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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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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了。
这一片是老城区,刮风下雨的天里发生点电路故障也不奇怪。正是深夜,窗外一片晦暗,阒然无声,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纪少慈从窗口向外眺望,雨打樟叶,凄冷冷的绿意笼罩下来,心里莫名有种异样的平静。
“你在哪?”
身后传来李承哲略带焦急的声音,摸黑的瞎子伸着手,一巴掌就糊到了纪少慈脸上,还拍了两下。
“哦,你在这里。”那声音又欣喜得像是地主找到了财宝:“少爷,你怎么乱跑呢。”
“.....”
很难怀疑这不是故意的。纪少慈摘掉做着小动作的手,侧过身去:“我不能动?”
“你当然不能乱动啊。”他又焦急起来:“万一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伤口...”
纪少慈:“嘶。”
“...我是不是已经碰到了?”李承哲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痛不痛啊老婆,我碰到哪了?”
那两个字划过得太快,以至于当事人都没反应过来。纪少慈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你疼不疼啊。”李承哲心急如焚:“我不会把你纱布都碰掉了吧?”
纱布胶带贴着呢,哪有这么容易就掉了。面对这降智般的关心和语出惊人,纪少慈脸上异彩纷呈:“你手机呢?拿出来照一下不就行了?”
“我放在隔壁房间了。”
李承哲焦急地摸向口袋,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打火机。
哔啵。
橙红的火焰从手掌心跳跃出来,不安地摇晃着,光焰擦亮纪少慈的脸颊,李承哲看到他正气定神闲地靠在墙上。
火焰熄灭,李承哲抱着手臂冷笑:
“骗我是吧?”
“我没有。”纪少慈配合地语调下扬:“真的很疼,李经理。”
少来!问了你那么多遍!现在突然疼了?李承哲没忍住对着空气戳戳点点,数落道:“现在知道疼了?我问你,当时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过他们?人家拿了钱又痛扁你一顿,现在故意还在美美地数钱呢。”
“为什么放过他们?”纪少慈精准地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无辜又可怜地逼近:“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那当然是害怕另外发生变故——比如他们收了钱又毁约,这样就这样和雇主交差,拿到三倍的钱。如果当真落到那步田地,我或许不会有事,但你怎么办?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
哪怕是在黑暗里,李承哲也能感受到他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步步紧逼得如同上次会议室里的情景,手腕抓握处都变得滚烫,属于纪少慈的气息再次叫他变成一团乱麻:
“你那时明明那么有把握...”
“那都是装的。”纪少慈仔细地看着他:“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意外和变故发生都是一瞬间的,就像那根铁棍落下来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阻拦。我只是运气好,赌对了,从他们手里抢来了刀。可我不能拿你去赌,我害怕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会让你出事。”
他的话音平缓而郑重,在李承哲看不见的黑暗里慢慢剖白,明明白白地将心肝肺腑陈列了一地。气氛暧昧升温,就好像某类经典剧情的开场白,李承哲慌张地看着他,心跳渐渐失序——
“毕竟我不能让组里最优秀的人才受到损失。”纪少慈面不改色地话锋一转:“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满意吗?”
提到嘴边的真心又猛然砸了下去,砸得李承哲五脏六腑都觉得生疼。无限的失望向上蔓延,李承哲止不住失落地应声道:“哦...我知道了。”
原来...只是担心这个,他还以为...是纪少慈要和他表白呢。
没由来地生出了几许委屈和局促,李承哲干笑两声,摸到了口袋里的打火机和拆了一半的烟。
他想自己点了一根。
哔啵。
一簇火光突然从纪少慈眼底亮起,在这个冷秋的夜晚显得分外特殊,他专注地看着那簇光亮,跳跃,随后又灭了下去,变成很小的,奄奄一息的,猩红的一点,就像那一刻垂头丧气的李承哲。纪少慈莞尔:“既然我回答了经理的问题,那经理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丝丝缕缕的烟雾飘出窗外。
哪有这样提要求的,可是没有办法,他不会拒绝的。李承哲靠着窗户,轻轻应声:
“嗯。”
“当时为什么会流泪呢?”
李承哲咬着烟错愕片刻:“你...看到了?”
