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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屈 ...

  •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地面上雨水被阳光蒸发,空气也渐渐潮湿。这种感觉史恩华非常的熟悉,因为南京城的夏天一向如此。
      史恩华当年在南京陆军学校就读的时候,差一点就入了军统的训练班。只是他本心里终究是向往着在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拼杀,所以打消念头,最终去了国民革命军的德械八十八师。
      可是谁能想到,当年南京城的保卫战,竟会打得那么窝囊,那么惨!史恩华每当想到那地狱般的一战,就整夜无法成眠。他整个营的弟兄,上到营长下到士兵,一个不落的,全都把一腔热血抛洒在了这座城里。史恩华如果不是想着报仇,想着替那些弟兄们看到收复失地、攻陷东京的一天,可能他早就跟鬼子拼了,而不是选择潜伏下来等待机会。
      对面的冯剑飞定定的注视着他,史恩华不躲不闪的回视过去。他注意到这位军统里深得老板赏识的干将,让一些人闻风丧胆的杀星,五官其实生得非常英秀,剑眉下一双眼睛像映了星光的幽黑水面,难测难量。
      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冯剑飞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的问道:“杨真叛变了?你是怎么得来的这个消息?”
      “昨夜里,我们被捕的同志里有几人被释放了,”史恩华站在床前低声说,他的站姿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军队色彩,腰挺背直两脚微分,“杨真与他们是分开关押,那些看守来提他过堂的时候说的。他们不知道他懂日语,没有在意。”
      “其余的人呢?”冯剑飞又问。
      史恩华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别的人,全在今天早晨被鬼子枪杀了。”
      “叛变的人是石超。”冯剑飞说。
      “我也不愿意相信,但你看这个……”史恩华把手伸到冯剑飞面前,掌心里是一张又小又薄的纸条,上面的文字显然是用隐形墨水写的,细小的笔画被史恩华掌心的汗渍得有些模糊。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杨真叛变——真假不明。小心为上。
      落款上写的不是人名,而是画了一朵玫瑰花,寥寥几笔,神态生动。
      “今天早上在秘密联络点的盒子里发现的。”史恩华说。
      南京城里有中国政府潜伏的情报员,这在敌我双方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战争打到现在,情报工作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日方在重床也从来没少安插过谍报人员。整个南京城已经成了日本操纵下的那个汪氏“维新政府”的心脏,不论是军统还是中统或是新四军,甚至是某些有枪就是王的草头太岁们,不约而同的都有相应的安排。
      而在军统中,“玫瑰”在南京的情报网里是最高也是最秘密的存在,没人知道其人是男是女,平时处于“冬眠“状态,绝不会主动与人发生联系。想”唤醒玫瑰“让其开放,只能是“老板”亲自启用特定秘码秘电……
      冯剑飞看着纸条沉默不语。
      “电台还在我们手里?”他抬起头问史恩华。
      “在。”史恩华点点头:“是我们在整座南京城的最后一部潜伏电台了。这次鬼子下手又准又狠,我们的损失大到无法想象。”
      “最坏的结果,不过一切重来。”冯剑飞脸眼帘微垂,浓黑的睫毛映在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衬出一种无机质的玉石般的质感,“石超已死,这条线已经掐断了不用担心。杨真么……”
      史恩华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知道杨真曾经在冯剑飞的手底下受过训,两人感情非同一般,同是“老板”手底下的爱将之一。
      “发报。向老板请示。”冯剑飞做出决定。他不相信杨真会背叛,因为他实在太了解那个人。“用促发,小心鬼子的宪兵侦听。”
      “是!”史恩华仍然是按军队的习惯,抬起右手敬了个礼后方才转身离开。
      靠在床头的冯剑飞把那张条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塞在嘴里嚼嚼,咽了下去。然后他试着动了动受伤的那条腿,发现实际的伤势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在包扎良好的情况下,支持着走几步路也不是问题。
      “盘尼西林……”把右手心攥着的那个厚玻璃的小药瓶拿到眼前细细端祥,冯剑飞削薄的唇边笑意冰冷,低声自语,“南京这池水,是越来越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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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清早起到现在,郑汉生在那间屋子里已经站了快两个小时。
      燕子门的老爷子是在去年才在南京城里定居下来的。那阵子南京房多人少,地皮便宜的不像话,老爷子手头极是宽泛,就打算置些产业。但说起来也根本没用老爷子费心,燕子门向来就是走高蹿低的营生,门下的徒子徒孙们合伙着,孝敬了好一处幽静宅子给他。
      算起来那场孝敬里,郑汉生也是有大大的一份。现在他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心里不禁在想,自己得是有多长时间没来这儿了?
