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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姜喜的前世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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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同我嬉笑着走进小院。
因着我们住的房子是租借的邻居主屋后的仓库,所以两间破屋紧邻着,墙边有一个后挖出的小门供我们通行,仓库门口有一小片空地;因仓库租给了我们,与主屋间的小过道也后加了些砖砌墙,封死了,也算个小院子了。姑且大一些的我们住着,地方很小所以在大门口,就能看到大屋的房门虚掩着。
我觉着很奇怪,冬日父亲是最怕冷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把门留出这么大的“缝”。
顺着门缝,还流出了些脂粉味。闻惯了母亲用的桂花头油味儿,觉着这味道十分甜腻刺鼻。
母亲明显怔愣了一下,默了一会儿,侧过头同我说:“咱们把琴先放到小房间吧,我去把备用的琴弦找出来,或许在炕头的匣子里收着。。。哦,对了,别忘了在琴外头盖上一层旧牛皮,别落灰,小屋灰大,牛皮应该在那个大箱子里面,仔细找找,啊。”
我点点头。
“去吧。”
我背着月光进了小屋,
母亲则直接进了房间。
进了小房间,果然到处都是灰。今天的月亮好像不似往日般亮。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想着今天没去接父亲,他应该是会生气的,如果回去拿油灯让他知道琴坏了,还可能要花钱修,不知道会发什么脾气。算了,只能硬着头皮找找罢。
“这牛皮分明在架子上嘛!母亲的记性倒不如我了,还得是我~”
我仔细把包着琴的布袋口收了收,牛皮也够大,能包两层。等做完这些,月光反倒能穿过窗棂,隐约能看到屋里的一些架子柜子了。
“诶?那个圆圆的是什么?好大一个,不是前屋家的母鸡又飞过来下的蛋吧?诶嘿嘿,小烤鸡蛋我来了······怎么还有杂七杂八的勾勾粘在鸡蛋上的······给它扯扯。”
我仔细拿着“鸡蛋”对准月光,看着它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哦,是一个被我拿倒了的蜘蛛。
······
在这种时刻我反倒很冷静。默默的把“鸡蛋”放回原位,拽着门三步并做一步,跳出小屋子,朝主屋疯跑过去。
“母亲,母亲!家里有蜘蛛成精啦,比我还大的蜘蛛精啊!”
我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身影直直的扑了上去。我使劲摇着“母亲”,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就感觉有一股强烈的脂粉味钻进了鼻腔。我松了手,才抬头看向我抱着的这个人。
眼前的女人娇娇悄悄的笑道:“小丫头,我可不是你的无趣母亲,哈哈哈。”
眼前的女人放浪的笑着,笑得花枝乱颤。她活像画报女郎一般:时髦的卷发好像随着女人轻笑的动作上下飞舞着。轻挑着细长的眉毛如墨。精致的旗袍领口有些外翻,眼下的黑痣配着嘴上几乎晕染到脖子上的红,衬得她的眉眼好像一个红色的蜘蛛,夸张的笑着,像在张牙舞爪的结网;在昏暗澄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诱惑,又那么美。
我直接傻在了那儿。家里为什么会有除了母亲以外的别的女人?满屋的脂粉味熏得人脑子发涨,无法思考。
只见女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侧过身子,抬手慢悠悠的系着扣子说:“陆先生,今儿这事儿是没办成,但是钱可得照给。”
隐约听到母亲说了声:“滚。”声音很轻。似是没了力气。
我看站在塌旁的母亲,眼眶非常红,眼泪一直在打转却没落下。双眼一直盯着父亲,父亲不发一言。母亲手里紧紧攥着刚刚四全给的钱袋子。
“两块大洋。”女人轻声道。
母亲拽开钱袋,掏出钱向女人扔过去。
一下,“一块。”
两下,“两块。”
母亲对她说:“我们家不欠你什么。”
