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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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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人,他叫……”
“找人?”在外架桌子记账的先生抬眼,随即手里唰唰写了几行字,扔来一张空镖单,“三十块钱,写完自己张榜。”
“三十块钱……我要去哪儿张榜?”
接了钱,记账先生语气有所缓和。他指了指旁边的告示墙,却仍有些不客气。
“自己写完找个地儿贴。”
但漠哦了一声,写了寥寥几笔,却不好在满墙的单子上找出空位。他只见到两个,正中心和边角。紧接着他又发现边角旁边也挤着一张寻人的镖单,上书“寻父母,若成功,当以《无生不灭》为酬谢”。
但漠只好踮脚尽力把他的榜单往最中间拍。刚粘上去没多久,他身后的来人就当他面揭了这张榜单。
“你叫但漠?”其中一个稍矮的人问,“你要找封瑶?以你的一个人情为酬劳?”
“是的,”但漠点头,“一个人情,我可以以命相抵。”
那个人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这单我接了,”那个人说,“我知道他在哪儿,跟我们来吧。”
风紧。
他抬起手,运气翻手,裹着灵力的手背抵挡住袭来的劲力。
枯叶点落,轻飘飘地浮在他旁边,触地即碎。
封瑶在树荫下抬起头,眸中沉下了神色。
“何须遮遮掩掩,”他说,“前辈既然来了,大可说明来意。何必用这些偷偷摸摸的伎俩。”
不远处的枝头一颤,飘然荡下一道青柳。
“那张图在你这里?”
“什么图?事先说好,我愚笨。话不说明白,我可听不懂。”
“《无生不灭》。你贴的镖单,上面有写以《无生不灭》作为酬谢。”
《无生不灭》,当今多数能人异士的争夺目标。《无生不灭》是长生诀的残卷,是一幅画。
长生诀整部秘法是可以叫修炼者短时间内高强度提升实力,并且能够持续稳定增强的力量。
《无生不灭》,是长生诀的开篇。
无人知晓长生诀的形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长生诀碎作了许多部分流落各地。
长生诀的残卷会互相吸引,只要有其中一卷,就可增加集齐的概率。
纵使概率极低,可尽利的门路明明晃晃地摆在面前,不能无人不引贪欲。
二十四年前,天劫显。即便不曾有人明言,然却证实登顶的时候到了。
所有人都默认,只有成为顶峰至强者,才能靠着自身实力跨过天劫,亲历世界的另一端。
另一端有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所有人都说,另一端有翘首以盼的事物。
其中最为广泛流传的,是另一端有长生。
长生,究竟是乐在逍遥,还是永远的锁镣。
没有人会主动往悲观的方向思考。何况天劫的背后,承担着那么多无数日夜幻想的美好。
由此看来,哪怕只有沧海一粟的几率,仍然足以引得无数人争先恐后去抢夺那个唯一的名额。他们争着抢着去闯天劫。
实在不足为奇,不以为道。
“确实在我这里,那又如何?榜单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前辈,您要用我血亲的下落来交换。不然我不会把《无生不灭》交给您。”
“你能拦得住我?”
封瑶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能紧盯着枝头。铺天盖地的威压叫他喘不过气。可封瑶忽地笑了,倚着树干不使自己显尽谦卑。
“《无生不灭》在我手里,除我以外,不再有别的途径。即便是这样,您偏要勉强么。”
树上的人冷了语气:“什么意思。”
“《无生不灭》只有我能释读。”
封瑶乐着:“我要是死了,长生诀就再不能面世。您要当那个罪人吗?”
就在威压越重的时候,忽而有一阵劲风,直愣愣地刺透了灵力所造的无形结界。封瑶长呼一口气,歇了大半绷紧的肌肉神经。
枝头的那个人欺软怕硬,见来了不好惹的,立时踏着树叶不见踪影。
“人已经给你带到了。这张榜单我就拿走了啊。”
“啊?我没太听明白——”
“按照说好的,你见了这张单子就得知道是我。哥,咱们走吧。”
“欸!”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跌出来一个小男生,容貌年龄看起来和封瑶相差无几。
小男生稳住了脚跟勉强站定。小男生转过身,讪讪然和封瑶对上了目光,扯着嘴角干笑。
“我是受人所托,来找封瑶……”他转了转眼睛,“你是封瑶吧。”
封瑶眯起了眼睛。
“我姓但,单名一个漠。但漠就是我,”但漠打量了一眼他,突然语气松快不少,“我受师父所托,前来寻你。”
封瑶不为所动:“然后呢。”
“然后?”
