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5、恐惧

　　“是预约的几位吗？”老苏从后厨出来，迎接前来的三人，又伸手示意了一下二楼的包间，“各位二楼请。”

　　“谢谢，我们自己上去就好了。”程骋冲老板露齿一笑，蹦跶着朝二楼包间走去。
　　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这里的美味了。

　　“好多人都在宣传这家店！”他不忘向身后的两人介绍，“而且还是玩家开的，真是太难得了。”

　　“注意台阶。”何铭瑄出声提醒。

　　“知道啦知道啦！”

　　谢落踏上简易的木质台阶，在吱呀不停的木板声中来到二楼。上面的包间并不是很多，但是装修却和外部简陋的店面完全不同，雪白色的墙面一尘不染，甚至连一道剐蹭的鞋印都没有。而且每扇大门都是紧紧关闭的，看上去就有十足的密封性和保密性。

　　好像除了一扇靠在路边角落的门？

　　他不经意朝其中瞥了一眼，却从没关紧的门缝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落落，这里，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他一晃回神，再看过去时已经找不到那个人影了。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们可以提前回去的。”程骋小声对他说道。

　　“好。”他也表面自然地回应。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从容地应对一众同事，但他不想让程骋的好心白费，扫了大家的兴，还是硬着头皮进入包间中。

　　此时里面已经坐了满满十人，一口占据了大半张桌子的锅摆在正中央。锅的边沿雕刻了一只盘踞的金龙，内部已经沸腾的汤底上时不时冒出几颗红艳泛着油光的泡泡。这些泡泡在水面炸开，带动几块成熟的鲜肉浮起又沉下。围绕在火锅四周的则是谢落从来没有见过的各种食材，颜色各异形状也尽不同。

　　“来，落落你先坐里面，我坐你边上。”程骋半推着谢落坐到最里面的位置，自己则和何铭瑄紧贴着坐在一起。

　　最角落的地方离正中间的火锅最远，而且被两面墙紧紧包裹在一起，看起来闭塞极了。

　　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了。

　　“不好意思呀，我们找门花了一点时间。你们也知道，那该死的门是真的讨厌。”程骋说着就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举杯朝众人示意，“这个酒可是桃花源最近最流行的品种，我带头尝尝就当给大家道歉了。”

　　“好好好！”

　　“正好大家难得都没有工作，一起聚一聚！”

　　谢落眼看大家说着说着就举起酒杯站起来了，愣了半晌不知道他们忽然要做什么，直到被程骋抬了下手臂才后知后觉地跟着站起。

　　“祝大家工作顺利！”程骋说完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工作顺利……”

　　其余的人纷纷附和，谢落无声的祝福自然被埋没。

　　就连不怎么了解桃花源信息的他也知道这款最近莫名风靡起来的酒。

　　似乎是叫……

　　落英？

　　和一般的酒不同，这款酒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特调的酒精饮料。
　　它最初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可以看见其中飘荡的花瓣。花瓣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溢散开，自尾部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最终完全融化在酒液之中，彻底染红整杯酒。

　　一切让普通的酒拥有了艺术品般的外貌。

　　不仅如此，酒的味道也是循序渐进的。
　　一口酒入口，最开始只有浅浅的甜味留在口腔之中，尝起来就像是正常的甜品。等到落英在口中完全散开时，又会尝到独属于酒的苦涩味。第二口再喝时，甜味与苦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诱人的味道，刺激着沉寂已久的味蕾。

　　这种酒很容易让人觉得它温和不刺激，一不小心就喝了好几口。等喝酒的人反应过来酒液所剩无几的时候，他们也许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谢落本来就是以空腹的状态过来的，又不愿意伸手去够远处的食物，便打量起这个离他最近的饮品来。他没想到初尝了一口后竟然也觉得这酒回味无穷，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在他独自形成的屏障之外，那十二个人聊得正欢。

　　“道尔夫，好久不见你的肌肉又结实不少啊！”程骋夹了块肉，对正坐在对面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扎着脏辫的人说道。

　　程骋属于那种格外会打扮自己的男生，总是穿得个性十足，而且本来长得就如同小鲜肉似的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让他在NPC之间吃得特别开，还总有人要他帮忙搭配衣服改变造型。

　　道尔夫就是其中之一，那一头脏辫甚至还是程骋设计的。

　　“是吗，我最近又完成了一个副本，等交接的间隙一直在健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的样子让整个人的攻击性都减弱不少。

　　“那真不错欸，来我们互相敬一杯！”

　　道尔夫立刻举起杯子和程骋互相敬了一杯：“那我还真没有你厉害，你这都是第三次完成副本了吧。”

　　程骋八面玲珑的性格确实让他总是有各种各样既可以规避规则、又能提示玩家的方法，因而他在工作方面几乎没有压力，足以腾出很多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再加上他本人对职位基本没有什么兴趣，总是在评等级时把升职的机会留给他人。种种原因让他更加受欢迎，几乎没有人不会喜欢他。

　　“咳。”一直没有插话的何铭瑄突然捂嘴咳嗽了一下，明明低头看着碗里嘴上却对程骋说道，“你赶紧多吃点。”

