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罪》青阶石上雨

2、第二章

　　不知山虽名为山，却有丛山数座，长明宫和长夜殿所在主峰相对而立，分居不知山群南北，世有昼夜，但长夜殿和长明宫却永远灯火通明，在夜间宛若两颗璀璨星辰。
　　据说是不知山先祖为镇压上古魔物，在不知山界南北最高处建长明宫和长夜殿，先祖坐于长明，魔物镇于长夜，后来先祖坐化，魔物也随之身消于长夜。
　　峰立凌云，却不听风响，透明的结界在漆黑的夜里竟然散发着柔和的浅光，照在长明宫琉璃瓦上，显得越发绚丽。
　　长明宫前，一个身形劲长的黑衣青年久久站立，苍白病态的面容，也难掩其俊美的轮廓。
　　越渊看着近在咫尺的殿门，只觉心慌乱无章，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刚才还能御风千里的双腿此刻如同灌了重铁，是怎么也迈不开来。
　　越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扯了扯嘴角，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好看一点，却太久没有笑而感觉僵硬无比，显得有些违和。
　　伫立许久，越渊才伸手推开厚重的大门，意外地，门轻轻一推，就自动向两边分开。
　　叶轻闲似有感应地回了头，看着殿门的越渊露出了笑，华白的头发铺在身后，原本应该是年轻俏美的面容如今却是皮肉松弛，俨然一个鹤年老妪。
　　若不是眉眼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任何人都无法将其与记忆中那个骄纵肆意的叶轻闲联系在一起。
　　叶轻闲看到越渊眼底的惊诧，一双枯老的抚上自己的脸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很丑吧，这么多年不见，一朝看到昔日好友变成这样，别是被吓到了！”
　　抛开那些的事情，他们从前，也称得上是好友。
　　越渊冰冷的神情有些缓和，眉间却仍是阴霾一片。
　　越渊不说话，叶轻闲也不在意，手抚上手上那一条丝毫不起眼的普通红绳，眼神温柔似水，道：“我记得青若也给你做了一条手绳吧！”
　　越渊抿着嘴，眼神越发波澜不定，他的手上的确是一条红色手绳，绳法简单，虽因年渐月久而褪成暗红色，却也可以看出主人很爱惜。
　　叶轻闲看到，不由低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像是饱经风霜侵袭，透露出岁月的沧桑，配上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在烛光明灭间显得格外诡异。
　　“那时青若最是纵你，你见我有一条，也缠着青若给你编，可怜青若哪里做过这种女儿家的东西，愣是学了好久，手都做僵了，才给你弄了那么一条。”
　　越渊眼底的血丝爬上眼球，眼神狠厉，如同深渊出来的恶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轻闲，声音阴冷，“师尊呢？”
　　叶轻闲仿佛没有看到越渊越渐冰冷的眼神，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着，眼神恍惚，像是在回忆。
　　“还记得你第一次魔性失控，也是他一人抵着千军护着你，你却是个不长良心的，还伤了他，他傻啊！硬撑着重伤，把你从各大修仙门派手里救出，还给你疗伤。”
　　越渊的声音更冷了，“叶轻闲，我最后问你一遍，我师尊呢？”
　　叶轻闲脸上的笑敛了起来，眼底神色莫辨，久久望着越渊，突然眼底恨意疯狂增长，苍老的面容扭曲，尤为可怖。
　　叶轻闲指着越渊尖声道：“顾青若，顾青若死了，死了，你开心了吗？你辱他，伤他，囚他，最后还害死他，你怎么还有脸问他在哪？”
　　“住口，你撒谎，不准……不准再说。”
　　越渊的胸膛起伏，眼睛已经是骇人的红，周身黑雾饶绕，红莲狱火如同一条红色的龙，攀绕着越渊，分明是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越渊现在最听不得有人说顾青若死了，只觉叶轻闲说的话似一把把尖刀，直接往他心口插。
　　越渊直接手一挥，铺天盖地的魔气朝叶轻闲冲过来。
　　叶轻闲后退几步，却还是被掀撞到了青玉柱上，叶轻闲捂着胸口，面露痛色。
　　叶轻闲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一手指着高台，厉声道：“越渊，看到那个冰棺了吗？看呐，怎么不看，不敢吗？那是躺的就是你的好师尊啊！你怎么就不敢看了呢？”