      三个月?半年?论起来现在的老爷子算是他师叔,但他那位师傅跟这位可是向来不合,郑汉生不太明白当年那些事情,他独来独往的惯了,每月的“孝敬钱”都是托人带来,真要讲究起来,还真没怎么进过这宅子。
      房间外的小院子里花木扶疏,昨天晚上被雨打落的残枝败叶都已经被下人收拾的整齐干净。郑汉生站的地方,旁边有块梅花图案的雕花窗,阳光穿不透窗纸,屋子里光线也就几分昏暗不明。
      关着他的那间屋子面积不大,布置的也很普通:素色粉墙、青砖铺地。论起来最显眼的就是迎门那神龛。旁边有香炉,香头子在不太明亮的屋子里灼灼一小堆红。
      因为是被关着,虽然任何对他有那么了解的人都知道想靠锁头门窗什么的关住郑汉生那纯是做梦,但是门窗也关得严实,空气潮湿,屋里香味更压的人有些发闷。
      郑汉生隐约能猜到:为什么老爷子会一反常态的大动干戈,甚至是让人带着枪押自己过来——跟昨天晚上干的那票买卖脱不了干系!
      屋里有椅子,但郑汉生仍是站着。练过武的人下盘扎实,他站着的姿式就很好看:肩展腰直,昂首挺胸,给人的感觉绝非狂妄,是一种绝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好感的坚定与挺拔。

      门外庭院,丁香花树下是高手匠人起的一座假山,太湖石的暗影里,押着郑汉生过来的常六靠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左顾右盼。不时看看过道,再看看屋门,两边皆是安安静静。
      常六在会里的资历可是比独来独往的郑汉生老多了,当年老爷子白手起家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七太保,能活到现在的只余一小半,他就是其中之一。
      常六其实看郑汉生一直挺顺眼。身手好,人够义气,胆子大有冲劲,有点儿像几年前的自己。没错,这人是不合群了点儿,但也没怎么跟门里的人冲突过。更不像近几年那些小混混们只会夸口斗狠,手里一旦有了家伙,就纯是天老爷第一他老二,跟群刚长齐毛了小公鸡似的,看了只会心烦。
      又看了眼屋门,仍是没动静。常六摸出烟卷在手指头里捏来夹去的消遣,他是来盯着人的没错,可是说句心里话,他宁可对方趁现在没人,一走了之。可话说回来,那又明显不是郑汉生能干出来的事。
      过道那传来脚步声,常六扭头喊了声五哥。
      “人在?”严五走的很急,步下生风。
      “里面呢,小半天的也一点动静没有。”常六夹着烟卷比比屋门。话还没说完严五已经一把将门给搡开。
      郑汉生没回头,只是打量着被门口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拉出的那道长长的人影子。影子腰正映在他脚边,腰侧明显的一块方形突起,是枪。郑汉生一笑:“五哥,咱们这儿发什么横财了?家伙事儿倒越来越齐备!”
      “你别跟我这儿耍嘴!”严五脾气不比常六,暴躁的多,“跟我去见老头子,到时有的你说。”

      老头子坐的屋子比刚才那间宽敞了很多也亮堂多了,同样是素粉墙、青砖地,堂中间的酸枝木太师椅上坐了个客人,一身黑绸衫褂,跟坐在一边的老头子正说着什么。
      看到那个人,郑汉生眼角的肌肉跳了几下,那人他认识,外号瞎蝙蝠,日本人便衣侦缉队的队长,胡天福!
      “小郑子。”看见他进来,老头子声音不高不低的招呼了一声,“昨儿晚上,你干嘛去了?”
      郑汉生眼角的肌肉跳了下,又恢复成那副有点儿痞还有点儿散漫的笑:“老爷子您这话问得,我能干嘛去啊?发财呗。”
      “好好。发财好。”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手摸着椅子扶手,那张略显老态的脸上,搀了几丝银白的眉毛垂着,慈眉善目。“小辈里边,论身手你要认了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老头子说完手往桌面上一摸一扬,一把连芯弹簧锁带着风声从冲郑汉生劈脸掷过来:“今天,你在这儿给我露一手!”
      郑汉生清楚老头子手里常年的攥着对铁胆□□,那两个铁胆都是空心的,里面灌了满满的铅。旁人不知道的以为是活络筋骨用,实的是自出道那天起就练下的功夫——三十米打人咽喉一击致命。以他对老头子脾气的了解,听到先前那和声细语的说话,就知道事情肯定没法善了。现在眼见到锁头飞过来,竟横了心不躲不闪。倒是老头子旁边坐的胡天福倏的眼神一紧。
      铛的一声金铁交鸣,锁头被后追上来的一枚铁胆撞飞,擦着郑汉生的额发飞开,落地砸裂一旁地上的青砖,砖屑飞溅。
      “师叔。”郑汉生走过去捡了铁胆,恭敬的上前送回,那锁头正是下关码头库房被他撬开的那把,“您是考我功夫,还是练我胆哪?”
