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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逸乐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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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越山回来,陈若安的工作总带着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视频从内存卡里读出来,她一次也没有打开。因为知道自己会陷入那晚的回忆中,所以干脆避开,仿佛是为了效率。不能再熬下去了,晚上十一点,她从图书馆出发回了宿舍。
“有日子没见你这个点儿回来了。”孟习说。
“有吗?”陈若安数了数,“也才两天。”
“啊……忙得日子都过不清了。”
孟习忙实习的事,陈若安忙比赛,其实大三已经没有什么课程了,只不过大家各有各的忙。
坐在椅子上,陈若安迟迟没有动作。内存卡在她指尖转来转去,她总有一天会面临宋辞的离开,从忙碌中抽身后,这个想法毫无办法地占据她的思想。宋辞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宋辞和她算是朋友吗?
说来奇妙,第一次相遇那天就觉得成为了她的朋友,到如今反而不敢肯定了。
但她还是觉得还应再见一面,就算是为了归还内存卡吧。
查到《燕勒山之歌》的场次,南安场,还有明天一天。
可她们唯一的通讯方式是微信,陈若安发消息过去,宋辞不回的话,那就是失联。
“还内存卡给你。”
“你在酒店吗?”
“?”
“我在剧院门口。”
发最后一条过去之后,陈若安把手机装回去。她在清河街缓慢地踱步,若不是今天还没天黑,这情景恐怕要和那一天重合。宋辞一直不回消息,两点开场的话怎么也应该结束了。
她们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这种想法出现,像是海浪腐蚀礁石。陈若安说不清楚自己会有什么损失,宋辞带给她近乎完美的三天,人一生能有几次机会接触自己的疯狂呢?又能有几次机会淹没在醉梦中?
很多时候充满秩序的人也是需要换一种活法的,宋辞就这样出现了。
她应该在忙,或者不常看微信,种种自我安慰都用上,但陈若安有些心慌了。
门打开,又是一群人走出来,陈若安不认得他们,短暂的互相打量之后,她至少确认里面没有宋辞。
又开始新一轮自我安慰,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宋辞走出来。她这次不是自己,几个女演员走在她身后。陈若安赶忙起身,却在看到其他人的那一刻顿住了。
应该要去吃庆功宴的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很不合时宜。她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刚要开口,却被宋辞的动作打断了。
宋辞自如地牵上她的手腕:“等多久了?”
那种感觉,好像她们一定会在这一刻相见。
“没多久……”陈若安感受到来自旁边人的目光,有很多话想说,但眼下还是要说清缘由,她低声道,“我来还内存卡,要不——”
“嘘——”宋辞更小声地说。
陈若安觉得一阵颤栗从自己心底浮起,她很顺从地闭嘴了,她看着宋辞,听任差遣,还是走到这一步。
“杨姐,”宋辞冲着其中一位女演员说,“我妹妹来找我,我今晚就不去了。”
请假来的猝不及防,宋辞晃晃陈若安的手,后者了然,随即摆出一副“小妹妹不舍姐姐”的神情来。
被称为杨姐的人似乎也不在乎这些,她点点头道:“那你们注意安全。”
“好。”宋辞笑眯眯地说。
熟练地跨上电车后座,靠着陈若安后背的时候,宋辞说:“我手机号注销掉了。”
“嗯?”风呼呼的,陈若安猜测宋辞听不到这句“嗯”,于是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辞把头转到另一边,还贴着她的背,“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来之前给我发消息了的话,我是收不到的。”
收不到所以没办法回复。
陈若安有些错愕,印象里不解释似乎才是宋辞的风格。其实有很多时候萌生出试探,但宋辞常常善于躲避,回头一想也对,萍水相逢而已,何况自己也什么都没谈起。
可能骨子里都不信任这段关系,对自己的往事守口如瓶。故事还是太戏谑,戏谑的开场只能搭配戏谑的结局。
“但我猜到你会来了。”
“是呀,内存卡不能不还。”
这时候电车骑进隧道,离宋辞标记的地点还有一公里多。宋辞说:“不是,我就觉得你会来,内存卡什么的倒是无所谓。”
陈若安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说:“幸亏你来了。”
“不想去吃庆功宴吗?”
宋辞好像不喜欢她们,陈若安第一眼就捕捉到。
“嗯,”宋辞没去纠结她如何知道接下来是庆功宴,“我不喜欢她们。”
陈若安笑了,宋辞爱憎分明这一点,即使对同事也毫不客气。
“因为什么?觉得她们亵渎舞蹈吗?”
“你真的很懂我诶——我能摘了头盔吗?”
“不能。”
宋辞乖乖把卡扣扣回去。
“靠关系走上来的人,或者是——”她想了想怎么说才好,“我就是不喜欢他们,把舞蹈全当做工作,或者把自己当成展览品。”
其实这也不是错,陈若安想,只是大家对待舞蹈的态度不同而已。但在宋辞的世界里这恐怕就是犯法,是亵渎神明。
矛盾的宋辞,在面对观众时是谦卑的,在她的职业群体里又是孤傲的。所以顾影自怜,所以渴求理解。
陈若安问她:“所以说杀死艺术家?”