　　“顾青若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你以为八荒结界耗得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他当初为了护住入魔的你，不顾旧疾，强行开启八荒结界，还要稳住你体内混乱的魔气，你以为他……他不过只是个人啊！他不是神，这样子哪里还能活啊！”叶轻闲的声音说到最后逐渐哽咽起来。
　　是了，当初他入魔失控得那么严重，就说，就说他体内的魔气怎么就突然平息下来，他其实是知道的，但他不敢去想。
　　顾青若当初将他留在长夜殿里的时候，他说，要越渊等他，等他来找他。
　　所以越渊乖乖在长夜殿里等了三年，直到今天的八荒结界再怎么样都困不住他了。
　　他才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藏在长夜殿，八荒结界封印弱成这样，除了开启者死亡，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越渊耳边阵阵作鸣，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直接跃到高台上，眼睛在看到那冰棺里的人时越渊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连同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越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周身的戾气一点一点消散，露出死白的脸。
　　越渊走得很慢，很小心，好像怕把棺中人惊醒一样。
　　沈青若依旧着着一白衣，他以前经常吐槽他一身白想奔丧一样难看，但沈青若不知道，在他心里，只要是他，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沈青若很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越渊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又害怕碰坏了，颤颤巍巍地没敢落下去。
　　叶轻闲说得对，他是在害怕，但他在看到沈青若的那一刻，心就奇妙地安定下来了，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
　　越渊轻声道：“沈青若，你怎么不来找我啊！你不来找我，那只好我来找你了。沈青若，师尊。”越渊顿了顿，最终温柔地唤了一声“阿若”，声音里是难以察觉的颤抖。
　　“阿若，你怎么不理理我，阿若，我私自跑出来，你是不是生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保证……我保证乖乖听话回长夜殿，我……我可以永生永世都不出长夜殿一步，你……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我。”
　　越渊说着，情不自禁地拉过沈青若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沈青若的手很凉，握在手里仿佛像握了块冰。
　　越渊不自觉握紧，想要让这冰冷纤长的手热起来，却握了一手的冰凉湿润，越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泪濡满面。
　　叶轻闲看着高台上对着冰棺喃喃自语的越渊，几乎是癫狂地笑了起来。
　　她想笑，可笑着笑着她只觉得悲哀，她仿佛在越渊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人生前不得愿，死后只能追悔莫及。
　　她温柔地抚上手上的红绳，像是在神情地注视着她的爱人。
　　她在想，兰容啊，你给我编的红绳旧了，能不能再给我编一个，这次编个难的，要比越渊那个好，也不许再教给沈青若，那样越渊肯定又缠着要了。
　　下辈子，下辈子，我如果是男儿身，我定会光明正大娶你，如果还是个女的，也没关系，我带你一起私奔，不理世俗，不理旁人。
　　你喜欢安静，那我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你喜欢养花，那我们就种满山的花。
　　只是下辈子别再傻傻地挡在我身前了，换我护着你，你也不必再羡慕慕兰鸢，因为你也是我叶轻闲心尖的珍宝。
　　叶轻闲在茫茫白光里，仿佛又在那个在万里花开里看见了慕兰容在轻轻唤她，既腼腆又羞涩，于是叶轻闲也笑了，仿佛当初那个轻狂又肆意的叶轻闲又回来了。
　　叶轻闲轻轻吻上手上的红绳，虔诚而专注。
　　顾承行立于长夜殿，远远望着长明宫漫天的大火，眼里满是悲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