这确实问倒了但漠。
“然后,”但漠嘶了一口气,“我师父也没告诉我要找你做什么啊。”
这个漂亮的小子傻里傻气的,看起来不像是有杀人越货的头脑。封瑶按下心神,干脆主动和但漠提议。
“我和你走,”他说,“我去见你的师父,问问他为什么找我。”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你听到了什么。”
“大概是,”但漠思考了一下,“全部。”
“全部?”封瑶挑起眉梢。
但漠见状不好,急忙自辩清白:“我打不过啊,我力不如人。我当时,我去帮你只会成为你的拖累。”
实话无疑。封瑶偏过头,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旁边的小个子。
但漠比他矮一点儿,但漠的头顶刚到他的眉毛。而且但漠看起来白净得不似自小在黄沙红尘里摸爬滚打,受尽磨难的模样。
“是你找来的刚才那两个人。”
“也不能说是,”但漠告诉他,“我为了找你去贴榜单,他们刚好揭榜了。他们说能带我来找你。我就过来了。”
“贴单需要报酬。你能给他们什么。”
真不是封瑶挑剔。但漠妄论金银玉石穿戴于身,他满身去搜罗,兴许只有那柄长剑最贵重。封瑶自认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大善人。
可是但漠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以至于封瑶隐隐担心,莫不是这小子把自己抵出去当酬劳。
但漠被盯得悚然:“你这是什么眼神。”
封瑶说:“或许是对失足少年的担忧。”
但漠说:“我会揍你的,真的会揍你的哦。”
能够张贴榜单在最显眼位置的前提,就是但漠对自己的酬劳有很大信心。他很有自觉,知道所给的报酬不足以叫人争先恐后去拼命。
但漠下山的时候只带上了他的若水剑,别无其它。但漠不可能把他的法器用在寻人启事上做抵。
“如有豪杰慷慨相助,将此为其赠情。日后若有所求,无畏刀山火海,必定抵命相付。
以此据为证。”
“你拿你的人情做酬谢?居然这样还有人揭榜。”
“别小瞧人,我的承诺很贵重的好吧。一个人情,一件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做好。”
封瑶嗤笑:“就你。”
没有反驳的答应。封瑶心里奇怪,偏过头去瞧,瞧见了但漠微微低垂着的眉目。
但漠其人美姿颜,好言语。但漠实在叫人喜欢。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的生活满溢成江河,笑起来的温度又容易叫人恍惚。
而但漠本身是一个精致漂亮到冷傲的人,敛去神色时颇有种刻薄的游离。
但漠的语气不见气愤。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因为你随意舍弃我的剑。
封瑶诶了一声,要笑不笑地应了一句,听起来可真让我伤心。
用于运载的法器比较草率。但漠使用的法器是他随处折来的两片嫩叶子。但漠挥手成阵,被法阵驱使着叶苗增大而巩固。
封瑶不愿意信,绕着一扁叶舟来来回回地转,转了半天仍旧忧虑重重。
封瑶停下脚步,摸索着下巴颏:“你这能行么。”
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漠同样不敢轻易作保:“不清楚。”但漠干脆让封瑶亮出他的法器:“省的路上颠簸还要疑神疑鬼。”
封瑶却摇头:“我没有法器。”
但漠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封瑶实实在在地告诉他:“我没有法器,但是我没有带过人一同瞬移。”
但漠不以为然:“你可以现在积累经验了。”
封瑶确实没有承载交通工具职责的法器。
他日常出行全靠身法,偶尔会用一些根据计算方位定向的功夫。那个功夫总是只用于本人,不曾有过携伴同行的例外。
而这个例外现在有了。
“使用条件的变化可能会影响方位判断,”封瑶偏过头嘱咐,“你要抓紧我……要不然我来背你好了。”
“不用!”
