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16 ...
-
内审收到匿名举报并不算少见,但模棱两可的举报缺少确实证据,难以求证暂且不提,关键是很有可能出自与被举报人的利益冲突。这样的信息线索不仅质量大打折扣,更是让审计沦为了内部斗争的工具。
但这封举报信不仅从一个小分店捅到了总部,还不偏不倚就是孙业成管辖区域。要是换以前,李承哲可能不会细查,但“孙业成”这三个是现在的雷线,李承哲不得不多看几眼。
总部才刚刚完成对采购部的换血,这个节骨眼上的举报,简直是为下一步的审查递刀子。联系之前突然离职的采购经理,李承哲猜测,或许孙业成那边也没这么团结。如果早期分赃不均,再加上现在徐惠晴的有意插手,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人想要借审计的手给孙业成捅上一刀,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重要的是...分店的违规行为,确实和纪少慈先前无意间发现的调查结果相吻合——财务总监私自引进财务软件。
公司原先的主要业务是家电制造及其零售,全国各地总计两千多家门店,近几年业务拓宽,代加工线进一步做大,同时新增酒店地产。由于原先只是和部分酒店企业深度合作,实际操作还出过不少问题,好在最后运行平稳,周转率等各种指标都很好看。
做到这一步,徐惠晴下了不少心血。
孙业成主要是控制代加工线和部分区域门店管理。实体门店为了促销,经常会在节假日打折,当天零点的价格会在系统中自动调整,然而有些事业部部员会私下串通店长,在节假日前从门店仓库批量拿货,此时系统库存并不减少,等到零点时,由店长统一操作买单,达成低价批发。
但公司本身禁止批发,而且低价批发会降低利润率。这套操作也是托了那套财务软件的福,也符合李承哲先前的猜测:系统的内部问题。
一切都回环相扣。
更要命的是——
纪少慈的话打断李承哲的思考:“这就是这次订的宾馆?”
一道道私拉的电线割裂了天空,脆弱的霓虹灯坏了半拉,“宝都宾馆”硬生生成了“王者宾馆”。这位落魄王者隐藏在深巷里,奄奄一息,唯有招牌还在半死不活地寂寂发光。
阴暗潮湿的大厅延伸进没有声控灯没有亮起的黑暗,用旧的木桌桌面布满刻痕,无聊的前台小姐用指甲抠着缝隙,木屑不停地从哔啵声里迸出。杂七杂八的用品堆满桌台,墙上的“生意兴隆”和过期的挂历一起发黄发黑,前台的招财猫半新不旧,对每一位往前台缴费的旅客露出诡异的微笑。
李承哲倒也是想找点好的,可这边的宾馆大多半斤八两,而且这里和仓库最近...
但是纪少慈怎么看都是娇生惯养大的,让老婆住这,他实在是big胆!
李承哲和招财猫缺了一块的眼睛对视三秒,试图激将法抢救:“咳,少爷,有的时候出于工作需要,我们是要适应一些...恶劣,呃...不太好的环境的。你知道我当年做外审的时候,需要去乡下调查,在村村通上睡过了站。我就在那烟尘滚滚的道路上....”
“在烟尘滚滚的道路上和两只黄狗执手相看泪眼。”纪少慈补全他一路上反复叨叨的前情提要,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了,别这么叫我。”
李承哲大度地接受了他的抢白:“嗯嗯,所以不能骄奢淫逸哦,少爷。”
“......”
纪少慈看着杂乱无章的桌面,有点走神。他倒也不是适应不了,只是这股阴暗潮湿的气息再次触发了他的普鲁斯特效应。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去过的,那个被爬山虎缠绕的小区。
是展禹宁的家、还有研修游住过的不太干净的宾馆。
时至今日他才恍然意识到,和展禹宁一起经过那么多,很多联系都被时间消磨殆尽,唯独这股气味,成了最不可撼动的存在。
纪少慈觉得嘲讽,最后剩下的竟然会是阴暗潮湿。可展禹宁也曾熨贴干净地在他心里装过,太可笑了不是吗?
纪少慈藏下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回头望向李承哲,不觉目光柔软下来:“你确定那个线人提供的信息...可靠吗?”
“确定。”李承哲神情郑重,缓缓点头:“今晚人就会来提货。”
多亏之前部门添设的那一笔经费,拯救了李承哲岌岌可危的线人关系。这本来是因为他需要定期去分区公司定期审查,为了工作方便,有意和仓库管理员打点的。但这同时也是让李承哲觉得最要命的:匿名举报内容,和管理员说的如出一辙。
顺风顺水至此,李承哲想:莫非是他年轻时求的事业运都成了?
既然李承哲都确认了,纪少慈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李承哲虽然跳脱,工作上却从来没出错过,如果不是他,今天也没法查到这个地步。只是...纪少慈看着破旧的电梯,忍不住点评:“这种宾馆,看起来倒很像是扫黄打非的首选之地。”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少爷。”李承哲举起拳头抗议:“我们可是要去抓人的,难道你不兴奋吗?”