他以为纪少慈没注意到。
那时形式混乱,但纪少慈在一记闷棍后,看到李承哲失魂落魄地落下两道清泪,毫无缘由,猝不及防。单薄,脆弱,这些和李承哲并不相符的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身上,以至于纪少慈走了神,没反应过来刀锋将至,硬生生捱下一刀。
不过,他不会把这些告诉李承哲。
“当时在想什么?”
指尖的烟雾仍在往外飘,李承哲沉默少顷,最后笑了一下说:“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我以前欠过债,有过一段...不太好偿债经历,可能是有点心理阴影。”
纪少慈想起旁人无意间开的玩笑,说的李承哲以前很抠门,李承哲还跟着他们一起笑。
他心里拧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有点记不清了。”李承哲看着黑暗里的那个轮廓,有点埋怨似的,将烟吐向纪少慈站的方向,语调上扬,神气道:“欠了487万,全还清了,合理合理合规,没有任何捷径——我厉害吧?”
他说的轻飘飘的,纪少慈却呼吸一滞。
“诶诶诶,我夸张了点,也不全是我还的,我妈离婚前给我留了一套房子,那个占一部分,剩下的...我也还了很久。”李承哲听到他抽气,补充道:“不过有的人背着几百万的房贷车贷也还了一辈子,我这也类似吧,只是偿债对象...比较难缠。”
在李承哲看不到的地方,纪少慈的眉深深皱起。李承哲用一种残忍的,过来人的轻松口吻说:“很多人一年也攒不了多少,我不过赔了几年就彻底摆脱了,其实还是...挺幸运的吧。”
幸运,能还完才是幸运,还不完呢?那他就是从信息流里一闪而过的,因为不堪重负,放弃挣扎选择一了百了的可惜新闻——就像他曾无数次咬着烟,从夜深人静的办公室向下眺望时想的那样,像他爸一样。
纪少慈轻声问:“是你放弃升职的时候吗?”
“是啊。”李承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当时累了很久了,想轻松点。”
想来也奇怪,他记得十几岁的时闯过的祸,记得他踢球砸到纪少慈,却不记得到底是多少岁家里生的变故。他的三十年说来平平无奇,却也好像波澜起伏。经历的年岁像一个流速不定的沙漏,那浑浑噩噩走过的,近十年的光阴,恍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他就像个差点溺毙在汪洋大海的人,凭借求生的本能,不停地在海中漂浮,不知泅渡了多久,突然抵达上岸,诚惶诚恐,感动涕零。
于是现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像劫后余生,是侥幸得来的惊喜。而纪少慈是他于天时地利时偶然得来的,惊喜中的惊喜,幸运中的幸运。
他应该不会明白这点的吧?
被搁置多年的陈年往事忽然拿来说道,免不了生出些多余的感慨,李承哲口吻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嘲:“有些事情以前做不好,我以为现在有能力了,没想到还是差了一点,而且——还是让你遇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我一直都很在意你啊,从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就开始了。”李承哲想到那场局促的邂逅,仍然情难自已。大不了这辈子就当是可遇不可求,他假借叹息无奈承认道:
“我对你一见钟情啊大少爷,你还想让我承认什么?”
漆黑的房间里漾着窗外吹进来的、凉爽的晚风,纪少慈的发丝轻动。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向着他靠近,直到宽阔的肩膀与李承哲的视线齐平。
李承哲闻见被体温烫热的,属于纪少慈的味道,从纯棉的衣料中透了过来。
沉默长达三十秒,没有回应让李承哲觉得心慌,心如擂鼓,他抬头,不敢说话。
“存折。”
纪少慈弯腰。
一根烟将要燃尽,烟蒂从指缝滑落,细碎的烟灰伴随微末的星火怦然坠地,仿佛湮灭的烟火。气息缠了上来,从擒住他的下唇开始,后撤的脚步变成热切的邀请,晚风里纪少慈将李承哲压在桌子上接吻。四下都被封死,铺天盖地都是纪少慈的气息,强烈的压迫下李承哲撑着桌子,只敢仰着头。黑夜里的一切都太像一场幻梦,他甚至不敢伸出手确认,只得小心翼翼,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接吻确认。
雨水流向低地,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今夜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