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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下午 两点十四分 ...

  •   下午两点十四分,我打开衣柜选衣服准备出门。
      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只是够穿而已,直到遇到阿康。他总喜欢买东西给我,衣服也是。结婚之后,江恩也喜欢买衣服送我,都塞满了衣柜。可是,我平常少出门,而那些衣服又过于华丽,一般的场合根本无法穿出去,所以那些衣服十之有九都是崭新的。
      我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发了几秒的呆,最后还是拿出一件蓝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仔裤。这T恤和仔裤也是阿康买的,当年这条VERO MODA的仔裤,花了阿康近四百块钱,为此他吃了一个月的素。
      “阿康,阿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抚摸着裤子上的小亮片,想起他买衣服时的神情。他说他喜欢看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喜欢我吃的饱饱的,喜欢我脸上每天都带着愉悦的笑容。
      所以,那个冬天的早上,当阿康看见我神情恍惚的样子时,他心疼地拥我入怀。
      “阿康,爸爸……”我搂着他的脖颈,完全忘记了我们是在医院的大门口,忘记了阳光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都知道了,看看你,是不是昨天都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他从他脖子上解下围巾,帮我系上,“你还有我呢,我不会离开你的。”
      “康……”我感受到那温暖,心里的不安定突然间消失无踪。我不禁微笑了,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来,“对了,你怎么会过来的?”
      “考试完去找你,于悠告诉我,我马上请假过来,然后碰到了他。”阿康脸上的笑意消失,生动的眼睛深沉地看着我,然后松开了我,闪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的人。
      “就是他。”
      他?我看过去,清冷的阳光之下,那人的脸显得苍白。
      “江……江恩?”我呆住了。这个人,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吗?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像是为了表明所有权似的,阿康揽住我的肩,亲昵地对我说,“你脸色好难看。”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吃饭,吃完饭阿康和江恩都去买了鲜花和水果,说要去看父亲。我把他们带到病房,父亲说要和阿康谈一谈,居然要我和江恩出去。
      “你就出去吧。对了,”阿康推我出门,轻声说道,“上次你和他要谈什么没谈成,今天是个机会,他可能有话要对你说。”
      江恩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我和江恩踱出医院,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
      江恩的脸苍白又憔悴,一双晶亮的眸子变得黯淡无神。为什么?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母亲还告诉我,他和沈朵要结婚了。
      “你怎么会过来?”其实,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和阿康一起过来。
      “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刚离开,后来又碰到杨康,所以就和他一起过来了。”他说完,抿着嘴角想给我一个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笑容好苦。
      “那,为什么不和沈朵一起,陈伯伯说我爸的情况很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叹气,眼睛有些湿了,“可是,沈朵都不肯回来看爸爸。跟沈朵一起长大,我也知道她的脾气,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可以回学校去,反正我也快要期末考试了。你知道,爸爸那么疼她,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真的很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见见沈朵。”
      从小妈妈就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我是做惯孔融的了,为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我也愿意让她。
      “你真的愿意,真的愿意我这么做?”他迟疑地。
      为什么不呢?父亲病得那么重。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他怀疑地问。
      “当然,她那么爱你,你说的话她一定会听。你不会忍心让一个人眼巴巴地躺在病床上失望吧,好吗,江哥哥?”不经意间,我叫出了许久以前我对他的称呼。
      “她那么爱我?”他重复着我的话,笑容却苦涩,“好吧,我会去做,你放心吧。”
      “谢谢你,江哥哥。”我道谢,极真诚地谢谢他。
      就在那么一个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仍是初识。
      “吃栗子吗?”他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个挥着铁锹翻动热腾腾的栗子的小贩,“还——喜欢吃栗子吗?”
      我点头,心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酸楚的感觉。
      “我记得,你说你要出国的,国外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你会比以前消瘦了那么多?“是不是,在国外没有糖炒栗子卖?”
