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18、突破

　　叶沉舟在前方一直缓慢地蹬着小三轮，本以为谢落还是不会回答，可是还是收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如果……”

　　“嗯？”

　　“是我放火烧的，你们会抓我进监狱吗？”
　　在叶沉舟看不见的地方，谢落已然挪到了车座最外圈。只要叶沉舟的回答是他不想要的那个，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你在想什么？”叶沉舟余光中瞥见谢落的动作，不过他并没有戳穿，“事件已经盖棺定论，所有的判决公平公正，你们都是无罪的，不会有人再去追究这件事了。”

　　“哦……真的吗？”

　　“是的，不然你觉得我这趟会带你去法庭？”

　　后方陷入沉默，但是叶沉舟瞧见谢落又重新坐到了离他最近的位置，半靠着他的后背又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生活常识一个没有，这些违法犯罪的东西倒是了解得挺多。”他小声吐槽。

　　不过这样以来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他问话时问的是为什么想要放火，而不是为什么会失火。既然谢落完全没有否定他的问法，那么导致酒店彻底损毁窝点暴露的那场大火，八成就是谢落造成的，而不是报告中所谓的什么电器失火。

　　然而这么明显的调查失误又是怎么回事便很值得商榷了。要么是长久以来消极怠工的检察人员失误了，要么就是他们之中有人暗改了报告内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最后的线索又直指周氏，他很难不再去多想。

　　“我讨厌那里，放火的……”

　　叶沉舟的思路被打断，他默默地听着谢落继续拼图似的说话。

　　“但不是，放火。有一个机器，有很大烟雾，打火机点燃了，就爆炸了……”

　　“机器？”

　　“嗯，然后有粉色的水，我们送这个水……”

　　“你的意思是酒店里其实有人在生产落英是吗？”叶沉舟忽然停车，走下来激动地面对谢落说道。

　　谢落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吓得朝后退了退。
　　“是的……吧？”

　　“那座桃山在中间运输人还有落英，但是实际上酒店才是最开始生产饮料的地方？”

　　谢落点了点头：“我看到过，经常去送那些，那个男的认识我。”

　　叶沉舟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失态，但是他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情。
　　买卖人口可能还只是那个酒店最表层用来迷惑视线的交易方式，最本质的方法恐怕还是为周氏暗地里生产落英，然后再通过特殊的科技将产品从山上运走。
　　这样以来所有的逻辑链都可以串上。

　　当时涉案的人都已经在火灾里丧生，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们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们都认为酒店是贩卖人口的集中点，山上只是那些人备用的逃生点，而查出来的落英也只是堆积在那里的囤货，怎么可能想到中间还会有酒店负责生产、孩子负责运输这一环。

　　而负责接应的是……

　　“等等，你说那个男的认识你？”

　　“你们最后抓来的那个。”谢落似乎很不想提到那个人。

　　“他就是中间人？”

　　“嗯……”

　　“我们最后抓到他的时候，他都招供了，不过只说那些是自己储存的饮料，根本没说是还要送走的货物……”

　　所以叶沉舟需要让那个人彻底说出真相，只是那个人真的有可能说出来吗？

　　更何况他的推断其实漏洞百出，他实在是很难相信拥有高科技技术的周家会采用这样一个原始且不方便的方法偷偷生产货物，而且还没有人任何一个人发现。但是目前为止，他只能这样坚信着。

　　叹了口气，他还是冷静下来。在原地踟蹰片刻后，他给李成齐打了通电话，把谢落放火的事情掩盖，将其他的推理过程都说了一遍，想要让对方再去细查一番。

　　李成齐接到电话似乎也没有太过惊讶。他也知道中间过程的艰巨，只能先连声应下，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回过神来，叶沉舟望着远处一览无垠的平原，好像看到了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所以当时你想要引诱我们去陷阱，也是因为那个男人？”

