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先生》五代

8、物魂（七）

　　我提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部门里已经走了大部分人，只剩寥寥几个还在忙活着，见我出来都打了声招呼。
　　我点点头，看向还坐在办公桌前的两人：“还不走吗？”

　　徐成冲我摇摇头头，又继续埋头文件中。
　　夏白杰抬起头来，腼腆一笑：“我还有些问题没弄明白，想搞清楚了再走。不想麻烦前辈的，但前辈说留下来帮我……”

　　他们的桌上依旧摆着那盆铁线蕨，垂在桌上的叶子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冷风轻轻摇摆着。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它倒也安生了下来，没有再出现，也没再对任何人下手。似乎真的悔过自新，放下一切了。
　　“有上进心，自愿加班，很好。不过……”我瞥了眼他白皙的脖子，提起公文包往外走，“不过，还是不要在公司待太晚的好。”
　　夜里的公司是很危险的，小朋友。

　　夜幕已经降临，走廊上开了灯。
　　等电梯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一颗星星都没看到。倒是一轮满月挂在天边，半丝云也没有。
　　今晚的夜色，很迷人。

　　电梯门开了，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那只鬼则站在最后面，一会儿挠头发一会儿摸脖子，脑袋也转来转去的不太安分。
　　那两人应该是楼上某家公司的，不认识。见我进来，往旁边退开了一步。
　　刚巧让那只鬼看到我，高举起双手就跟我打招呼：“先生！你下班啦？”
　　我含糊地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那两个人以为我是朝他们打招呼，也礼节性地笑了笑。

　　电梯鬼从他们身后飘了出来，移到我面前。
　　“先生，今晚真不错，今晚真不错。啊，你怎么才刚下班呢？这么美好的夜晚，应该多出去走走才对。你知道新秀街那间蓝调酒吧吗先生？那里的鸡尾酒调得很不错，我以前最喜欢去了。”他手舞足蹈地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我没有答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今晚有点不一样，话很多，明显有些兴奋。身影也变得非常清晰，甚至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我的倒影。
　　刚刚他飘过那两个人身边时，我分明看到他们同时打了个冷战，古怪地瞄了眼电梯，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想搭理他，干脆靠在镜子上闭起了眼睛，偷偷留了条缝看他。
　　他见我没反应，一下变得有些沮丧，一转脸又振作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电梯里转悠起来。一会儿从这面墙“走”到那面墙，一会儿又从那面墙挪到这面墙，嘴里叽里呱啦的不知在念叨什么。

　　那两人在二楼出了电梯，我继续到负一层。
　　“我不是很喜欢喝酒。”我睁开眼睛，微笑着对无聊地趴在扶手上的电梯鬼说。
　　他的头一下抬起来，凑到我面前：“是吗？嗯，那里也有很多饮料的。”
　　“你今晚很开心？”
　　“是啊，很开心。也不对。怎么说，很轻松。感觉很有精神，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呢。总想，总想干点儿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这样，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电梯到了。
　　我走出电梯，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你慢慢会知道的。”
　　电梯门缓缓关上，他一脸不解地消失在门内。

　　*********

　　农历十五到十六的月亮是满月，俗称“望”。望月之夜，月之精华四泄，阴气浓重。于修行之士及各路妖魔鬼怪而言，实乃良机。
　　对我来说，也是个捕猎的好日子……

　　咽下一口灵体躯干，我舔了舔嘴唇，将面前剩下的灵体化为碎片，全部装进随身携带的玻璃瓶中。
　　虽然还没饱，但也够我消耗两天了。
　　在这三界之内，万物皆循着各自的定律轮回，环环相扣。就像猎鹰以捕食兔子而活，总要留给兔子一些生存机会。如果一时滥杀过多，赖以生存的食物没了，自己也会遭殃。
　　这便是万物之间的潜规则。而我活在这三界之内，自然也受之制约。

　　坐进车里稍作休息，我百无聊赖地看远处站在房顶上、树梢上、甚至路灯上的各路精怪贪婪地吸收月之精华。
　　妖怪之所以要吸收日月精华，是为了修炼。或修成人形，或修成地仙，也有些有毅力的修成正果羽化成散仙。

　　真要论起来，我也是妖怪，大妖怪。
　　但是，我从未修炼过。

　　我存活的时间太久，久到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会出现在三界中的。只记得睁开眼睛之时，看到一个人，那人将我带到了仙界。
　　他对众仙说：“诸位，这便是新生的神兽。”

　　神兽，没错。他们将我奉为神兽，却又在我身上施加了无数的枷锁，用以限制我的自由。
　　只因饕餮自古贪残，性喜厮杀，无所不食。而他们害怕。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三界之内永远只有一只饕餮。独自出生，独自存活，再独自灭亡。三百年之后，再诞生一只新的饕餮。从远古蛮荒的时代到如今总共也只出现过两只，我从未见过他们，仅是听仙界的人战战兢兢地提起过。
　　但饕餮的性子太凶残，活得太久，也足以令三界之人忌惮。
　　那第三只饕餮，便是我。
　　他们说，我比那两只都要和善得多，虽然亦正亦邪，但并不贪婪。有些人甚至乐于与我相交。