宋辞愣了愣,回想起前天的对话来:“一个原因吧。”
车子拐弯之后,进了一个不算宽敞的巷子。陈若安确认了好几次真的没走错,导航说,前方二百米左转,她觉得甚至已经没有左转的空间。
“我们要去哪?”
司机问这个,看起来有点滑稽。
“酒吧,”宋辞懒洋洋地说,“上次没喝尽兴。”
“我看你是真的想看我醉一次。”
“我要说是呢,”宋辞勾起嘴角,“你答应吗?”
红灯,停下车,陈若安转头看她:“我喝醉你骑车?”
她要的不是肯定回答,她在期待别的什么。
“旁边有旅馆。”
陈若安不说话,绿灯了,她启动车子向左拐。她明白自己一定会答应的,但是正视放纵需要时间,或者说需要理由。
以分开为理由其实刚刚好,然而又不肯正视分开。
“好不好?”宋辞又问,她的声音里带了点乞求,她晃晃陈若安的衣角,陈若安点了头。
她戳戳陈若安的后背:“你点头了对不对?”
陈若安故意不说话,但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宋辞又戳戳她:“你这人不坦诚诶。”
“喂喂,别冤枉我,”陈若安还是笑,她被戳的痒痒的,“总要给人想想吧。”
“哦——”顿了三秒,“想好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想好了”或者“行”,陈若安就是说不出口来。宋辞似乎也看出来了,但她就是故意挑逗,早就知道陈若安会答应,还偏要个答案不行。
“说嘛。”
“说过了,是你没听见。”
“多大了还耍赖。”
酒吧的招牌出现在眼前,仿佛陈若安的救星。
“到了到了,下车。”
她逃也似地停下车溜了。
“幼稚!”
酒吧里人不多,兴许是时间还未到。宋辞牵着陈若安往里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她撑起下巴来看上面的价目表,陈若安撑起下巴来看她。
“金菲士。”她说。
调酒师看向陈若安。
宋辞被陈若安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逗笑了,似乎为了让调酒师重新看过来,她咳了两声:“再来一杯,龙舌兰酸。”
那人应了声好,转身离开了。
鸡尾酒是华丽的,很多时候给人以不同于大部分酒的感觉。这种酒能醉人吗?不知道,是陈若安未曾涉足的领域。
两个小巧的杯子摆在面前,宋辞推到陈若安那边。
“尝尝。”
陈若安选了看起来更无害的一杯,刚仰起头来,抬起的手却被宋辞赶忙按住了。
“一点点,”宋辞说,“几分钟就醉掉太没意思了。”
“喂啊,对新人不能友好一点?”
“不信你试试?”
陈若安自诩是个听劝的人,她抿了一点在嘴里,糖边卷进去,酸味和辣味还是火辣辣地直冲嗓子眼。
在她咳嗽之前,宋辞把酒杯接过去。
真不是故意看陈若安吃瘪,谁让这人自己选了龙舌兰酸。宋辞忍不住笑她,她把杯边的柠檬片拿下来,晃着手腕仰头一饮而尽了。
“嘶——”辣味还未消退,陈若安把舌头和上颚分开,“不嫌辣吗?”
宋辞摇摇头:“再尝尝那一杯?”
陈若安抿起嘴来:“缓一会儿。”
宋辞招招手,调酒师走过来,她又报了几个酒的名字。
“玛格丽特、长岛冰茶……”她的指尖在吧台上点了点,眼神从价目表移到调酒师脸上,“逸乐人生,能调吗?”
年轻的调酒师愣了愣:“我只会调这上面写的——我去问问我们老板吧。”
宋辞笑着点点头:“麻烦你啦。”
她的熟稔让陈若安着迷,看她的指尖在木质吧台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看她拿起酒杯时转动的手腕,好看的腕骨、指节分明的手。甚至道谢也是,充满着慵懒惺忪的感觉。
有时候觉得计算机之外的很多事情都是令人着迷的,宋辞又像是汇集了这些的人。
“最后说的这个很特殊吗?”陈若安问。
“很醉人,”宋辞想了想说,“而且很特殊。”
气泡还未消散太多之前,陈若安端起金菲士来。不知道是不是气泡冲淡酒精,总之喝下去温和得多,独属于夏日的清爽浓缩在这杯酒里。
她不再满足于抿一小口,这回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酒杯放在吧台上,宋辞又拿过去:“这个好喝哈?”
