沉舟无辜受了一击，背朝下栽倒在地，换作往常，他本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一次的他竟然从口腔中吐出一滩鲜血，而后在原地剧烈喘气，没了任何反抗的意思。

　　谢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处理厂中的毒气根本不会威胁到生命才对。

　　不停地眨着眼乱瞟来缓解自己的慌张感，直到看到叶沉舟下巴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胡茬，他这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回忆里那个年轻气盛的青年，而是同他一样早就死过一次、需要在桃花源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

　　叶沉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也同样不了解对方离开自己后又做过什么，就像那只异于常人的暗红色眼眸，好像在暗示着叶沉舟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却无从得知。

　　“咳咳……”

　　仿佛触发了某种机关，谢落立刻松开手臂，从回忆中脱身，就想要站起来松开钳制。

　　“你别，咳咳咳，别动。”叶沉舟获得活动空间，勉强用右臂半撑起自己上半身，转向另一侧将多余的血吐到一旁，又清了好几下嗓子，最后歇菜了似的躺回冷冰冰的地面。

　　“你中毒了。”谢落刚好卡在他腰腹的位置，强行维持冷静的语气，但是身体却僵硬得不敢动弹一下，明显是怕二次伤害到叶沉舟。

　　“估计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被蜘蛛咬到了吧，一点小毒而已无所谓。”叶沉舟面上从容地开着玩笑，然而实际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先前他们也有过多次身体接触，甚至还在同一张床上一起过夜，可是现如今他们都恢复了记忆，哪里还能够正常看待彼此之间的关系。

　　是兄弟、队友，还是更加亲密的关系……？

　　“我，我不知道你……”谢落有些为难地说道，脸颊眼看着越来越红，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愈发明显，几乎和那道印记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出刚才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现在好多了，你先起来吧。”

　　“哦……”
　　谢落乖乖翻身坐到另一边。

　　叶沉舟深吸了几口气，从地面上盘腿坐起，盯着突兀的白色地面，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假装自己和从前一样，然后将话题转回要事中。
　　“你不是boss吗？以前可以修复我崴伤的脚，现在就不能治病了？”

　　“我不是这里的boss。”谢落抓着那根红绳，用手指反复揉搓它，试图缓解心中的紧张，“我只是作为监管者来监督boss有没有违规的。”

　　头一次听见新的名词，叶沉舟连忙追问，将两人目前尴尬的关系抛之脑后。
　　“就是和猎犬管理玩家一样，NPC也有对应的人管，是吗？”

　　那么是否也有一个足以制裁主神的势力存在？

　　“嗯？”谢落瞪大双眼，惊讶地看向他，“这你也猜到了？”

　　“桃花源里所有的势力都是相互对应的，包括副本和现实世界。”说到这里，叶沉舟转了个方向，挪动几步故意凑近谢落，贴着他的脸低声开口，“因为玩家可以升级成NPC，也可以降级为NPC，就像你经历的一切，是吗？”

　　谢落压根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张了张嘴想反驳，转念一想叶沉舟说的确实没错，最后硬是没有说出半句话。

　　叶沉舟同样沉默一瞬，极近的距离下，他注意到谢落的头发只是用绳子简单地摞在脑后，还有不少碎发散在耳侧，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了。

　　“当然，世界相互对应的特点只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他抬起上半身，又与谢落拉开一定距离，却始终保持在私人领域的范围之内，“NPC也不知道这一点？”

　　谢落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对应到底对不对，而且我只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事情，不然要你做什么？”

　　这是脾气上来了。

　　叶沉舟也只敢在心里偷笑，表面上的他举着护目镜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么让我来算一下，手上可以定位的道具，每次进副本前都会出现的桃枝，还有刚才我无意间踩到的树枝，以及此刻营造出来的空间，都是你做的？”

　　“……”被戳穿的某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支支吾吾道，“只是钻了一点空子而已，我的再加上你的……”

　　谢落的话语尚未说完，纯白色的特殊空间恰好在此刻晃动起来，最顶端的墙壁由内到外渐渐透明化，好像就要消失。

　　“这是……”

　　“这里是我强行破开的空间，他们暂时监视不到这里。”他的语速忽然加快，“但是光靠我的精神力支撑的时间有限。”