但漠大咧咧地抓住了封瑶的手臂。
“哝,就这样。这样就行,”但漠催促着,“你知道地址么。你要不知道地标我画给你。”
封瑶瞥了一眼但漠的手,又瞧了一眼但漠本人。他和但漠仍旧保持有一定的距离。
“你在脑海里想着那个位置,”封瑶用另一只手敲了敲太阳穴,“我直接把落地点确定在你脑子里念叨的地方,就不需要特意告诉我了。”
“诶?真方便。”
“别走神。不然传送的位置我也不能确定。”
好吧。但漠嘀嘀咕咕着真拿你没办法之类的话,而后闭上了眼睛。
门柱的纹路,垂下的床帘。推开了窗扉,能从窗口看到庭院里叶影稀疏的桑树。
但漠依稀记得,他和师父在桑树下埋了一坛黄藤酒。
时常在桑树下修习功课,但漠往往举头望天,能被桑叶砸脑门。兴许还能带下来一两只蚕蛹。结果的时节,师父架着他往上打,打了一地紫星点点,又要挨个儿捡。
那个时候,在那时,但漠要是不好好练功,师父就罚他打扫庭院。但漠一边扫着地,一边杵着扫帚上树摘桑葚,俄而还会被掉下来的蚕茧吓得仰头往树下翻。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藏匿于熟稔的思念如同麻线。但漠光是想起树冠下的影,忽而温热了眼眶,哽咽在喉却不能言语。
嗖——啪。
耳畔炸响破空声。
而脚下没有任何能够立足的土地。
他们就像是一对被卡着脖子的鹬,踮着脚尖,无知无觉地向下抻。
但漠最先睁开眼,紧接着他就不敢闭上了。
在两个人被重力往下掼的转瞬间,但漠下意识扒住了封瑶的肩膀,把自己牢牢的挂在他的背上。
空中撕扯出一连串但漠的哀嚎,而响彻于封瑶耳畔的只剩下了一句话得以听清。
但漠惊恐着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恐高啊!”
尾音盘旋在半空。
“你别拽我!”封瑶挣扎着,颇感徒劳的无奈,“你别嚷!你定下心神,我再试一次!”
“这么高我没办法冷静!”
“你招来你的法器啊!”
“我现在,我现在我只想活着!”
封瑶彻底放弃和但漠的交谈。
瞬步影移相当于空间转换,需要确定地标再折叠纬度越到位置。
这样的功法对于个人来说很便利,不需要高超的方向感和丰厚的地理知识储备。却也有明显缺陷,那就是施法人必须注意力全权负责去完成这个法术。
封瑶对这里不熟。但漠看起来仍未从失重感里寻回他的理智。
空间转换不给他们时间。他们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以至于在缓过神来时已然下坠到接近风沙破地。
封瑶伸出手,他下意识护住但漠。
而但漠紧闭着双眼,惊慌到皱起了整张脸,却记得临了凭直觉用灵力随便叠了两三个阵。
阵在半空悬着,他们跌碎了法阵,多少平添些阻力而不至闷头往下砸。
而在最后,封瑶转过身,他仍然护着但漠,打算以背脊和地面硬碰硬的刹那。但漠来不及反应,只好张开手臂,用手肘内侧斜着垫住了他的脊柱、后脑勺和脖颈。
青蓝相间的一团在坡上大力地弹了三弹。顺着坑洼的坡地,一路往树林那边滚落。灌木丛四散开,他们划过尖锐的枝杈,径直砸进了树干。
他们顺着树身,撞向了灌木丛。
树叶飒飒地落了满地的影,掩盖不住两声同时响起的闷哼。
但漠抽出手臂时,和封瑶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挣脱出乱七八糟的树木丛,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
封瑶仍然揉着闷疼的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本来应该有人应一声,解答或者胡咧咧自己也不知道,这样乱七八糟的侃大山。
可是封瑶半天没有等来有人接话的动静。他抬起头,瞧见但漠皱着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注视着不远处的一个东西。
封瑶顺着他的目光去远眺。
封瑶看见了,在废墟中伫立了一个清瘦的青年人。
那道暗红色的人影同样瞧了过来,比他们的个子高了一小节,且不太多。风吹起那个人披散着的头发,玄色的中长发和破烂衣摆齐齐被风甩开。
他们都看见了那个人的面容。
而那个人冲他们笑了一下,皱眉微微笑着。整个人见不得快活,尽是道不完的苦涩。
那个人星火一般的散在了风里。
那个人的模样不是见一面就好忘记的。那样姣好的容貌,不是可以转瞬即逝的。封瑶偏头,顺而去见旁边相像的但漠。少年的容貌相似而给人的感觉差别甚远。
但漠张了张嘴,半天没出声。
最后他说:“那个是我。”
“未来的我。”
但漠平静地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