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利瑞斯来的旅人》邵苏别

1、序幕

　　松枝一节一节干枯在雪地里，灯火通明的阿文尼亚却容不下这么一点绿色，洋洋洒洒地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企图掩盖风雪里的血腥味。行人步履匆匆，追逐着夜色和创世神雕像的光辉赶到刑场，挤在一众来看热闹的人堆里，拼了命往里瞧。可惜阿文尼亚的夜色太浓，他只瞧见深褐色的血融了这长达半年的积雪，正冒出一股腾腾的热气。

　　这人来晚了，可惜没瞧见那纯正的黑褐色魔法阵，层层叠叠繁杂的魔法纹一环套一环，是传承最古老的纹路。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硝烟味、热卖的魔药味以及教徒身上沾染的熏香。人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是当个热闹在看，少有人会关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里有多少手沾满了鲜血，连修道院的修女都在诉说罪孽。

　　赫利瑞斯最高执行庭刚刚失去了一个安静祥和的早晨，一队队长康德·斯特格尔夫抖落沾满霜雪的披风，坐在不久前刚架好的壁炉前烤火，试图驱走周身的寒冷。

　　“阿文尼亚晨报、汀兰河报、赫利瑞斯新闻报……”洛维尔·派特夫把早上收到的报纸卷成纸蜻蜓的样子丢给沙发另一边的康德，“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什么？”康德·斯特格尔夫依旧把两只手都靠近壁炉，丝毫没有要去接报纸的意思，“昨晚那群提灯教徒当街杀人？”

　　“伊莉奥斯·摩洛！你的妹妹！”洛维尔站起来走到康德身旁，“教皇将她发配到我们执行庭来了。首席应该会把她分到我们两个队伍中来。”

　　康德早已猜到对方的意思，此时此刻终于露出了马脚，但他仍旧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跳动的火焰上移开，大发慈悲地落在洛维尔的脸上：“怎么？”

　　“她是你的妹妹，你不希望她在你的队伍里？”

　　“养女而已，”康德站起身，转而向外面的风雪走去，“首席把她分到了六队，卡列队里。”刚绕过一道半世纪前修筑的立柱，便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人物——伊莉奥斯·摩洛，他名义上的妹妹。她来得很早，几乎是天刚灰蒙蒙地亮起来，就已经走进了执行庭的大门。昨夜又是一场暴风雪，但她只在制服的外面套了一件旧的深灰色的披风。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不会穿这么沉重、暗淡的颜色，可是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执行庭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打扫卫生的仆从、打着哈欠的守门人、还有一只浑身金色散发着快乐气息的小狗。它是这里唯一注意到她的人。

　　这不是伊莉奥斯第一次来执行庭，灰白色的建筑风格和教廷一样，上面雕花的纹路十分老旧，墙皮斑驳脱落，有无法用魔法消除的伤痕，显示出这座建筑不菲的勋章。门厅内挂满了各队获得的奖章，还有用魔法永驻的全家福，她认识上面第三排靠近最中间的那个男人，他是康德·斯特格尔夫，斯特格尔夫公爵家的长子。

　　康德没有上前打招呼，他干脆绕过了她从侧边走过去，一路上他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对于伊莉奥斯，对于斯特格尔夫家族，从街角巷尾到教廷高层，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教廷的高层多少要一些颜面，他们起码在明面上保持风度，但街角巷尾地愚民不一样，他们肆意张扬地吐露着搬弄是非的舌头，在外面用如何肮脏下流的口吻诉说这个故事，他已经听到了太多。可是风暴中心的他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握紧拳头从旁边漠然走过。

　　有一些年轻的执行官远远地看着她，伊莉奥斯知道的，她对此熟视无睹，任由发梢和肩头的风雪融化，一滴一滴地滴在执行庭明亮可鉴的地板上。金色小狗快乐地摇着尾巴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小狗知道什么呢？它分不清好恶，只是欢快地踩她落下的水珠。

　　“你是今天新来的执行官吧？”一位面善的女仆贴心地接过她手里的披风，递给她柔软舒适的毛巾，然后将外套挂在合适的位置，说：“我是苏珊·斯特尔。你可以叫我苏珊。你来得好早，除了要出任务，他们一般都不会来这么早。”