　　谢落同样也在观察叶沉舟，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似乎始终背负着什么。即使是和其他的人开玩笑时，叶沉舟也都像是戴着一副微笑面具，来强颜欢笑让自己融入一个温馨的集体，像极了以往那些过来交易的老板，却又有些区别。在面具之下，或许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那副面具才会被摘除，露出了下方忧郁饱含热泪的真实面孔。

　　“他说，我是同伙，被抓住只能死刑……”

　　叶沉舟冷笑一声：“他是不是告诉你说，你也参与了运送货物的流程，只要被抓住就要和他们一样受罚。结果你个小傻子真信了，然后跑过来害人呢。”

　　谢落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
　　他当时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而且他最后还不是及时止损了。

　　“算了，再深层次的线索你也不可能知道了。”叶沉舟突然凑过来狠狠地揉了一把谢落的头发，“你看你头发都长这么长了，跟个小姑娘似的。走啦，我们去城里剪头发去。”

　　说完叶沉舟轻盈地跨上坐垫，又开始蹬起三轮车。而谢落则开始薅起自己的头发，开始思考这头发到底哪里长了。

　　……

　　“哟，这不是小舟吗！”杂货摊的老板娘裹着大红色的厚棉衣，见叶沉舟来了喜笑颜开，“这次要批发什么东西？”

　　叶沉舟听了当即将食指抵在嘴唇边，急得脸都红了。

　　老板娘似乎给逗笑了，说话声音却小了很多：“又是偷摸溜出来玩的啊，快进来坐坐，别给隔壁那老头看见了。”

　　叶沉舟赶紧掀开帘子钻了进来，接近门框的身高让他需要矮着身子以免被撞到。
　　“您这么说被叔叔听见了估计又要生气了，他每次监工也都不容易。”

　　“他那能叫监工吗，年轻人偶尔逃课出来怎么了。整天那么死气沉沉的，怪不得找不着老婆。”
　　老板娘收拾出一片空位，那里有一张小方桌，上面还摊着零星的几张扑克牌。

　　叶沉舟笑了笑没说话。隔壁那老头正是老板娘的丈夫，两人斗嘴的习惯延续至今还没有改掉。老头看不惯年轻小伙子勾搭自己老婆，自然主动去和李成齐打小报告去了，老婆子又喜欢和年轻人唠嗑，不愿意老头打小报告。一来一回便争了起来，不过两人的争吵最后往往都是以被叶沉舟哄得直乐结束。

　　“小心别碰着地上的铁锹。”叶沉舟进来的时候顺手拦了一下谢落，“这里东西有点杂，你看看想要什么？”

　　谢落还没有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回过神来，转头便听见老板娘控制不住的喊声。

　　“噢哟，这是哪家孩子长得这么水灵的啊。”老板娘一见谢落便两眼放光，要不是叶沉舟在路中间碍事，怕是已经冲到人面前了。

　　“这脸是怎么回事啊？看得我心疼啊……”她一激动便说个没完，“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啊，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啊……”

　　叶沉舟轻咳两声，有些尴尬地挡住老板娘的视线。
　　“阿姨，我之后再跟您介绍吧，他来历有些复杂。我今天买点生活用品就好了。”

　　“好好好，你们随便挑，我平时给你打八折，今天免费送。”

　　“阿姨，这怎么好意思呢……”

　　于是谢落便目送叶沉舟边和老板娘开玩笑边走近店铺深处，看上去聊得不亦乐乎。
　　他知道叶沉舟八成又开始伪装什么交际花了，不过他自己一个人在门口也乐得清静，正好可以看看店铺里奇怪的东西。堆放在门口的锅碗瓢盆他早就已经见过无数遍了，自然只想看看货架上包装奇特的小玩意。