　　和善？呵。
　　不，我只是比较聪明，善于伪装。我将我的暴戾跟凶残都隐藏得很好，厮杀猎物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所以他们对我的限制放得挺宽，允许我留在人间。
　　可惜，那时候那件事让他们产生了危机感，此后我的一切都不得不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进行，而且给我定下了更为苛刻的规矩。
　　只有一条，却有足够的理由将我送上斩神台。

　　功亏一篑啊。我摇着头想。
　　车窗外忽然掠过一个黑影，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了。
　　月色渐浓，外面的精怪越来越多，阴气也渐渐加重。
　　该回家了。打扰人家修炼是不太礼貌的，车子一路撞到某些东西也不是件开心的事。

　　我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开始往家开去。
　　猛然间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好像有什么事情忘了……

　　望月……阴气……
　　精怪……
　　糟了！

　　*********

　　我一个急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
　　扯开安全带，我跳下车就往公司大厦跑。

　　整栋大厦都是作为写字楼出租的。如今只有一两个窗口还亮着灯，其余的楼层都是黑漆漆一片。
　　这里平日就不太干净，今晚的阴气更是浓重。刚踏入大厦周边二十米内，就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我先绕到大厦前面一处绿化带内，看看四下里无人，隐去了身形。
　　跳出绿化带，我直接从保安面前跑进了大厦里。

　　大厦内部呈回字形，中间是个天井。
　　来不及等电梯了。我跑到大厅中央的天井里，脚尖一蹬，一个借力就往上飞去。
　　大厦里的阴气更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许多黑影游走在楼层间，头顶的天台更趴着一些正在吸取月之精华的东西。

　　我踏上28楼的栏杆，打开公司大门，正要往部门里走，却发现另一头有些骚动。
　　在空气中嗅了嗅，却因阴气太重，闻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
　　耸耸肩，我决定不去理会，转头往部门里走去。

　　“哇啊——”
　　我一惊，赶紧从门内退了出来，飞快往声音来源处跑去。
　　那是夏白杰的叫声。

　　一路跑过去，撞飞了好几个灵体，惹来阵阵抱怨声。
　　等跑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夏白杰正在公司会议室内绕着椭圆形的会议桌跑，后面跟着几个黑影。
　　他身上只穿着衬衫长裤，领带也歪在一边，跑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在不停叫着。相比他的狼狈，他身后那几个黑影却是不紧不慢，甚至有些猫玩老鼠的意思。

　　虽然不合时宜，我却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白杰的脸唰地一下又白了几分，停在原地不敢动，往我这边看了看，却越看脸色越差。

　　没等他再呆下去，身后那几个黑影已经逼近了，他那一瞬间有些犹豫，似乎在衡量危险性。而后一咬牙一闭眼，直接就朝门口冲了过来。
　　我就站在门口中间，给他这么一撞，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扶住他的肩膀，我刚想开口，就听见他大叫一声要把我推开。

　　“嘘……是我，别怕。”我现出身形，捂住他的嘴说。

　　他睁开眼睛，彻底呆了。过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来看我。
　　“戴主任……”
　　看他被吓得青白的脸，我一时有些内疚。
　　幸好今晚是望月之夜，那些贪婪的恶灵大多都忙着吸取月之精华，这几个看样子大概也只是来戏弄他的而已。否则以他这种体质在这里，只怕骨头都给分干净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别怕。”
　　他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却比哭还难看。而后又突然跳起来，揪住我的袖子就往外跑：“快跑！这里不……”
　　“不干净？”
　　他咦了声，见我站在原地没动，急得直跳脚，看向我身后的眼神变得更加恐慌：“快走啊！会死人的！”
　　我笑了笑，依旧站着不动。

　　他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深吸口气将我拉到自己身后，张开双手挡在了我身前。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四方妖魔皆听我号令……救命啊！主任你丫到底走不走啊啊！！”
　　我看着他明明害怕得要死，腿跟声音都是抖得不行，却还是坚持站在我前面，突然很想揉揉他的头发，看看他的头发是不是跟他的心一样柔软。

　　我低下头轻笑一声，上前一步将他的双手放了下来，捂住他的眼睛，散开自己的气息，沉下脸冲那几个黑影喝道：“滚！”

　　散开来的气息瞬间涌向那几个黑影，站在最前面的两个躲闪不及，被吞噬在内。
　　剩下几个尖叫着从窗外逃了出去。会议室内顿时只剩下被风吹动的窗帘，和站在门口的我们俩。

　　我将气息隐好，把手放了下来。想了想，还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没事了。”
　　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柔软。

　　他呆呆地看着恢复安静的会议室，好半天才转过脸来：“我……靠……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像小狗，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扶了扶眼镜，微笑道：“其实我是个道士。”

作者有话说

　　继续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