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55、对应

　　眼前闪过一瞬空白，当叶沉舟终于借助墙壁稳住身形时，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原来朴素的住所之中。

　　副本通关，他受到的所有伤口都被一一复原，最后关头时要命的疼痛已然散去，可是心头的巨痛却令他无法释怀。

　　冰冷的结算界面显示在他的面前，而他，还有一众普通的玩家，都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存活玩家：叶沉舟、季之韵、齐紫兰、谷阳平。」

　　上面没有方淑瑶的名字，也就是说最后意外死亡的是她，而不是早就做好赴死准备的齐紫兰。

　　叶沉舟感觉自己脑海一片混乱，拖人下水的自责和最后关头无力改变结局的愧疚不断交织，最终化为沉重的哀痛，在他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底再次划上难以消去的一笔。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队友又一次在他的面前死去，而他无能为力。

　　桌面上的碗筷仍旧没有来得及清洗，上面的油污已经形成一截截黄斑。仿佛闻到了恶心的气味，叶沉舟感觉自己一阵胃绞痛，可还是忍着疼痛从面前的碗路过，径直来到门关，一路向驻地奔去。

　　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仍需继续向前。

　　一进入葬花驻地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死气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平日的大厅虽然空旷简陋，但是总有人在忙前忙后，那一片已经冒出了颗颗绿芽的田地便是最好的证明，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只不过此刻泥土边摆放的洒水壶正倾倒在地面，泼出的水全部浇在同一处土地中，让本就脆弱不堪的新芽雪上加霜。一旁用来烹煮奇怪食物的大锅中还残存着刚放进去尚未开火的食材，难得的米饭在水中越泡越烂，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细节，整个驻地如死一般寂静，各个成员们沉默地坐在地面，或是靠在墙壁之上，只有偶尔传来的隐隐啜泣声作为背景音。

　　叶沉舟走到以往的会议室边，没敢直接进去，只能从门边隐隐看见杜华梦正抱着齐紫兰哭泣，杜向谦一言不发地摆弄着自己的道具，而本来坐立难安的谷阳平见到他来了仿佛看见救星，连忙踮着脚从里面走了出来。

　　“季之韵呢？”他对谷阳平问道。

　　谷阳平摇了摇头，无声地表明自己不知道，也不敢多问。

　　方淑瑶作为葬花的主力成员，热情地帮助过每一个成员，与所有人交好，大家在得到噩耗之后，自然不可能还安然无事。
　　可是谷阳平这个外人却与她并不相熟，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慰或是鼓舞众人。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齐紫兰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招呼叶沉舟过去，但是说话间也多了不少疲惫之感。

　　“他还在方淑瑶的房间前面坐着，我们真的不用去安慰他吗？”杜向谦见人来了，将本来投射向内的监视器屏幕调转到外侧，“这里只有你和他最熟吧？”

　　叶沉舟见到骤然被放大的屏幕愣了一瞬，它就像是一台有着极高分辨率的电视，一五一十地将楼上的场景投射出来，这也难怪在座的几人都放心留季之韵一人在宿舍前。

　　只是他没有想到杜向谦的能力竟然已经进化到可以大范围投屏共享的地步，早就不再局限于本来的监视跟踪功能。
　　不难想象，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原本人畜无害的仓鼠甚至可以具备攻击能力，进而演变成一台超级电脑。

　　“我们还是让他静一静吧，现在谁都不少受。”齐紫兰见叶沉舟没搭话，还是拿出首领该有的样子，不总是沉浸于悲伤之中，“你也不用太自责，一直以来你都帮了我们不少忙，是我们执意要一起进高级副本的。而且大家能一起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大部分组织的人员更替比我们频繁很多，也没有多少凝聚力。”

　　叶沉舟勉强苦笑一声，其实他也明白齐紫兰的意思，但是他又怎能不自责。

　　“方淑瑶自己买的家具都消失不见了，对吗？”望着屏幕上清晰无比的画面，他开口问道。

　　杜向谦投出的屏幕上，季之韵仍旧穿着方淑瑶送给他的那间深蓝色卫衣，也不顾及会不会弄脏衣服，正宛若雕塑般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墙壁边，用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摩搓那枚小小的发夹。不受束缚垂下的头发将他的脸全部遮住，本来鲜艳的红色染发好像都褪色许多，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表情，也不会主动去看。

　　在他身后敞开的大门之中，是方淑瑶平时居住的房间，然而放眼望去，里面的家具摆设全都凭空消失，只在原先固定的地方留下一小圈灰白色的灰尘，表明这里曾经是有东西摆放的。

　　桃花源一直有一个很“人性化”的设定，就是在玩家死后，这个玩家的所有物都会凭空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既方便新人搬迁，也利于回收旧物。

