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回》声声溯兮

1、你可嫁他

　　大崇建国二十载余，无他特色，说书盛行。
　　要说言论极盛之地，必属帝都。四方来客，都要找个称心快意的时候，茶楼琴管，且坐且听；羁旅游子，找露天茶棚，歇歇脚也闻个热闹。

　　帝都如南召居这等大馆，总是要被官家掺进一脚，讲些贵胄们爱听的话，谈些大员们喜欢的事，久而久之，好没意思。

　　真正的趣都要去街头巷尾找，那些手拿木抚尺的说书人耳听八方，稗官野史讲得，城中秘闻讲得，忠良之士讲得，阴险小人讲得，传的不远，没人计较。

　　“前朝末代君王昔宗软弱无骨、昏聩无道，天下纷乱、盗娼四起。百姓们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呐。于是乎，于是乎！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这昔宗的御前都统兴兵发难，推翻前朝，建立我大崇。”

　　听者不满意了，一人朝头顶露天的说书人说：“几辈子的旧事了！谁听你讲这个啊！……”
　　另一人说，“你这等讲法不日就进南召居了吧！”
　　说书人自顾自将抚尺往案上一拍，摇头晃脑道：“按、住。”

　　“我大崇开国，平叛一统，太宗皇帝命武将心腹兰律征战四方。兰律一家忠肝义胆，一家六口有三口战死沙场。如今兰家次子兰和挂帅，征战东南，大局已定，只待兰和将军归京，封爵论功。”

　　哦，原来今日讲忠良肱骨臣的故事。

　　说句实话，这兰律将军家在帝都着实不显眼。
　　纵然府邸在皇城好地段赫然挂着将军府的匾额，许多不甚了解的连这家将军姓什么都不知。

　　不似帝都高门大户娶个妻妾办的人尽皆知，对个诗遍邀高朋日传千里，某日得罪了哪位朝中倒台又是风雨满城。
　　这家从来府前门客稀少，以一种极不符身份的姿态在皇城中安分活着。

　　说到底，大崇天下是太宗皇帝如何得来的人尽皆知，不怕人讲，更多是传为了美谈。

　　但天下取易守难，纵使天下易主，固有的戒备也未必就少几分。这种道理不止兰家深谙，京内统兵持符御殿的，若敢将那如履薄冰的心松一松，怕是麻烦不日就来。
　　京城待的久了，自是也看过前例，那杀一儆百的效用如今看来是顶不错的。

　　说书人接着道，“如今东南已平，只等这天下生灵的苦日子到了头，兰家也算是运蹇得终了。”
　　众人点头，似是赞同这样的忠臣良将是得有好报的。

　　可说书人话锋一转，道：“只是天不遂人愿，兰和将军在战场负伤，性命垂危，这兰家到底何果，只待两说啊……”
　　听书席间一阵惊异的骚动，接着又是一阵唏嘘。

　　东南边地。三天三夜，在驿馆换下的第四匹马也已疲困倒地，兰祈终是赶到了。

　　亲兵在帐外七里相迎，见三公子一齐跪身拜见。秋阳残艳，罗霄如血，他们的身后，赤地千里，白骨露野。
　　兰祈唇吻翕辟，却发现嗓子已哑然吐不出半字，他眸底猩红，死死地把住一个亲兵的护腕，难捱道：“二哥……”

　　众人领会，火速接三公子回帐。一路上踏过数不清的流髓尸骨，兰祈像被万支擎夭穿心，透不过一口气来。

　　到了帐前，兰祈怕得身颤，险些将牙咬碎，才敢掀了帘幕进去。

　　曾经护他于身后的二哥如今几近形销骨立，面色惨淡地倚在木靠上，兰祈重重地跪在榻前，将头埋在兰和的腿上失声痛哭。

　　兰和虚弱地偏过头用眼神屏退左右，抬手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兰祈的肩头。

　　兰和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将军，却也柔情，想自己时日无多，这个伏在榻边的弟弟分明是个刚及冠年的孩子，想着今后日子艰难，心下早已杂陈百味。

　　终于，兰将军开口道，“弟弟，待我嘱咐完这些，你便走吧。”

　　兰祈猛地抬头，兰和接着说，“我已托信，待我死后，叫母亲带着侄儿举家迁回云南，远离帝都，安稳便好。”

　　兰和一句三咳，“但哥哥，想让你留在帝都，你守着天子脚下的百姓，也……守着父亲和大姐的坟茔……”

　　兰祈泪流了一脸，不住的点头，“我知道二哥……我知道……”

　　“璩宁候府小侯爷战逸是我至交，待我死，你可嫁与他，让他护你周全，哥知道……哥只有这法，你鲜少看过这世道，没能在帝都给你留个家，便得给你再寻一处，不必万事靠自己……原谅哥留你一人……”

　　兰祈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五脏六腑像被黏在一处，“二哥我……”愣了好半晌，兰祈木木地点头，应了句，“好。”

　　兰和也放心地略微点头，接着道，“弟弟……别将这些痛贯心膂的东西整日背着，你还年轻，哥想你高高兴兴……”

　　兰祈泣不成声，“好……好。”

　　兰和眼眸微闭，滑落一滴男儿泪，“好罢，走吧。”

　　兰祈眸底颤动，激动起来，“不！二哥！我不走！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母亲还在等你！！哥姐都去了，你别再丢下我！二哥！！”