　　“呵，有人吃醋了呢！”

　　“哈哈哈是谁我不说。”

　　几个NPC立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程骋倒是一点都不介意，一边说着“什么对象啊”一边夹了块煮硬掉的毛肚丢进身边何铭瑄的碗里嬉笑道：“你也多吃点。”

　　大伙瞬间被逗笑了，饭桌间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当然，有一个人是永远融不进来的。

　　一不小心喝多了的谢落感觉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烧，灼得他胃生疼。

　　不注意饮食的他在此刻遭到了报应，但是他对那些食物都没什么兴趣，只好象征性地夹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红白色肉到自己的盘子中，假装自己吃了很多的样子。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回想起刚刚一路走过来时大街上形形色色的玩家。
　　比如说他快要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玩家神神叨叨地向外乱跑，有几个新手玩家被这里高得离谱的物价震慑住了，又有一批玩家成群结队地过来购买装备。

　　这一切似乎都比一个小空间内人们的口水交换还有嘈杂不断的环境有趣。

　　思绪飘着飘着他又想到某个在副本里鹤立鸡群的玩家。

　　他的副本开启过一百多次，他不是没有见过有能力的玩家，但那些加起来都没叶沉舟一个人更让他震撼。

　　那家伙说自己从小被虐待抛弃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胡编乱造的？
　　他的那只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可以在那么高的楼上如履平地？
　　此时这个人又会在什么地方，是挣扎着赚钱买吃的还是因为赚了太多而盲目挥霍呢？

　　思索到最后，谢落忽然觉得这人最好是被大街上的混混逮住，被揍得屁滚尿流，否则怎么能够弥补他即将受到的惩罚呢？

　　当然，随意对他动手动脚也在各种原因中占据了一个非常小的位置。

　　想到这里谢落不经意笑了一下，终于宠幸了碗里那根可怜巴巴的菜叶，让它成为了他近期以来吃下口的第一个正经食物。

　　一旦想到副本里的种种，他不经有些唏嘘。

　　在无数次副本经历中，不是没有玩家发现那个跳楼的学生。但是他们都被黑化发狂的学生轻易吓跑，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无力解决这个问题而直接规避了它。

　　只有叶沉舟。

　　只有这一个人，把深陷死亡循环的NPC拉了出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谢落略感无趣地用筷子尖戳了戳碗里不小心夹上来的花椒，这几粒花椒沾上了麻油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叶沉舟那只看上去不太正常的眼睛。

　　实际上叶沉舟当时完全不必那么做。

　　讽刺的是，解决这个彩蛋的方法只有最极端的两种。
　　一种是把提出问题的人，也就是跳楼的学生解决，另一种则是把间接造成问题的人，也就是边上的同学、老师，乃至整间教室解决。

　　只不过是一个低级副本而已，就连打扰NPC都会招惹boss，谁敢动手杀死他们呢？

　　因此几乎没有玩家完成这个只需要一次就可以完全封闭的彩蛋，毕竟不是每一个玩家都有勇气直面NPC的，很多人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只想着逃跑了。

　　至于叶沉舟为什么可以完成……

　　谢落不知道到底是那跳楼的NPC被感化了，还是自己内心某个相似的地方被触动了。他总觉得那个站在窗边不断反复沉溺于过去的人，就是曾经的他，但又好像不是。

　　所以在看到叶沉舟采用那种自.杀式的拯救方式时，他心软了。

　　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副本规定的那样呢？

　　将NPC从死亡的边缘救回，不是更皆大欢喜吗？

　　他才是副本的管理者，他偏要算叶沉舟完成任务了。

　　总之，管理彩蛋的那个受到惩罚的NPC终于解脱了，而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将副本时间延迟了。

　　就在他思维不断发散，甚至开始回忆自己最开始是为什么会成为NPC的，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时候，谢落奇怪地抬起头，正对上了一群人怪异的目光。

　　这些人可能只是单纯地看着他，但是他原来还和花椒玩得开心的手竟然开始不自觉颤抖。

　　就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值多少钱，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一样……

　　哪怕他明知那些眼神里不可能包含那种想法。

　　难不成是他一直没有说话被人讨厌了？

　　“怎……”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谢落试图解释，不料这样自己反而更加紧张，一激动居然把碗直接打翻在地。

　　“砰！”

　　清脆的响声隔绝了他和周围的一切，筷子向远处滚去的声音和他咚咚直跳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明明没有夹多少食物，但是飞出的食物偏偏落在了他的身上。

　　包间内死一般的沉寂。

　　这些人会怎么想他？

　　一个连饭都不会吃的废人，一个没有礼貌的新人，还是一个连正常和人交流都做不到的不合群怪胎。

　　谢落没敢动身去收拾自己，或是捡起地上散落的残渣。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像是任务太多处理不过来的老式计算机，就差当场爆炸了。

　　正常人此时应该做什么？

　　胃里刚喝下的酒又开始作怪，带动着胃部扭曲得疼痛到极点。

　　他或许还是不喜欢各种社交场合，比起这里，他更想钻进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安全无人打扰的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