　　说来也巧，这家店恰好就在他以前经常送货的关键路线之上。每次他只要一看到这家挂着红幅摆着金属物件的小店，就知道自己该拐弯去另一条路了。

　　但是现在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来到店里看看这家店的庐山真面目了。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商品上扫过，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且不论这些物品摆放得有多么杂乱，又有多么得让他难受，单是上面写的文字他就没有几个认识的。他从前跟着小余明明认了不少字，但那都是学校里教授的正规楷体字，这零食包装上设计的奇形怪状的异体字看得他都要怀疑人生了。而且其中不止有中文，还有一大堆英文字母混合在里面，生怕他能认出来似的。

　　就在他纠结不已的时候，门外的帘子又被拉起。哒哒哒的轻快脚步声下，店里来了位新顾客。谢落赶紧躲在杂物堆背后默默观察，彻底避开来人的视线。

　　“老板娘，我拿两包辣条了啊！”稚嫩的童声有些尖锐，喊起来直冲人耳。

　　“把钱放桌上就行了！”老板娘在远处回话，听上去还有些忙碌。

　　穿着五彩斑斓棉袄的小男孩熟练地从货架上拿走两包红彤彤的玩意，又把钱摆在桌上，随后蹦蹦跳跳地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谢落见人走了偷偷摸到桌子边，看了一眼自己曾经很熟悉但是颜色不一样的纸张后觉得没什么兴趣，又跑去观察刚才那个孩子购买的辣条。

　　这玩意长得又细又长，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孔洞，看上去还挺恶心的。橙红的辣油几乎填满了整个透明包装，间或还夹杂了不少红色的辣椒碎末，给他一种很不好惹的感觉。

　　这就是正常孩子会吃的东西？怎么这么奇怪？会有叶沉舟上次那个煮烂的水饺好吃吗？

　　“小孩子少吃点零食，对身体不好。”

　　还在出神，一只大手又抓着他的脑袋把他往后带跑，弄得他不得不离开货架，被迫站在闭塞的小道中间。

　　“再来两箱牛奶吧。”

　　谢落愤愤地咬着嘴唇见叶沉舟毫不费力地拎起两箱白色的物体，想要让他别总是摸自己头，可是刚一开口便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

　　“对，高钙的，要长个子的。”

　　呵，还变着法子骂他矮。
　　他没文化可不代表他就听不出这些浑话，否则他以前怎么过来的。
　　可是转头看过去，视野里只有叶沉舟敞开的衣领，他好像确实比叶沉舟矮上不少……

　　“想什么呢，零食等你养好了再吃。你先去门口等着，别离开我视线。”叶沉舟从他面前走过去，又对着老板娘感谢寒暄半天。

　　现在又把他当容易被人拐走的小孩了。
　　可是他好像确实很容易被人拐走？

　　谢落想到最后干脆放弃思考，一直等到叶沉舟出来，把一大批装在纸箱里的货物整整齐齐地堆在三路车后座上，还特地用纸箱搭出一个椅子的形状留给他坐。最上面甚至还放着用塑料袋包好的毛巾之类的棉织物，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豪华座椅。

　　“东西先留着里，别急着上车。”叶沉舟回头朝老板娘挥手告别，“我们去理发店剪个头再回来，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舅舅。”

　　谢落有些不舍地从华丽的三轮车边离开，小跑着跟上已经走出几米远的叶沉舟。
　　路上两人还碰到不少熟人，他只能默默地缩在叶沉舟背后假装自己不存在。那些人上来的第一句无非都是“新年好”，再第二句往往刚准备问新年怎么过，然后话说到一半便拐到了身边的小孩是谁。

　　“天啊，我从来没有觉得理发店会这么远。”叶沉舟应付完最后一个人，周围终于没什么走动的人了，“看样子他们好像都对你挺好奇的。”

　　“你那么盯着我做什么，我这不是太忙忘记今天正好是新年了。”他低头恰好看见谢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下意识以为对方在埋怨自己，“我随我母亲，比较喜欢按纪元前的计时方式过节，那样的话新年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到时候所有的人还是会习惯性地庆祝一下。”

