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为墨》行行复行行

1、第 1 章

　　一座破败的地宫里，暗红色的花纹缠绕在房梁地面和大大小小的柱子，看不出来是红色的花纹脏了，还是原本就是黑色的纹路沾染了血迹。
　　这里是地府最诡异的地方，比一般的宫殿破败寒冷，看起来本该是鬼魅横行的不错地点，却落满了灰尘。很多魑魅魍魉路过这里都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绕开，连略大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走进地宫，不时会踩到碎骨，一路无光，只有尽头的一把散发寒气的剑周围发着幽幽绿光，它的干净与周围的脏乱格格不入，像有什么东西不时清理过，显得格外渗人。
　　这把剑通身像上好的古墨，浑黑不掺杂质，质感光滑，无特意的雕琢，在剑鞘上浑然生成一个字：川。
　　这把剑在这里就这样一直待着，千年，万年。传说能拿起这把剑的人会是地府中能力的佼佼者，统领地府的诱惑曾经引得无数妖魔鬼怪甚至是人类冒险来试。
　　可是这么久了，就是持帐使生死官这些历经古往今来的存在，也只见过这剑舞动过一次。
　　那距今已经七万年，仅此一次已经让地府天翻地覆，天地混沌，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地府受重创，在风雨中摇曳这些年。
　　如果可以，地府官方和常鬼游魂希望这辈子都不要看见这把剑出鞘第二回。
　　因此对这把剑的畏惧恐慌远远大于贪心，为了防止剑被拔出，这些岁月里，凡是在附近鬼鬼祟祟的身影都会被抓走。侥幸进入宫殿里的，轻则被剑气所伤，重则直接化为白骨或者魂飞魄散。
　　用九死一生形容这里都已经显得极其乐观。
　　而今天，整座宫殿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幽幽光芒，不论在地府的哪里，都能看见。
　　生死殿中，生死官和持帐使坐在主座。下首坐着两大长老各带两位护使面色凝重。
　　“最近有人靠近那里吗？”生死官问着一个小吏。
　　“报告大人，不曾。”
　　“今日带回来的可有异常？”
　　“生辰八字普通，正常的因果轮回，生前也不曾做过什么极善极恶之事。都是再平凡不过的鬼魂。”持帐使合上生死簿道。
　　“这该如何是好？”三长老见毫无线索急道。
　　“主笔使呢？”生死官略顿一下问道。
　　“在公堂上记录功过。”
　　“带他来，我们去忘川水。”
　　周围几人大吃一惊，却无法辩驳。
　　自七万年前，自那一场大战之后，那个人坠入忘川，他们这些人有多久不曾到过那片地域。
　　奈何桥，孟婆汤，忘川水，抹去几分悲欢离合，见证多少是非对错，带走无数执念与不甘。
　　平静的河水，没有波涛汹涌，不会释放戾气，连流动都是极缓慢的，却是令人恐惧的地方。
　　七万年了，这水毫无变化，只是默默记录了两位长老在这里彻底消失，还有，一个魔头，或者说是孩子，在这里魂飞魄散。
　　生死官曾站在这五天五夜，那个少年却再没有出来过。
　　到达忘川后，几个人散开查找异常，他们这位生死官的想法从不喜表达出来，但他的智慧是不容置疑的。
　　“你不是一直避免刺激清源吗，怎么现在……”持帐使瞄了一眼主笔使，强行压低声音说。
　　“那个人再怎么厉害，也无法一次就封印记忆直到十万年百万年，他们之间的执念那么深，想起来不过是早晚的事。”生死官眼睛都不转，却让持帐使身子一僵。
　　不过是，早晚的事吗？
　　持帐使苦笑一下，再转头已是恢复平静表情。
　　生死官看着持帐使转身假装漫不经心，却很有目的地往主笔使那边走去。
　　他也说不好自己的心情，但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分神。
　　急促的流水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本来沉睡的忘川水没有目的冲击着，渐渐汇成一个旋涡，仿佛深不见底，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它真的吸不吸人无从得知，但很明显十分吸引人的目光。
　　随着旋涡的汇聚扩大，另一边的光亮愈加明显夺目，是那把剑。
　　突然漩涡中心浮现一个人的头颅，用淡蓝绸缎高高束起的长发，紧闭的双眼，仿佛没有生气。
　　接下来是身体，修长的身形，穿着黑色细线勾绘出一幅水墨丹青，以绸缎的白为底色，衣襟、袖口，下摆以及腰带都是墨蓝条纹绘着不知名的纹路。手无意识地伸展着，戴着墨黑色有花纹的护器，脚上也是同样的布料。
　　虽说是从水里出现，却不沾水渍和灰尘。
　　持帐使侧头看清源，发现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眼底依旧一片平静，就又低下眼睑去观察忘川中的景象。
　　随着这个人的全部脱离忘川，遥远的剑光一下子变得强烈，然后迅速消失。
　　片刻之后，那把剑从上方飞来，径直停在白衣人身前，剑自带的光亮渐渐把那个人也笼罩在其中。
　　不时有小鬼小吏围拢过来，可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胆大的靠过来，可也是不敢乱动。
　　哪怕在惊异的景象，哪怕再好奇，没有命在安可试探？
　　七万年前，两位地府长老在这剑下，没有轮回，魂飞魄散。