　　最可怕的不是人死掉，而是连存在的痕迹都一并抹去。

　　叶沉舟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意，他依稀记得方淑瑶曾经开玩笑地和季之韵说过，女生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也不知道是怕睹物思人，还是因为太过于听话，那个傻子还执拗地守在门口，好像那样他等待的人就会回来，然后再一次像往常无数次回家时一样，生气地指责他们把自己的家具都清空，自己没有地方住了。

　　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回答叶沉舟的问话，答案不言而喻。

　　此时无声胜有声。

　　家具消失便意味着玩家的彻底死亡，这不是他们的幻觉，他们也没有任何挽救余地，只能接受这一事实。

　　“哎，你要走了吗？”谷阳平见叶沉舟转身离开，小声地叫住他。

　　叶沉舟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看向他：“你最后有用能力吗？”

　　即使隔着一层护目镜，谷阳平都不自觉被盯出一身鸡皮疙瘩，那一锐利的视线仿佛直接看穿他的灵魂，审视他的内心。

　　他顿了片刻，没有料到叶沉舟居然会毫不避讳地反问他，而且话里行间的意思明显是在怀疑最后方淑瑶的意外身亡会不会和他有关。

　　换个角度来看，他的诅咒能力不分敌我，完全是有可能暗地里偷偷害人的。

　　“我没有。”谷阳平语气坚决，收起了平日里不着边际的模样，完全没有因为莫须有的怀疑而生气，只想证明自己。

　　“那就好。”叶沉舟扯了扯嘴角，明明语气淡淡的却好像暗藏玄机，“我相信你，你也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对。”

　　“那你就在这里别乱跑了。”叶沉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体谅他现在一个外人说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感觉，“现在是葬花士气低迷的时候，外面说不定还会有人钻空子蹲守你。安全起见，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有事情的话记得直接叫我。”

　　简单交待完，叶沉舟没有等谷阳平回应，便一个人逃也似的从驻地处离开，生怕再看到驻地里曾经熟悉的场景。此刻思绪一团乱麻的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由着性子乱走。

　　桃花源的太阳已然来到地平线的边缘，低角度的阳光将树影拖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路两侧水渠中的游鱼上，仿佛将它们一个个切割开。

　　叶沉舟坐到路边的长椅之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听见许许多多叫卖的声音。

　　那是新人发现商机后，正在尝试通过开店赚钱的动静。

　　所有的事物在它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好的，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分歧到什么样的程度，是好还是坏。

　　他围观了一会热闹的行人后，才后知后觉地打开先前副本的结算界面。

　　下意识逃避掉生存玩家相关的总结，他将目光放在玩家奖励之上。

　　这是他首次通关高级副本，按照以往的规律，他本应该升级为高级玩家，或者是得到很大部分奖励。可是实际看来，这次的副本不仅没有评判成为MVP的玩家，奖励更是只有微不足道的100叶，他也仍旧是再普通不过的中级玩家。

　　要知道中级副本的奖励都有50叶，足够玩家生存近一个月，怎么轮到难度翻了不止一个档次的高级副本时，奖励却大大缩水？

　　那个副本从头至尾都没有明确指向的线索，只要他们猜错哪怕是一点点，都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亲手杀死自己的队友，或是让自己永远被困在某一个地图中无限循环，一直到体力耗尽饿死为止。

　　难道这就是桃花源中几乎没有高级玩家的原因？

　　与难度完全不匹配的奖励，还有不定时出现的副本，都在加剧成为高级玩家的难度。

　　成为中级玩家可以搬进更奢侈的住宅区，但是前提是完成一百次低级副本或者通关一次中级副本，那么以此类推，或许只有通过多次高级副本才可以进一步升级。

　　叶沉舟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这样才能够升级的话，他很难保证自己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然后获得高级玩家才可以接触到的信息。

　　方淑瑶的死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始终顺风顺水的几个人受了当头一棒，这才想起来桃花源并不如它名字写的那样和平，副本也远没有那样简单。

　　如果有一天他也通关失败的话，他又会去到哪里？

　　不由得想到变得非人非鬼的孙文石还有熊彭越，那两个人在违规被猎犬抓住后，几乎变成了副本中低级NPC的模样，只会遵循着杀死他这一个命令行动，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通关的意思。

　　先前他们推断出，NPC和玩家同样都有等级制度，会从低级一路升到高级，那么换个角度来看，低级之下还会有什么？

　　难不成会变成NPC？！

　　叶沉舟猛地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如果玩家死亡或者违规可能变成低级NPC的话，一路升级后会不会也成为NPC？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怀疑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同样是来自不同的世界，有的人是玩家，有的人却被选作为NPC。

　　或许有人一开始便是NPC，有的人则是依靠不断升级成为NPC的，他们并不是生来就是NPC。
　　所以高级玩家的奖励根本就不是什么更好的住所，而是更多的权限，乃至于统治玩家的权利。只是他们的记忆在暗地里被修改，忘记了成为NPC前的经历，包括原本世界的生活。