　　见伊莉奥斯一直盯着小狗看，苏珊笑着介绍：“这是戴夫，西尔维多的好伙伴。用过早饭了吗？今天有临冬城的霜雪果酱，你可以尝一尝。”

　　“谢谢。”伊莉奥斯接过对方递来的面包，尝了一口上面晶蓝色的果酱，冰冰凉凉又带着一丝甜味，她很喜欢这个味道，但可惜她刚吃了一口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对不起，浪费了你的好意。”伊莉奥斯不得不抱着一杯滚烫的热水坐在沙发上，戴夫就卧在她的脚边，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半块面包。伊莉奥斯制止它的举动，向它摇摇头说：“不可以。”

　　“苏珊小姐！早饭做好了吗？我快要饿死了！”刚坐下没多久，一个清亮的声音便传来，“我……”他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伊莉奥斯，话开始在嘴巴里打结：“我……伊莉……你是……”

　　伊莉奥斯站起身：“伊莉奥斯·摩洛。”

　　“我的天哪，兰姆利特创世神在上。居然真的是你！简直是疯了！”少年的心事藏不住，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怎么了，小西尔维多？”洛维尔刚刚结束和康德的对话，从内廷走到外面，也见到了安静地站在门口的伊莉奥斯。他堆起笑容，上前两步热情地握住伊莉奥斯的双手，说：“是你，伊莉奥斯·摩洛，之前在最高审判庭里，我们见过的。我记得我还接到过你的审判指令，黑色十字剑，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的审判标志？”

　　伊莉奥斯没有接话，反而是洛维尔在继续说：“今后就是执行庭的一员了，我老早就听说过你的名讳，听说你要过来，我还特意向首席提起，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六队的卡列队长很是欣赏你……”他没来得及说完自己的豪言壮语，卡列已经从门外走进来，眼神轻巧地瞟过他，落在伊莉奥斯的脸上。这是一个穿着镶着金边魔法袍的中年男人，他脸上的络腮胡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用不知道哪个世纪的艺术修饰成了不伦不类的样子，短而粗的头发硬邦邦地竖在脑袋上，看起来不怒自威。

　　伊莉奥斯朝他点点头，卡列却像是没有瞧见，粗犷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西尔维多！没有事情做吗？”

　　被叫做西尔维多的少年猛地从沙发上弹起，还没有走两步，就看见事务官将一份文件交到卡列手上，说：“昨夜的案子，两个当街杀人的灯塔异教徒。这个比较简单，可以带新人去。”事务官的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伊莉奥斯身上，后者明白对方的好意，轻轻点头以示感谢。年轻的事务官小姐笑了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西尔维多！”还是卡列粗犷的声音，而后还有一些不情不愿的声音夹杂进来，“伊莉奥斯·摩洛！出任务！”

　　伊莉奥斯立刻走向门庭外，卡列看了伊莉奥斯一眼，说：“过来登记名册！”说着，直接撂了一个本子给她，上面写着不同编号的魔武。

　　“去挑一些魔武，再加三个保命卷轴。”卡列已经扭头离开了，紧随其后的是西尔维多和蹦蹦跳跳的戴夫。

　　伊莉奥斯并不清楚应该选择怎样的武器，她静静地望着一仓库奇奇怪怪的魔武回想起事务官简短的话语，这次的任务是两个灯塔的异教徒，灯塔的提灯行者素来修炼的是黑魔法，于是她选择了一些专克黑魔法的魔武和卡列特意交代的报名卷轴，东西比较多，她只好凭空绘制了一个空间魔法阵将这些东西转移到无主空间内，收拾好一出门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库房门口，似乎在等她。

　　“选了什么魔法杖？”卡列闭目养神，却还是问了她一句。

　　“我不需要魔法杖。”伊莉奥斯冷静地说。

　　卡列睁开蓝色的眼睛，望向伊莉奥斯，突然笑了一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你已经达到顶级的魔法尊者的行列里了？”

　　伊莉奥斯没有回答，陈旧的马车“格拉格拉”地行驶在深灰色砖石铺就的路上，车内有些拥挤，让戴夫不得不直起身子趴在西尔维多的腿上。它粗重的喘气声也让沉闷的空气增添了一丝活跃的气氛。