女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捡起从她脸上掉下的两块钱,利落的转身走了,走之前还不错眼的打量了母亲,说:“你跟我,不比你卖唱赚的少哦陆太太~哈哈哈”,没等母亲说什么,她一侧肩膀搭上她的大衣,走得步子摇曳,似潇洒的摆手,大声喊道:
“Bye~Honey~”,边走边说:“欢迎下次光临哦陆先生陆太太~”
看着她走远,本来沉重的脸上竟然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母亲居然笑了,接着不知怎么,眼泪不值钱一般淌了下来。
父亲烫伤母亲时,她都没哭过。
“你说你会攒下钱,供小喜读书的。”
母亲盯着半躺在榻上的父亲,说:“你说你会的。”
父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垂着头,长褂凌乱的搭在身上,头发散下的阴影几乎盖住了大半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母亲笑着对父亲说:“陆长生,这可是我卖笑挣来的钱。”
“我笑给他们看,至少还有钱可以给我和我们的孩子。”
母亲上前,半跪在炕沿上,捧起父亲的脸,凑得非常近非常近,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麻木”面具裂开的蛛丝马迹。她的眼泪从眼框顺着扬起笑容的脸庞,滴到了父亲的脸上。
她盯了他许久,问说:“我笑给你看,你能给我什么呢?”父亲露出来脸,可淡漠的脸上,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表情。
母亲站起身,拿起顺手放到桌边的钱袋,拉开系着的绳,将里面的钱,一把抓出来,砸向父亲的脸,“给你,全给你。”
可他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母亲攥着钱袋,看着父亲,大声说:
“小喜,今天咱们就去琴行修琴,去小仓库,把琴拿出来吧。”
“可,母亲,我有点怕···”母亲拉起我的手,对我说,
“母亲不怕,咱们一起去拿。”
“嗯。”
“今天家里闹蜘蛛精,让父亲自己在这睡,咱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母亲蹲下身子看着我。
我看着她因哭泣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好。”
至此,母亲带着我和琴一起,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九年的小院子。我们在巷子口站了好久,父亲没有追出来。
这天的月光格外亮,把巷子里的路照的很透很透。
我隐隐觉得,这次走了,我们就不回来了。我原以为离开这样的父亲,我会如释重负。但是看着月光下母亲阴沉了一半的脸,我反而会希望这时候父亲会追出来,像他请求卖烟老板一样,抱着母亲的大腿,哭着求她不要离开。然后我们还会回到小院,依然过着卖艺,接父亲回家的日子。
即算我非常讨厌那样的生活。可至少那个时候的母亲,看起来是有魂灵的。
现在的她,像一个紧紧抓着我的木偶娃娃。虽然她肯定不会松开我的手,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光彩了。
我不想她变成这样。
“人活着,总是要有奔头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即算生如飘萍一般,那飘萍也有飘萍的去处。我们现在除了一把破琴还有一个空钱袋以外,没有什么可凭借、依仗的了。
母亲的眉头从巷子出来那一刻,就总是紧锁着。
此刻,她又拿出了那个空钱袋,若有所思的盯着。
母亲拉着我走到主街一个店面的廊下坐。“阿嚏!”我揉了揉鼻子,缩蜷缩着想贴母亲近一些,母亲拉开斗篷,反罩着我搂进怀里。叫我说:
“小喜儿。”
“嗯?”
“你还记得白先生么?”
“刚刚救了母亲的那个嘛?”
“嗯。”
“记得,他救了母亲。”
母亲拿出了空钱袋里已经皱缩的名片,抬起头看了看正西方的月亮。白公馆在多伦路,想来,好像也在那个方向。
西边的月亮,澄澈如许。
“小喜,那个叫四全的说白公馆有修琴的匠人,想来时辰虽晚了,但是,”
“但是琴,明天还得用。”母亲低头看了看我扬起的笑脸,微微叹了口气说:“我背着小喜儿去吧。”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