　　兰和强撑，“走吧弟弟，苦了你从小见了太多亲人死别，这次就别看了。大哥葬在西北，如今我葬东南，待我死，便同亲兵将士和这些无辜百姓一同埋下去，这里春生夏长，很不错的…… ”

　　待他半疾半徐地被亲兵们拖出帐子，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尽了一般，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亲兵们吓得不轻，慌忙叫着他。

　　兰祈耳边几重音在回响，眼前黑影一片盖过一片，可他好像看见了一身影，从不远处朝他冲来，径直到了自己身边，然后那人托着自己的身子，攥着自己肩膀的手劲大得令他发疼。

　　然后……没有然后了……他累得要命，重重阖眼。

　　临沉昏的当口，他鬼使神差地轻喊了句，“战逸……”

　　兰祈做梦了。
　　都是陈年往事。

　　母亲在皇城外牵他一路，嘱了又嘱，终是目送他入了深宫。

　　初入宫时他左右难受的要命，身边没有阿爹阿娘，小小年纪便生出来浮萍一样的飘零感。
　　那时他同宗室子弟们一同在宗学受课，他已知道自己同那些骨子里流着天子血脉的人有所不同，是了，整个宗学，或许是整个皇宫的同龄之人中，也只有他不同了。

　　但那时的小兰祈并不折腰，甚至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硬气，以至于在七皇子打趣叫他“小金舆”时，他目泛冷光，几近脑袋一热就跟皇子殿下缠打起来。

　　天知道那时的小兰祈是如何厌透了“金舆”这二字。
　　要不是这该死的金舆入命的破命格，怎地会有那占星官手捧一道圣旨来家，母亲纵使万般不舍也只得送他入宫。

　　什么狗屁五华山虹光乍隐，天狼星蠢蠢待现，什么荧惑守心，金舆冲煞，那些人只叫他空见不成爹娘哥姐，都是混蛋，他只这么想了。

　　可偏偏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自从他一入宫，几位深感不适得邪门的娘娘们渐好了，就连从出世起就病恹恹的玦怡公主都活蹦乱跳了，更坐实了他小金舆的名号。

　　甚至有传陛下听闻宫内祥和如初，龙颜大悦，爱女心切，要在不久将来将玦怡公主许给兰将军府。

　　小兰祈闻言将一口茶水喷得一滴不剩，害怕地撇过头问随行的小侍从，“那个……玦怡公主……是不是尚不满三岁？”

　　于是与七皇子这一闹不但泄了心头之愤，还让他在四方天的皇宫名声大噪，提前被预定了圣上的乘龙快婿。上至陛下后妃，下到奴婢差役，可是都知道“小金舆”了。

　　只是这次闹过之后，小兰祈便后怕了，他大打出手的可是皇子，重了可是连累全家的，他就算是失心疯了也不该如此做事，入宫前母亲的嘱咐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成？

　　于是一连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可是不日后七皇子的母亲襄贵妃便请他去了内宫里。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位后妃娘娘，初印象除了温婉貌美大抵是没有其他了，殊不知不一会还让他见识了何为容人之量。

　　兰祈有些局促地跪拜襄贵妃，抬眸看见七皇子正襟危坐在贵妃身边，强忍住笑朝他挤眉弄眼。

　　说实话，那时他的心稍稍松快了些。

　　襄贵妃笑着叫他起身，只说前两日的事是两个孩子闹着玩儿的，皇儿没细讲，她也没过问，叫他不必悬着。这下兰祈才一下子落心了。

　　襄贵妃温婉道：“这回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还有这是我侄子，璩宁候之子战逸，近月入宫听了你不少事，还听闻你是兰将军之子，对你百般好奇的，想让我引见，你们快去熟络会儿。”

　　兰祈偏过头去，果然看见一少年坐在旁边。自己莫不是紧绷地入神了，怎地连这样一个大活人都没看见。

　　那少年唇角微翘着，弯腰和他对视，脸上稚气未脱，语气中不乏揶揄，“你就是小金舆啊？”

　　或许是因为刚从这别名的风波中死里逃生，又或许是面前少年眉目的轮廓太过姣好，看向他的眸色自带深情款款，总之与先前的反应大有不同，小兰祈怔怔地咬着下唇，轻点了两下头。

　　一旁坐的七皇子惊得张着嘴，心下感叹这小东西竟还两幅面孔示人呢。

　　然后……梦境不甚清晰。

　　一会儿小兰祈央求战逸下次入宫带景丰记的茶点，不日又成了筱叶楼的桂花酥。

　　一会儿是宫禁当口小兰祈拉着战逸不放，两人不知原委竟在宫中草丛里睡了一宿，接着兰祈便惊天动地的大病了一场，探病的甚至连皇子都来真了几位，可他只一味傻笑。

　　画幕一转，大哥去了，托信说取好了待几年祈儿及冠后的字，那天兰祈捧着大哥亲笔的“珪月”二字哭得气短。

　　当天晚上战逸竟拉着兰祈去镜湖犯禁烧纸。

　　兰祈抬头问他，“战逸，你说这纸钱能送到大哥那儿吗？”

　　战逸说，“不一定，有半路截胡的也说不准，但你大哥护了连城的边地百姓，没有你烧也有别人烧，他必定缺不了钱花。”

　　……

　　兰祈自己都困顿，战逸……战逸……那些事里怎么全是战逸……纵使要嫁他了也……咦，是谁说要嫁他了来着……登时睡梦中脑子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