纪少慈平淡地顺着他的话问:“该兴奋什么?”
李承哲对他的孺子不可教感到痛心疾首:“怎么一点职业的荣誉感都没有,少爷?找证据,蹲点,到时候还要去交易现场抓人——到时候往那一站,大喊一句不许动,举起手来。我敢说,这辈子除了干警察和卧底,没有第二次这种体验机会了,多刺激啊。”
举起的拳头都快挥纪少慈脸上了,还好反应及时,偏头躲开了。纪少慈有点无奈,应了一连串:“是是是。”
李承哲对这个略显敷衍的回答表示不满:“逮个正着诶,难道不刺激吗?”
“刺激,我们要是在这里被警察喊蹲下抱头,也挺刺激的。”
“我说这位同志,在你的设想里,为什么我们总是那个被抓的?”李承哲扬起眉毛装凶:“作为社会主义好公民,是不会把自己往犯罪分子上代入的。”
纪少慈捡起插在门缝里的小卡片,递到李承哲眼前:“可是李经理,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诱惑很多啊。喏,这不就来了。”
那张薄薄的桃色卡片夹在他干净修长的手指间,卡上的暴露画面配合手指主人暧昧的笑,随着降落的话音变成了最大的诱惑。画面在李承哲的眼里陡然转变,仿佛纪少慈指尖夹的不是卡片,而是某个橡胶小袋子。
在纪少慈打趣的注视下,李承哲突然可耻地红了耳尖。
太糟糕了!怎么在宾馆门口他就会联想到这种事情!
李承哲咳了两声:“咳咳,这位同志,本人为人正直,绝不会被这种事情打动。”
“哦,是的。”纪少慈转手将卡片扔进拐角的垃圾桶:“李经理确实比较直,这边的广告投放不够精准。”
李承哲:“......”
这个坏东西!
不加遮掩地玩笑。打从他明说自己恐同后,纪少慈在李承哲面前好像更没了拘束。上一次这么突破,还是摊牌他就是关系户。虽然实际攻略的进展还是为0,但李承哲仿佛经过层层抽丝剥茧,看到了一个他之前从未设想过的纪少慈。
一个与他外表相去甚远,但是更鲜活的纪少慈。
他就像一个惊喜盒子,每一次打开都能让李承哲的喜欢加深一分——纵使他有点说不明白缘由。
大概是因为,他是一个迷信的人吧。这个迷信的人寻妻多年,刚算了一卦就遇到了crush,他不栽都天理不容。
毕竟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嘛。
李承哲抬起头,看见纪少慈唇边微微弯曲的弧度。捉弄自己好像让他的心情很好,没办法,小朋友都笑了,他只好跟着轻笑起来。
把手转动,李承哲推开门,一个想法落了地:
所以如果你想慢慢来,那就慢慢来。
时间很宽裕,交易定在晚上十时。饶是管理员也没说个明确的时间点,只是用了左右这个模糊概念。为了防止情况有变,两人吃完晚饭,准备提早两个小时动身出发。
身处异地,目标地也不远,为了稳妥,两个人选择步行过去,一路散步,和饭后散步似的。明明事情十拿九稳,纪少慈还是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后遗症,这段时间的查账总是锱铢必较,不查清楚就觉得放心不下。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选择让举报人选择匿名举报这种方式。
晚风捎带凉意,星云涌动,月亮在飘渺后若隐若现,一会没留神又被全部遮掩了去。觉察到迫近的潮意,纪少慈抬头看了看天:“晚上是不是有雨。”
“这个季节,这块经常有雨。”李承哲显得经验老道:“不是都说巴山夜雨涨秋池嘛。”
“马路旁没地方躲雨吧。”
“那就祈祷早点查完早点收工。”李承哲说完,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拿肩膀碰他说:“诶,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紧张啊?”
看穿自己对李承哲来说轻而易举,这是纪少慈很久之前就下过的论断。他没否认:“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这个举报人。”纪少慈吐了口气,缓缓说道:“如果他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人物,没必要去动孙业成这块大山;如果高低有一份职位,这样做也不能明哲保身,毕竟举报人和孙业成,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归于尽算什么好结果?”
这点李承哲之前没有细想过,他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你还阴谋论起来了?”
纪少慈不置可否:“希望是我想多了。”
“总之,先抓这个违规行为,举报信也明明白白地躺在邮箱里,有理有据,合乎流程。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白跑一趟,暂时丢失切入口。”李承哲拉长声音反问:“我们小纪总怎么突然这么心急解决啊?之前不是还说不指望一次性解决吗?”
李承哲总是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算了,按照他的步调也不会出错,纪少慈决定暂时将想法搁置一边:“不叫我少爷了?”
“不冲突嘛,不管是少爷还是小纪总,不都是我领导。”李承哲笑嘻嘻的:“那你希望我怎么喊你?大、领、导?这个喜欢吗?”