　　然而一句话说完，谢落的表情纹丝不动，那架势就好像是监督学生背书但是学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的老师。
　　叶沉舟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直接问道：“有问题你可以开口问，我又不嫌弃你不会说话。”

　　谢落憋了半天，终于开口：“舅舅，什么意思。”

　　叶沉舟吸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
　　“就是一个以前的俗语而已，叫‘正月剃头死舅舅’。舅舅就是你指你母亲的兄弟，我开玩笑的而已。”

　　“哦。”谢落听完低头望着地面好像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反正没用那种眼神再看他了。

　　“赶紧走吧你，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装的什么。”他轻轻敲了一下谢落的额头，“剪完头之后还可以顺路吃个饭。”

　　谢落摸了摸被敲的额头，一言不发就往前走去，看上去好像还有点小脾气了。

　　叶沉舟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去买一点育儿手册了，这小毛孩简直比他当年还要不服管教。

　　再走过几家商店，来到另一块住宅楼下，那家理发店便在某栋楼的最底层。
　　这些店铺都是直接连着老板自己的家的，很多一楼的住户都会把自己的家分割出一块区域用来当小商店。这样既可以免去租金，还可以抽空赚点小零花钱，不少人都会这么做。

　　但是走着走着叶沉舟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他刚刚一直走在谢落后面，看着对方的背影不自觉地出了神，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谢落到底是怎么在他没有指明方向的情况下顺利找到通往理发店的路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故意没有加快脚步，始终不急不慢地跟在谢落身后，一直到他停在理发店的门口。

　　谢落回过头来望向叶沉舟，疑惑的表情好像是在问怎么不进去。

　　“你怎么知道理发店在这里的？”

　　谢落的表情凝滞一瞬，转而又在原地来回看四周的风景。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可是根本想不出一个确切的解释。
　　他下意识又在寻找路线。

　　“就，就这一个……”感觉像是在被逼问，他朝后退了半步，再往后是一道没彻底盖上的窨井。

　　“确实这附近只有这一家理发店，其他的都因为手艺太差倒闭了……”叶沉舟走上前趁谢落没来得及继续朝后退的间隙悄悄伸手把人朝自己这里带了点，“算了，先去理发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进入理发店后，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叶沉舟熟练地跟老板打完招呼后，便把谢落放心地交给老板了。

　　“你头发也长了，真的不剪？”老板见老顾客来了，熟练地招呼。

　　“我这好不容易才烫的头，这不是舍不得？”
　　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一边转着椅子一边偷瞟镜子里的谢落。

　　现在这人倒是挺听话的，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至于谢落能自己找到理发店这件事，他也不是没有猜想。
　　从先前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那些人贩是会让他们沿路运输饮料的。这样的方式明明很容易在各个环节出现问题，比如说某些人中途忘记路线或者想要逃跑，再比如有路人发现行为怪异的孩子，这些都会导致运输失败。但是这么多年下来，那伙人竟然没有一次露馅，运气简直好到不可思议。

　　不过排除那些问题，既然谢落曾经也送过货的话，自然认得附近的路线。仔细回忆一下，那家被毁坏的酒店就在附近，像这种唯一一家理发店肯定是一个标志性的店铺，谢落能记得位置再正常不过了。

　　镜子中的谢落仍然低头望着架在椅子上的脚，被围布挡住只露出一个头的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好像根本没有在意从前的事情。可是叶沉舟却无法忽略他脸上包扎的纱布，还有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身高。
　　思索片刻，他觉得自己之前的问话还是太尖锐了，或许以后说话前还是得思考一下，让自己更委婉一点。

　　而就在他反思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了剧烈的摔打声。

　　心中一惊，他转头便发现沙发椅倒伏在地，围布肆意地散开摊在地板之上，上面沾满了各种头发丝。
　　而理发师则一脸不知所措地拿着剪刀站在原地，视线在抱头无意识朝叶沉舟身边扑的谢落和赶紧扶谢落起来的叶沉舟身上疑惑地乱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