　　“精神力？！”叶沉舟猛地想起上一个副本自己遇到的怪事，那里有一段声音曾经提到过类似的词汇。

　　可是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再去问任何问题。

　　“那几个玩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担心。”谢落边说边站起身，将背后的兜帽重新罩在头上，同时朝后方退去，“就像过去那样，是时候结束一切因果。”

　　“等等！”变故来得太突然，叶沉舟迈步上前企图抓住他，却只擦过一片飘飞的衣角。

　　“这次你也要顺利通关。”谢落低下头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只露出微微勾起的嘴角，“如果想我的话就在老地方见。”

　　“你就当我还是那个傻子吧，只要你还记得我、相信我就够了……”

　　话音落下，谢落瞬间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一并消散的还有突兀的空间。

　　最后一刻，叶沉舟好像看到一道晶莹的亮光从谢落的脸颊滑过，然而当他再一眨眼，他又回到了副本之中，面对着灰败的水泥墙壁，身处看不到头的迷宫之中。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在做梦，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恢复记忆后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的。

　　难道这就是即使副本再困难，谢落也要让他进入的理由吗？

　　叶沉舟冷静片刻，细想起来，他们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互相交流了自己作为不同身份能够获得的最隐秘线索，而且从谢落的角度来看，一定有不得不让他进入副本的理由，或许除此以外，他早就别无选择。

　　正如此时此刻，即使他刚刚回到副本之中，那些阴魂不散的小蜘蛛又从墙角爬出，用复眼静静地看着他。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那一存在妄图用擦边的规则处死他，却没有想过，他们同样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规则。

　　不过留给他喘息的时间根本没有多少，叶沉舟甚至还没有走过迷宫的一道拐弯，身侧的墙壁轰然倒塌，掀起成片的灰尘。

　　破碎的石块堆积在他的面前，阻挡住他前行的道路。电机轰鸣的噪声之下，尘烟渐渐消散，一名玩家正举着堪比一人大小的电锯，站在石堆之后，竖起一只大拇指划过自己的脖子，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

　　下一秒，那人手持的电锯竟然在瞬间变大，而后逐渐占满了迷宫的整条通道，彻底封死了前行的道路。电锯男轻轻一跃便坐在电锯后的把手之上，操纵着电锯在顷刻间冲破前方堵住路口的废墟，直奔叶沉舟而来。

　　那已然不能算作是什么普通的电锯，反而更像是一架改装后的大型卡车，一路在迷宫内横冲直撞，将所过之处通通碾为平地。

　　叶沉舟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哪里能想到玩家的能力可以膨胀到如此恐怖的地步。本就坚硬的水泥墙壁在链带的搅动下，脆弱得还不如一块豆腐，而他不仅需要靠两条腿跑过这巨大的机器，还要躲避飞散而来的石块，以防被砸晕当场。

　　“不是说他中毒坚持不了太久吗！这怎么还是跑得这么快！”

　　逃命的空隙间，他听见操纵电锯的玩家大吼。

　　“你都拿出杀手锏了还追不上？！”

　　四周的蜘蛛群还在锲而不舍地跟踪他，时不时便会在拐角处扑向他，给他一个惊喜。那两名玩家说不定早已串通一气，一个负责从正面对付他，另一个则早早地将蜘蛛散布在迷宫之中，随时通过蜘蛛报告他的位置。

　　分神留意环境时，一粒碎石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毫无偏差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之上。眼前黑了一瞬，但是叶沉舟不敢有丝毫放松，只能在复杂的迷宫之内来回穿梭，忍着体内渐渐发作的毒，找寻出路。

　　所幸人为操纵的电锯车只是看上去凶猛，实际追击的动作却迟钝很多，每当他拐向另一个方向的时候，都需要强行停下来，再缓慢转向才能继续行动。

　　然而事实证明，对方也没有真的蠢到那样的地步。

　　发现不能追上他后，那伙人竟然直接放弃了追击，转而旋转链锯前方长长的导板，像是打羽毛球般，将破碎的土块全部甩飞而来。

　　石块落到地面后带动整个地面震荡一瞬，叶沉舟来得及躲避一侧滚来的大型石块，却终究无法躲避四面八方裹挟着劲风飞来的碎石。

　　再下一个转弯处，他的膝盖窝被狠狠地重击，整个人当即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奔跑的惯性让他无法控制身体，硬是擦着一众尖锐的碎石滑向前方的墙壁。电光火石之间，为了防止头部受到直接撞击，他忍着利爪撕扯□□般的疼痛，双手抱胸置于身前，调转身体用后背硬生生地撞击在墙壁之上。