      听到他一声师叔叫出口,一直半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里的老头子腰板猛的一挺:“别抬师兄出来压我!说,东西呢?!”
      “师叔。”郑汉生不卑不亢的站在他面前,“没错,东西是我拿了,……”
      “好!小郑子,你认了就好!”他话还没说完,老头子已经一巴掌拍在桌上,把下面的话全数截下,“你现在带着小五小六,把那些东西一个不少的给我搬过来。”
      “还是我的人去吧。”胡天福冷冷的开口,“我那边早等急了。”
      郑汉生瞥了他一眼,视若无物的又把视线移回来,老头子的脸上却不那么好看,手里一对铁胆转的越来越快。“小郑子,听见了?还不动弹?!”
      “想搬回来也没办法搬了。”郑汉生忽的一乐,“我都给卖了。”
      “卖谁了?”胡天福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的探身追问。
      “不知道。”郑汉生看着他,回答的极为干脆:“做这生意,谁肯露脸给人看,他交钱我交货,两清。”
      欣赏了会儿那人脸上青白交替的怒气与失望,郑汉生正想再说几句,但老头子又抢先开了口,“你卖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市面上谁出得起那么大价钱?你早上就在这儿一直没动过地方,什么时候卖,师兄还教过你□□术?”
      “别打马胡眼,说,东西在哪儿?”老头子又问。
      “那么点儿东西,师叔你还正值看得上?”郑汉生本来就不会拐来弯去那一套,忍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不就因为那货主沾着日本人,师叔就吓成这样?从燕子门开山创字号,什么时候到手的货就一声不响听话的交出去过?日本人?哼,要不是日本人,我还懒得下手呢。”
      “您老手下当真藏龙卧虎。”胡天福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看来我这趟是白跑了,告辞。”刚站起来又冷笑着,“下次来的人,可未必就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且住!”老头子倒是没动,只是坐在那儿喊了一声,胡天福本来就是做个姿态施压,站在那也没迈步子。
      “你一口一个师叔的叫着,那现在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拿长辈压你。”老头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冲郑汉生说道,“师兄教的好徒弟,要送了这燕子门么?香堂里的规矩,还用我再教你一遍?小六!”
      老头子扬声把门边的常六喊了进来,指着郑汉生对他说,“小六,香堂的规矩小郑子看来是记不清了,你帮我给他提点一下!”
      “是。”常六微一犹豫,背着手就站在郑汉生身后站了,“扒灰倒灶忘忠义,断手折足挖坑埋;言语不慎坏山名,自己舌头自己嚼;以下抗上不服令,三刀六洞也难饶,……”
      “停!”喝住了常六,老头子脸寒的像冰,十冬腊月夜里凝的冰,既冷且阴沉。“小郑子,你可听好了。你是铁了心要跟我顶着干?!”
      郑汉生没言语。老头子也不再出声,微闭了眼睛坐在椅子里竟养起神来。胡天福看他们不说话,自己也拿了杯茶在那儿品着。常六拿不准自己是出去好还是留下好,一时半会儿也没动地方。
      片刻后,郑汉生脸色一端,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忽然跪下给老头子叩起头来。老头子眼睛猛的一睁,以跟老年人完全不相符的灵活,闪电般的伸出手想把他扯起来,但还是慢了一步。他的手刚碰上郑汉生的肩头,对方的三个头已经叩完了。
      郑汉生索性借着老头子的力气站了起来,在常六与胡天福莫名其妙的目光下上前两步,伸出右手放在老头子面前的桌面上。
      “师叔,请。”他肃然道。
      “你混帐!”老头子怒骂,一个耳光甩上去。
      郑汉生被打得脸一偏,但右手还是掌心朝下,平展的放在紫檀木的桌面上,他的手很漂亮,是属于男人的那种漂亮,修长的十指骨节都不太明显,灵巧柔韧。衬在深色的紫檀木上,竟让人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
      “小郑子!你想废了手艺出燕子门,我这师叔是管不了你!可你在这燕子堂的香头子插一天,堂规就管得了你。”老头子怒喝道。
      “咱们一样一样的来。无缘无故的拨香头子得三刀六洞,我知道。”郑汉生眉一挑,放在桌面上的手一动不动。“师叔,您请。”
      常六猛的反应过来,燕子门的功夫主要就在手上,看郑汉生的意思是摆明了不肯跟人妥协,也是不想连累别人。他竟是想废了右手从门里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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