      他曾经说他要去国外念书,说要寄礼物给我,还说要带我去看埃菲尔铁塔。然而,他爽约了。
      他似乎也记起那些事,脸色发窘。也许是为了掩饰,他快步走上前,买了一包栗子。
      他还像以前那样剥掉栗子壳给我吃,我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吃。依稀熟悉的场景,却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个城市变化好大,我都快不认得了。”他轻轻道。
      “是啊。”我应道。其实,变化大的岂止是城市,还有人。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因为这里好多人,这里没有家乡的原野小河,没有我亲爱的奶奶,这里有的是不喜欢我的父母和姐姐。可是,当我终于离开这里许多天之后再回来,却发现,原来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怨了,原来这个城市,无论我喜欢不喜欢,她已经在我心目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你看,现在绿化越来越好了,城市广场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漂亮了。对了,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一个好大的百货商场。没有想到吧,几年的功夫,就可以变化这么大。”
      “你也长大了。”他淡淡道。
      “是啊,我长大了。”大得开始交男朋友,快要大学毕业了。“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和我,“就像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听到他的叹息,心情无论如何也欢快不起来。“江哥哥,在国外,有糖炒栗子卖吗?”
      “可以买到,但味道不如这里的好。”
      “我也这样认为,外国的栗子怎么会有中国的好吃呢。阿康也喜欢吃栗子,一到冬天,他就经常买栗子叫我一起吃,他还老跟我抢。”有一次,我霸占了所有的栗子,不让他吃,结果那天晚上因为吃的太多,肚子不舒服,全吐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跟我抢着吃,是怕我吃坏肚子。
      “你很喜欢他?”他突兀地问道。
      “我喜欢他。”我坦白道,忽然觉得“喜欢”已不足以表达我和阿康之间的感情。“我想,我爱阿康。”话一出口,才惊觉我和阿康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爱与不爱的话题,我们只是很笃定的认定了对方。
      “你爱他……那就好,我放心了。”
      放心?你放什么心?我疑惑地看着他黯然的神情。
      “杨康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值得去珍惜。”他真诚地说。
      我当然知道,我会的。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在乎阿康,是那个明朗而青春的生命,给我灰暗单调的生活打上了最鲜亮的底色。
      “那就好好爱他吧,江哥哥祝你们幸福。”他把放栗子壳的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把剩下的栗子放到我的手上,“这些栗子,是你们的。”
      “江哥哥……”
      “小多,”他拍拍我的肩,“能再看见你,真好。”
      他想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样让我读不懂的表情?我是迟钝还是敏感?我不懂了。
      “以后,就叫我江哥哥吧,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你可以信赖的哥哥。”
      “那,”我点头,“以后你和沈朵结了婚,我还叫你江哥哥。”
      “好的,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叫我江哥哥。”他笑出声来,却背过脸去。
      我一个人捧着热乎乎的栗子一路走回医院。带回爸爸病房的,除了栗子,还有明亮而愉悦的心情。
      下午的时候,父亲把母亲、我还有阿康都叫到他的病床前。
      “家里本有些积蓄,两个孩子上大学也用得差不多了。”父亲半坐着靠在枕头上,慢慢说道,他的声音低弱却很清晰。
      我惶惑不安地拉紧了阿康的手。父亲在做什么,难道是交待后事吗?阿康一手握紧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拍抚着我的肩,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平定我的紧张。
      “沈朵已经工作了,沈多再有一年半也毕业了,阿秀你还可以上几年班,所以我把家里的钱分成了三份。”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三个存折,抽出两个,继续说道,“这是沈朵和沈多的,沈多多一点,因为她还没上完大学。这个,”他指着剩下的那个,“是给阿秀你的。”
      “爸!”我叫道,随之泪水冲刷下脸庞。“爸,我不要!你拿钱做手术啊,你不能把钱都给我们……”
      “爸是医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即使做手术,成功的几率……”
      “不,爸爸,如果做手术能够多活一些时间……”我放开阿康的手,站起来转向母亲,泪眼中看到她的脸仍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妈,你忍心看着爸爸死去……”
      “沈多!”父亲喘着气打断了我,“你想让爸爸毫无尊严地活着吗?小多,我宁愿像现在这样死去。”
      “可是爸爸,”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爸爸,我还没有大学毕业,我还没有开始赚钱,我还没有……”我泣不成声。
      “小多,你真的长大了。”
      在哭声中,我听见父亲开心的叹息。
      我长大了,当我终于可以不去在意以前的事的时候,你却要抛下我了。
      我始终都记得那天父亲惨淡的脸上那朵愉悦的笑容,还有母亲始终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眸。
      “杨康,”那天,我们去火车站之前,父亲紧拉着阿康的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家沈多,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享过什么福……”
      “爸……”
      我任父亲把我的手放入阿康的手中,心中千回百转。
      “爸爸祝福你,得到真爱,一生幸福。”
      泪眼婆娑中,我看见父亲满足地笑了。
      我只在家待了一天,便在父亲的催促中和阿康一起坐火车回学校了。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下午好冷,阳光被乌云遮住,天空变得灰灰的。阿康说天气预报报道晚上会有雪,也许,这是下雪的前兆吧。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对于父亲,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即使气他不理他,也只是在他生活的很好的时候。他不好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会开心。这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吧,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道理吧。
      “还难过吗?”