陈若安点点头。
宋辞又笑了。
她今天真的很高兴,酒精带来脸颊的红晕。她刚点的两杯又调好了,同样是先送到陈若安面前。陈若安恍惚间有种感觉,自己与其说是来作陪,不如说是被当做喝酒的理由。
好像每一杯酒都是这样,陈若安喝一点之后宋辞一饮而尽,陈若安想要拦她,却发现自己好像醉的更厉害些。
她是有些不胜酒力。
“您好。”留一点胡茬的中年男人风度翩翩地走出来,他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酒杯来,放进去一个方形的冰块。似乎在等待什么,他抬头问:“哪位要的Promiscuous Life?”
“能调?”宋辞拐着弯回答了他的问题。
男人笑了笑:“顾客就是上帝。”
他把冰块倒掉,开始了一段炫技式的调酒。陈若安那时想到了些比喻,后来回想,大概是觉得那人像开屏的孔雀,在美丽的女士面前炫耀着自己的技巧。
高高的酒盅扬起来,半杯酒和半杯泡沫,最后简单的装饰上半颗话梅。他把酒杯推到宋辞面前,下一秒从下面拿出纸和笔来。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他说。
陈若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戏心态之余她还有种“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的感觉,总之无比期待宋辞的回应。
宋辞并不动笔,她拿起叉子把话梅含进嘴里:“干什么?要我办会员卡吗?”
陈若安拼命憋笑,她猜测以宋辞拿捏男人的水平,这个老板注定要吃瘪。
男人依然很绅士,他低头笑了起来,似乎在应和宋辞的玩笑。
“我很欣赏您,”他说,“所以没有办会员卡一说。另外,你以后来的话,本店一定会提供最好的服务。”
宋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的给人一种有机会的感觉。男人又把纸片往前推了推。
“这位先生,”宋辞的左手撑在陈若安凳子的边缘上,上半身倾斜过去,眉眼弯弯道,“您如果知道我和这位小姐的关系,恐怕就不会说上面的话了。”
一瞬间,陈若安发现自己不会呼吸了。或者说呼吸声怎么变得这么重,任何心思都隐藏不起来。男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便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说,总之回神之前都混混沌沌的,回神之后眼前已经是宋辞的笑脸了。
“辛苦你了,又是妹妹又是女朋友的。”宋辞说。
“谈不上,”她吞了口唾沫,似乎还有上杯酒的余味,“这回都用不到我演。”
好像有很多方法回绝,就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扯进来,以这种方式。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厚重的泡沫不见减少,酒液既像是黄昏又像是朝霞。
她问:“Promiscuous,怎么会翻译成逸乐。”
似乎有点扯开话题的意思。
“你觉得译成什么好?”
“放纵、肆意,或者荒淫。”
宋辞不说话,她打开手机来给陈若安看。这回凑上去是因为近视,先看见壁纸上大片的晚霞,然后是下面的两行小字:
——Promiscuous life.
——肆意人生。
这次是双人间,在巷子里不怎么起眼的旅店。她们都没带换洗衣物,环视一周之后,宋辞说:“幸好这里也没有浴室。”
这句“幸好”把陈若安逗笑了。
春末,其实一晚不换洗也没怎样。酒精的作用迟迟不能消退,陈若安倒在床上,感觉上倒像是倒在棉花里。
“后劲确实足啊。”她说。
“也还好,”宋辞走过来看她,站在她垂下来的双腿旁边,发现这人的脸确实红,“你喝酒上脸诶。”
陈若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
“不过你酒品还行,不撒欢。”
“谢谢夸奖。”陈若安咧开嘴角,平日里老气横秋的做派全无,笑得像个萨摩耶。
某种吸引力作祟,宋辞和她并排躺下了,也是两条腿垂在床边,晃晃悠悠地敲着床板。
“不谢。”
这两个字收束谈话,大概是她们都没有想到的。可是房间确实陷入沉寂了,隔壁没有住人,不知道几个房间开外,有人在放音乐。
小城大事,甫一静下来,她们两个都听出来。
陈若安翻了翻手腕,她一转过去就能碰到宋辞,她无端想起来宋辞说南安一行还是很有收获的,说遇到你是我从没想过的事。
她不回应这句话,恐怕是不想窥见更深的东西。
——人造的蠢卫星没探测出我们已……
——已再见不再认。
这时候听到这句歌词,陈若安第一次没生出想要反驳的念头。虽说是卫星,说它蠢的确也无妨。其实对宋辞的着迷已然浮出水面,她未曾设想过的疯狂,和蠢笨卫星背后的浪漫,这是她的收获。然而不可避免的分别让她很克制,三天的感情,说起来还是不能去换长久的欢愉。
躺在这里能聊得有太多,何况她们那么投机。就算不聊理想、不聊往事,就算只谈昨天发生什么似乎都能把这一个晚上度过。
陈若安始终泡在酒精里,她想了很多个可以开始的话题,甚至翻动手腕时还能收到回应,可迟迟不开口,突然就觉得沉默也是一种告别。
没有人起身,没人说脱衣服睡觉吧,没人定闹钟。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
听到这句时彻底合上双眼,陈若安想,明早大概就只剩她一个人。
没人说再见。
或许她们都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