　　那可是长老啊，地府这些年出过几个长老，到现在四个长老之位还没有补全，可知到这种境界是有多难。
　　长老尚且如此，其余的小虾米，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铺路的吧。
　　所有人都没有轻举妄动，站立原地。
　　只有三长老把黑气化为铁锤，握在手中，准备随时冲过去。
　　“老三，莫要莽撞。”大长老暗暗咬牙。
　　三长老别的不说，就是性格太冲动，这么多年还和当初一样。
　　“是。”三长老强压心绪，把铁锤收起。如果说世界上唯一能出言管住他的，怕只有这一个人。
　　周围很多鬼魅已经是冷汗直流，流不出的便战栗着。
　　旋涡消失，水面逐渐回归平静。
　　白衣人睁开眼的瞬间，剑“嗖”的一声落到他手里，突如其来的威压，使得方圆几里的精魂鬼怪，都不约而同照这个方向低着头深鞠躬。
　　威压不是人有心释放出来的，是忘川剑认主的力量，这种程度，几位大人还是可以保持定力，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不是他，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很明显气场、给人的感觉、性格大不一样。
　　围观的目光里都有陌生，还夹杂着不知是庆幸、失望、不甘、畏惧、又或者别的情感，在不同人心里弥漫。
　　臣服，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绝对的能力，与沉着的性格，除了身份成谜，和……
　　一句话，就是不清白干净。
　　多讽刺啊，在地府里，还会被说成不干净。那得多不干净。
　　如果那袭白衣听见这些言论，大概会……认同吧。
　　听说过忘川的传说吗？
　　奈何桥上孟婆汤，奈何桥下忘川河。
　　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血雨。
　　人间男女花前月下许的山盟海誓大多都有一句，若我先死，定不会喝下那孟婆汤，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地府每天生生死死那么多人，自然有许多人不愿喝孟婆汤，有着各种不愿忘记的事或人。
　　可是这是地府，要么排着队喝孟婆汤等待轮回，要么就跳下这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可再入轮回。
　　在这千年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所爱之人度过奈何桥，却无法与他或她相遇。
　　漫长的岁月里，一个失去自由，渐渐对时间麻木，对来往游魂爱恨情仇麻木，对信仰麻木灵魂。
　　忘记了本身要等待什么，渴求什么，再然后什么都忘了。浑浑噩噩中，就度过了千年，等待着轮回。又或者坚持不下去魂飞魄散。
　　有首童谣不知人间听过否：
　　奈何桥，路遥迢，
　　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毫不夸张地说，能找到的所有负面感情，这里都有。鬼魂化为恶鬼幽怪也有，总之就是所有避之不及的东西。
　　冤源缘怨，真的能成为执念，让人熬过千年甚至更久吗？
　　白衣人，哦不对，是忘川使，那把剑也有名字，忘川。忘川使没有记忆，连名字都源于一条河，却有历经世事的沉稳。即使没有修炼过，却对地府的力量运用自如。
　　忘川河水中的磨难与黑暗在他身上看不出分毫，可是谁都不会认为他在水下是平静安稳没有痛苦地活着。
　　之后很久，地府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实权者，忘川使。多少次的判断、预料、对案件的审理、对犯案人的处决、对地府的保护，都证明他的当之无愧。冷静，聪明，公正，责任感，下手干净利落，从不手软。
　　对他的怀疑质疑早就烟消云散，剩下畏惧、敬佩与服从。
　　所有人还是各司其职，像以前一样，只有主笔使被生死官分配到忘川使身边，依旧是原来的工作，只是方便忘川使询问查找一些档案。
　　虽然持帐使有些许不满，但他也知道为了大局，他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调去，就只能接受。
　　只是渐渐地，生死官发现，忘川使，既不像他们拥有七情六欲，也不是丧魂之类的无七情六欲，而是单单缺了一情一欲。
　　忘川使有时听主笔使审理记录鬼魂们生前的是非功过、因果轮回，理解不了他们为爱所做的一切。
　　生死官不知道这和忘川河是否有关系，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忘川使只认是非的黑白，无法了解爱带来的灰色地带，这让他刚正的同时也太过无情。
　　所以一遇到去人间的机会，生死官就请忘川使去，他觉得就算找不回那一情，多少沾染一点也是好的。
　　生死官也就是多听了几次持帐使的抱怨，“人间多远啊，你看看清源都累成什么样了，这样东奔西走，连见他的次数都少了。”
　　他不想解释，暗暗摇头。他们都看不出来，他也不想摆在明面上说，只是几句牢骚，他能忍。
　　再说持帐使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就凭他只对自己抱怨，而不是对忘川使，就够生死官咬牙切齿的，“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