      火车上,阿康扳过我朝着车窗外的脸,怜惜地说:“今天你哭的太多了。”
      “康,”我放松自己,靠进他的怀里,“为什么生活从来没有给过我十足的欢喜,它总是这样让人悲喜交加,让人好不容易快乐之后再重重地敲上一棒。”
      “因为这样,人才会长大。只有在痛与快乐中慢慢长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阿康像一个哲人一样说话,说得我想哭又想笑。
      “对了,你的考试怎么样?”忽然想起,他考试的事。
      “你想我考怎么样?”他对着我的眼睛,眸子里只有调皮。
      “我能想你怎么样,哼!”知道他又在试探我,关于出国的事,虽然我已经挑明我愿意让他出去,可他总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本来我想出不出国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我怎么能安心地出去呢。”他抚摸着我肿胀的双眼,一向阳光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康……”一种叫作感动的情绪突涌在胸臆间,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搂住他的头颈。许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康,你出国还早,我们现在别考虑那么远的事。我是很矛盾,我不想你出去,因为你一去就要去好久。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让伯父对我失望,他已经对我失望过一次了。康,你懂吗?”
      “我懂,我知道你最体贴我。”
      “所以,康,就让我们顺其自然,如果你考上了,就出去,如果考不上,我们就结婚,好吗?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缘故,故意考不好,康你懂吗?”我只愿你对我的心,永远都如今日。
      “那就让我们顺其自然,从现在开始,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快快乐乐地生活,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好吗?”
      “嗯。”我在他怀中重重地点头。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我们就常思一二。这种对生活的态度,是阿康最推崇的。
      父亲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我不知道,沈朵有没有回去看过他。我是在期末考就要结束的时候,分别接到了母亲和陈伯伯的电话。
      “你爸爸晚上走的,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前一天的时候,他还跟我讲起你,还吃了一碗鸡汤,他还说明天还想吃。可我第二天去他的病房,才发现他全身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母亲口气淡淡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生死。
      “你爸的后事有我们,他希望丧礼少花钱节约点,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你爸也不希望影响到你考试……”陈伯伯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
      寒假来到了,阿康陪我回家。
      再见到母亲,我吓了一跳。这么短的时间,不到五十岁的她,却有了七十岁的憔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没有像以前那样梳得平整,乱乱地披在肩上;脸上纵横的皱纹仿佛是在这十多天内刻画而出,曾经光洁的脸颊变得毫无光泽,嘴唇上没有了一点血色。
      “你回来了。”母亲没精打采地让我们进门,慢吞吞地从厨房倒了两杯水放到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问道,“你要回来过年吗?”
      “不是的,伯母。”阿康接过话来,“我想带她回去见我的父母然后订婚,年就在我们家过了。伯母,你不反对吧?”
      母亲摇头,看着阿康,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丝神采。
      “你好好待沈多。”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忽而又紧张地看着我,“你不会去抢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抢过沈朵的男朋友?看到母亲那慌乱的眼神,我又有些恍然,难道是江恩?
      “妈——”
      “你发誓,你不会抢别人的男人?”母亲紧紧地盯着我,眼神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怕。
      “妈,我从来没有抢过沈朵的男朋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发誓!”母亲指的是江恩吗?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没有对江恩有过觊觎之心,况且,我有阿康了。“妈,我希望江恩能和姐姐结婚,我对江恩也这样说过,是真心话。”
      母亲松懈了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在瞬间不再凌厉,整个人又变回那个呆滞的样子。
      我看着她,才知道,那个曾经漂亮的母亲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苍老的妇人。
      母亲说她要和沈朵一起过年。至于我,我想去哪里过年她都不关心。订婚的事,反正死去的父亲同意,她也无从反对。
      就这样,我跟着阿康去了南方。在那里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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