　　大约走到一半路程，卡列从怀里取出文件，封口处青蓝色的封印魔法阵刺痛了伊莉奥斯的眼睛，她认出来，这是最高审判庭的审判指令，曾经她也是坐在法庭上发出一道一道审判指令的人，而如今她只能听命行事。

　　“青鸟，是大法官波尔的审判指令。”西尔维多认出这份文件的主人。

　　卡列用特有的解封魔法阵破开封印，关于这一点伊莉奥斯很清楚，每一位审判官的审判指令标志都不一样，而能够解开这个封印魔法阵的只有审判官亲自设置的解封魔法阵。为了确保封印是被对的人打开，最高审判庭想了不少的办法，最后还是要靠人力传播。卡列解开封印魔法，纸面上立刻浮现出两个名字“伊森·斯塔里、艾克利·斯塔里”。大约只过了几息的时间，纸上的名字渐渐消散在空中化成一副图画，变成了倒吊着的人。

　　“倒吊。”卡列念出这项指令，而后审判纹路从文件倒映在卡列的手上，一只青鸟停在了他的掌心化作星星点点的魔法元素散在空气中。

　　“我们要怎么做？”伊莉奥斯忍不住问。只是两个名字，根本无从审判。

　　卡列看她一眼，语气里多少带着嘲讽：“你以前也是审判庭的审判官，下达审判指令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空气里的火药味太浓，西尔维多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从中打圆场：“最高执行庭隶属于教廷，直接听命于指令，分别是教皇指令和审判指令。审判指令通常是几个名字，然后我们会根据这些名字展开调查，找到这个名字的主人，然后依据判令杀了……审判他，完成这项指令。这就是我们日常的工作。”

　　伊莉奥斯并没有感到愤怒，她连基本的情绪都很少有，她接着问：“为什么审判纹路会到他掌心里？”

　　“我们只负责抓人，”这次回答她的是卡列，“具体的判令还要靠大法官自己。这个审判纹路的内容就是判令的内容——‘倒吊’。”

　　“如果任务没有完成会怎样？”

　　卡列懒洋洋地瞥她一眼，将右手的袖子撸起给她看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像是某种入教仪式上的纹身一样的东西，只要稍一注入魔法元素便可以看到六七个代表不同审判指令的魔法阵浮现出来。“这就是代价。”他说完半晌，居然又加了一句，“这是好的代价，坏的代价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审判官是看不见的，因为他们已经深埋雪里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过后，伊莉奥斯突然说：“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坚守的吗？为了赫利瑞斯和教廷，为了伟大的创世神兰姆利特。”

　　“去他妈的坚守。”卡列仿佛从灵魂里擤出一口恶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恶心！你听着伊莉奥斯·摩洛，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你绝对是杀死你养父斯特格尔夫公爵的凶手，我不管你是不是逃过了真言会的眼睛，但是在我看来，在我这个曾经审判了几百人的执行官看来，你没有表面上这么无辜，所以，何必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你就是凶手。你们这一脉就是这样奇怪，杀死养父或许是你们的伟大传承。”

　　这实在是很恶毒的一番话，恶毒到西尔维多忍不住抱起戴夫，一人一狗窝在马车的边边角角瑟瑟发抖。良久，伊莉奥斯也笑起来：“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的人。我相信整个阿文尼亚……不，整个赫利瑞斯的人都觉得我是凶手，但是十二位大法官坐席的真言会上，我通过了审判。斯特格尔夫公馆的血腥宴会，我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之后呢？你又要如何？代表正义、代表教廷、或者代表斯特格尔夫家族审判我吗？”

　　“你等着看吧，”卡列也冷哼一声，“等着真相大白，我一定亲自接下关于你的审判指令！”

　　伊莉奥斯轻笑一声，仿佛又回到三个月前的雪夜里，阿文尼亚的监牢密不透风，抬头只能透过一个小方框看到外面深蓝色的天空，永无止尽的讯问和审判让她身心俱疲，不只有一个人问过她：“你是杀死弗雷·斯特格尔夫的凶手吗？”

　　“不是。”她一遍又一遍这样说。

　　“无论是谁问你，你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出这个答案，”她记得弗雷·斯特格尔夫倒在血泊里对她说，“甚至你也可以通过真言会的审判。没有人能够定你的罪，摩洛。只是今后长长久久，长长久久，你要背负起我的痛苦，我的悔恨，我的意志，努力地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天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