挑逗地拉长声音,纪少慈别开眼去:“你想怎么喊我能拦住吗?我让你别喊,你还不是照样。”
此言不虚,“小纪总”和“少爷”两个称呼,纪少慈都下过禁令,不过在李承哲统统无视后,纪少慈好像也就由着他去了。
李承哲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优待,满意地点点头:“也是。”
他还有更大逆不道的,比如小冰块,太子,当然他最想喊的,还是老婆。
什么时候老婆能合法化?李承哲在心里摇旗呐喊:平权!平权!男同也有尊严,男同也要老婆!
纪少慈说:“那经理呢?”
李承哲停下摇得正欢的尾巴:“嗯?”
“部门里的人都是喊经理的吧?”纪少慈在回忆里搜寻,好像连关系最近的许嘉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称呼,对李承哲,好像不是连名带姓,就是经理,偶尔有个不熟的同事,就土气地喊李哥,和纪少慈刚入职一样。
当然了,他现在和别人也并无不同。
思及此,绿茶面无表情地选择了闪现:“我和别人喊的一样呢。”
“哦......这个。”李承哲从久远的记忆驻足片刻,还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称呼,就跟着职位变一变。”
他单薄的身影顿了顿:“不过很久之前,到是有一个。”
“嗯?”绿茶平A:“不能告诉我吗?”
“哎呀,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李承哲想来有点不好意思,快三十的人了还把这种事情拉出来:“名字的谐音啊,承哲,读快了像存折...我妈比较迷信,觉得听起来就很能存钱,吉利,以前...就这么喊过我一段时间。”
存折。存折。听着就很可爱。纪少慈下意识放在心里把玩两边,仿佛从名字就能触碰到他柔软稚嫩的过去。念完了,他欲盖弥彰地岔开了话题:
“原来经理的迷信是遗传。”
“那是事出有因。”李承哲虚虚地应了两声:“说是图个吉利,不过也没多吉利吧。”
他的话音有些唏嘘的意味,纪少慈本应该接着追问,只是眼下似乎并不是个好时机。他不动声色地反身挡在李承哲面前:
“李承哲。”
虽然纪少慈一早向他坦白了身份,但对着前辈,他从来都没有连名带姓过。
李承哲一个激灵,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不对:“怎么了。”
“有人在跟着我们。”
话音未落,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是逼近仓库,人越来越少,打情骂俏的时刻过于专注,一不留神间,周遭已经静了下去。
不妙。李承哲的直觉向来很准。然而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不安如蚁噬心,仿佛小时候夜半听说了鬼故事害怕被子外的鬼怪,但那说白了只是囿于自身的恐惧,现在他们面对的,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威胁。
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个可能性:今晚要去蹲点的事情败露了。
“李承哲!”
又是一声惊喝,事情快到来不及反应,李承哲矫首,视线与扑来的肩膀相撞。凌虚而来的铁棍划破空气传来震响,落下的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定格,漫长的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袭来的每一帧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带着铁锈的连结处,掉漆的管口,然后朝着纪少慈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钝铁与布料偏擦而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即与皮肉碰撞,耳边传来一记闷响——
砰!
纪少慈抵在他背后的手紧了一下,微不足道的抓握却犹如箭矢呼啸而来,划破空气正中心脏,狠狠贯穿李承哲的身体。旷日持久的耳鸣紧随其后,拉成一条长线,涌着回忆一齐冲进他的脑门。
如今天一般的,黑云翻滚的晚上。
第二次提问,面对正常程序外的天降暴力,该当如何反应?
或许只是一瞬间的溜息,可几秒钟的空档,李承哲竟完整地看到了自己一动不动地盯着脚尖看的样子,仿佛灵魂剥离体外,自己只是旁观的第三者。如果真的是旁观者就好了,李承哲知道,这不过是过去的重现。
这次的作答也很失败。他甚至没有空隙指责眼前的情况,接二连三的问题已经将他逼上绝路:他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暴露?线人?还是匿名举报信就是个幌子?他们已经拿完货了?
他又做砸了?
这些问题仿佛金鱼吐的泡泡,没完没了,紧随其后的是鼓膜胀气一般的充胀感。
明明围上来的人数不多,却恍若铜墙铁壁,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混杂着天雷滚滚,喧豗又混乱:
“你怎么突然下手了?”
“打错了!不是那个人?”
“他奶奶的!这不会没钱拿了吧?”
“棍子又不长眼!天这么黑!只让我们拖时间!又没说不能打另一个!”
要打谁?冲着谁来的?冲着我来的!不可能是纪少慈。
李承哲终于浑浑噩噩地反应过来:是我让纪少慈受伤了!
触目所及,皆是苍灰,黑云压境,凄秋凉风裹挟着潮湿气息攀爬上脊背,仿佛毒蝎的尾巴扎进皮肤。然而一抹亮眼的鲜红色忽然闯进他的眼底,撕毁了最后的僵局,寒意钻进骨髓,李承哲瞳孔骤缩,声音冲破喉咙——
“纪少慈!!!”
他很久没有这么声嘶力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