　　呛出一口血液，叶沉舟感觉身体中的毒素随着运动扩散得越来越快。这似乎只是神经毒素，虽然不会让他在躯体表面上出现明显的伤口，却会让他血液循环减缓，呼吸困难，反应迟钝。
　　照这个趋势下去，他根本不可能顺利撑到副本结束，唯一的方法似乎只有找到操纵蜘蛛的那个人，逼他替自己解毒。

　　小蜘蛛一只只从缝隙中钻出，石块被挪动的响声再一次传来，眼看下一波攻势就要到来，叶沉舟拼了命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想要从地面站起暂且躲避攻击。

　　然而就在他刚刚站起的瞬间，不可名状的东西忽然死死地缠住他的脚腕，进而将他吊起，高高倒悬在空中。

　　他居高临下地目睹迷宫地面彻底被毁坏，也看到了还在向这里进发的电锯车，而他都没来得及挣扎，便被藤蔓拖向了迷宫最边缘的位置，彻底远离了那两个企图杀他的玩家。

　　这里的地面堆积了不少蜘蛛的尸体，很显然，有人早就偷偷摸摸地清理出一片安全的区域，就等他上钩。

　　叶沉舟本以为这是哪一个人想要独吞战果，才会来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他竟然被这根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藤蔓轻轻放到地面，整个人毫发无损。

　　而令他吃惊的还远不止这些，深绿色的藤蔓猛地长出细小的尖刺，又以一种他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扎进他的脖子之中。

　　这是他全身上下除了脸部唯一一个没有衣物遮挡的部位。

　　呼吸一窒，叶沉舟差一点以为刚才是自己见到谢落的最后一面，可是过了片刻，他的身体不仅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情况，甚至连原本中毒发晕的脑子都清醒起来。

　　所以这根来历不明的藤蔓是在帮他解毒，并不是来害他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在地面来回扭动的藤蔓，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曾几何时，这样的藤蔓也是在相同的迷宫之中，将多个玩家绞杀，令所有人心生畏惧。

　　现如今操作藤蔓的人不仅救他于水火之中，而且还顺手帮他解了毒，甚至收起尖刺让藤蔓轻轻地缠绕上他的腿，小力拖拽他试图指引他去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

　　叶沉舟早就知晓林星辉被NPC控制住，所以这一切的行为其实都是由背后的NPC指使的。

　　他不相信谢落会主动操纵玩家，那么还有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帮助他，却又不主动现身？

　　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副本开启时他偶然看到的场景，那时候林星辉便跟在裘狮凯与钟潜的身后，表现得十分听话。

　　难不成是那两人在背后授意？

　　如此看来，他先前的推测都被坐实，他们可能真的是NPC，或是和他一样与NPC极其亲近的玩家，以致于让NPC转送了林星辉的控制权。

　　迷宫另一端，两名玩家的动静仍旧很大，只是那辆电锯化成的车似乎恢复了原状，不再盲目地毁坏地形。
　　能力即使再霸道也无法一直使用，暂且安全下来的叶沉舟决定跟着藤蔓的指示先向前走去。毕竟对方目前表现出来的行为都在告诉他，他们不想对自己动手，而且他也有必要去会会那几人。

　　藤蔓好像能感受他的想法似的，在他迈步时便从他的脚踝上离开，一直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前方蛇行带路。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沉舟逐渐发现藤蔓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乃至于电锯男即将再次逼近时，它竟然停在原地，而后当场罢工消失。

　　这是能力的时限到了？

　　顾不上去思考背后的原因，他赶紧向更远的地方跑去。只是这一次不被毒素困扰的他显得更加游刃有余，已然在脑海中盘算反杀电锯男和蜘蛛男的方式。

　　下一处拐弯时，他来到一个死胡同之中。

　　先前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迷宫和那个工厂副本的一样，是无法靠人力作弊的，只能规规矩矩地寻找路线。但是他忘记了一点，既然这次的副本侧重点在于玩家内斗，地形又可以被肆意破坏，那么他自然可以爬到墙壁之上，无视迷宫的限制四处跑动。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般，他在爬到墙壁顶端的那一刻，发现了一个有他拳头大小的物块。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盒子，而是一个由木条和钉子加固过边缘、镶着金边的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