　　玩家和NPC之间本就同源，相互对应，因为某位主神的干预才分成了两批完全对立的势力。

　　叶沉舟不敢盲目地肯定这种猜想，心里却不由得想到谢落。

　　他曾经怀疑过为什么他们可以随着推断的增加说出更多隐秘的信息，当时的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有玩家在为他们铺路，现在想来，这个玩家会不会就是谢落？

　　护目镜上的黄点还在规律地闪动，可是指代的人却不知所踪。

　　或许谢落此刻正在与桃花源相对的区域，一个只有NPC可以进入的地方。

　　又是对应。

　　玩家与NPC，玩家生活的桃花源与NPC居住的地方，副本与现实世界……

　　水池中的鱼类还在按照统一的路线游走，就像只会执行命令的NPC一般。

　　他们知晓副本会参考现实世界构成，那么反过来看，副本难道不会从一定程度上反应这个世界的结构吗？

　　就像阴阳相隔副本中对应的两个空间，有人类生活的阳界，自然也有鬼魂居住的阴界。这些副本都是提示，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对应的。

　　只是对应的事物难道仅限于这些了吗？

　　叶沉舟明白那个来自更高维度的神可以创造出不同的世界，但是祂并不是全能的，既然副本存在最终的通关方法，那么这个世界也一定有相对应的毁灭方式，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一个足以撼动世界根基的源头。

　　但他又该从哪里下手，找到这一突破口呢？

　　“你怎么坐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叶沉舟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杜华梦缓缓走到他的身边。

　　“我出来买一点食物，你也是知道的，大家现在都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但是总不能一直饿着吧。”杜华梦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彻底干透，眼睛也有些红肿。

　　叶沉舟瞥了一眼她手上拎着的速食，视线一直追随对方直到坐到他的身边。

　　“生活还是得继续。”他开口道，“事到如今自责伤心都没有用。”

　　“是呀，我本以为大家可以永远一起生活下去。”杜华梦语气淡淡的，“明明只要正常生活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去挑战不可能呢？”

　　“你后悔了吗？”

　　“……”

　　“我并不认为现在的生活是正常的，但这也不意味着我希望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我尊重每个人选择的权利。”

　　齐紫兰双目微张，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我并不想做什么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我到目前为止的所有行为不过是在摸清世界真相，反抗神的统治罢了。”望着逐渐下沉的太阳，叶沉舟缓缓解释，“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桃花源虽然残酷，但是那个神也为很多人提供了新的生活方式，赋予他们新生命。或许桃花源本身比某些人原本生活的世界好得多，方淑瑶曾经居住的世界不正是只有毫无人性的实验吗？”

　　“我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想要给从前失败的自己一个交待罢了。”

　　然后和谢落一起回到真实的生活中，而不是以记忆残缺的状态，被迫按照主神的意愿行动，还以为自己。

　　他的脸隐没在黄昏之中，一时间竟然让杜华梦有些晃神。

　　“大家都有各自的成长经历，也有不同的目标，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那么你过去又经历了什么，会让你想要在这里生活？”

　　杜华梦浅笑一声，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其实没有什么，可能是在这里呆得时间有些长，我已经习惯在这里生活了。对了，我这里多买了一些吃的，你需要来点吗？”

　　“拿去给他们吃吧，我没有什么胃口。”叶沉舟站起身，向住所走去，“这些年做后勤辛苦你了。”

　　猎犬已然大批出现在桃花源中，宵禁的时间就要到来。

　　直到叶沉舟消失在视野之外，玩家渐渐稀少，杜华梦仍旧坐在长椅上一言未发，温柔地看向远处的夕阳，好像在短时间内想了很多。

　　一团黑影缓缓从她的身后出现，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忐忑不安地说道：“大人，之后的会议……”

　　“闭嘴！”原先的伪装面具骤然摘下，她毫不留情地怒斥道，在她身后乍现的猎犬被震得立刻跪倒在地，只敢瑟缩着道歉。

　　“我自己难道不会看时间吗？陶墨钰那废物连个人都追不到，还有空管我？”

　　杜华梦狠狠地出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吐出去，与此同时，她竟然旁若无人地在瞬间换了一套与先前温婉形象完全不符合的装扮。

　　纯黑色的高跟鞋踩在黑衣人的面前，宛若尖刺般锐利的鞋跟不偏不倚地停留在那人的脚尖前几毫米处，只要再偏移一点，便能够顷刻间贯穿脚面令他血流如注。

　　行人急匆匆地从两人身侧走过，却没有一人注意到这里发现的事情。

　　黑衣人咽了一口口水，冷汗早已遍布他的全身。

　　“你好像和那些傻子不一样？”穿着冰冷皮衣的女人笑着问道，红色的嘴唇显得她愈发明艳。

　　“在下跟随boss多年，不是……”

　　“好了我不想听你们每个人的经历，要不是猎犬才有权限随意开门，我才不想和你们接触，带路吧。”

　　下一刻黑衣人颤颤巍巍地起身，单手一挥便在面前幻化出熟悉的白色传送门，而后毕恭毕敬地带领杜华梦踏入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