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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泥田汗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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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邯郸斜巷
群童鱼贯而出,嬉戏走跳,丛台崖草,野马昭昭。
周身粘凉。
睁眼,面前的世界,山林枯燥,偶尔杂夹熙绿,朴素的尘埃环荡。抬手一捻,%&*#!烂泥潭,人正缓缓下陷。
头晕乎乎,不断涌入未有的记忆,逐渐听懂当地语言。
“秦人!长平!”
【原来被这群小孩骗下泥潭,悲】
“赵改,你吃屎去吧~”
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时有嬉笑和呵斥,压抑着强烈的情绪。突然,极臭之味如约而至,仿若炸开的烟花,随愤怒膨胀——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
长呼一口气,保持冷静。
仰面平躺。
[落入泥潭也别认命,消防徒手挖泥救人]曾读过这一则新闻,可惜身边没有消防员,甚至值得呼救的友人也不在身旁,远处那群满怀恶意的孩童,他们想听秦人哀嚎。
咬紧牙关,努力不发出一丝乞求的呜咽。
城东斜巷。
渴望践行正义的老好人,司寇之子郑刑听得风声,赶忙前来寻找。他与赵改同岁,曾于学馆有一面之缘,父言秦以法为尊,便留意秦国的公子,秦公子虽备受排挤,铮铮思辨犹引人思赞。一路打听,斜巷中摸得一间破屋,满屋落尘,沿循新鲜的足印,只找得赵改的侍从。小童未满五岁,被揍得说不出话,伸着红肿的手指,费力指向潭洼。
坏了!
前夜雨过,泥潭尚深。一想到人命关天的大事,郑刑一路狂奔,急得不顾形象,甩掉几个随从,一口气翻过田垄,越过小坡。
面前的公子立于泥潭之外,脚踏结实的土地,正拍打白衣上结痂的泥点。
“离朕远一点!”他开口,声中带着温怒,接着转过身,继续拍打污泥,动作自然而大方,仿佛未被戏弄。
背后细软的头发糊着泥巴,顺服得贴着衣服,看起来有点潦草,还有几分…洒脱?
“呼——呼——呼——”
随从们终于跟上来,停在郑刑身后,脸红脖子粗,弯腰大喘气,他们还带着赵改的小童,一个个比赵改狼狈得多。
“啊—改———你——没事——就—好—”郑刑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嗯…赵馈土仪,何故不受?”赵改。
拜土之礼,多么辛辣的嘲讽,秦公子暗敛锋芒,实则清楚赵之软肋。
郑刑欲辩,一口老气没喘上来,险些原地憋死。正想走上前,才明白赵改让他远离的用意,实在太臭。
尽管如此,郑刑还是忍着,与赵改简单交流一番,定好某日详谈,才与侍从们纷纷离去。
雾霭游荡,远处飘起炊烟,市井之风迎面吹来。
通过郑刑之口,他推测得知,现在是公元前253年,卫行废立之事,传遍各国。
“走。”简单收拾完衣着,握住小童的手,拉他起来。
小童痛得龇牙咧嘴,赵改心里沉重,鼻头一酸。先是稀里糊涂地穿越到戏耍现场,凭借21世纪泥潭自救的知识才勉强爬出来,紧接着被仰慕者讨教,还要端着仪态应付,如此心头极乱。
“公子……”小童突然扑向赵改,手抓赵改的肩膀,那里糊着一团泥。
“不要叫我公子!”骤然经历这么多事,情绪不稳,他突然脱力,两个人踉跄跌倒。
“……”小童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索性越过这个词,“嘿嘿,这样…救人…落粪潭,回去…这…说定。”
小童的眼角挫伤,高肿着,嘴巴却真诚地发笑。赵改的愤怒瞬间消失,他搓掉小童眼角的泥巴,表情柔和不少。
“以后,叫朕……荷。”赵改。
“合?”小童眨了眨眼睛,似有疑惑,作为身份低微的奴仆,他始终没有反驳。
看到小童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改的心情再次低沉,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以后,我教你如何书写,你就能懂。现在先带我回家。”
这个身体,但凡开口,不容置喙。小童利索地爬起,拉着赵改,穿过田埂农舍,经过钟鸣鼎食之家,一路往东北走,最终抵达郭城中的大北城,赵改已疲乏,强撑着打量四周,这里有铸箭炉、插箭岭等军事要塞、还有照眉池、梳妆楼等居民区。不愧是战国,不愧是邯郸。兵甲与居民生活区紧密联系,处处透出遒劲抑血的气息。
西边巍峨的赵王城在斜阳中拉长了阴影,由西城至东城,再至北城,建筑高度逐渐降低,日落西山,象赵国的最后余晖,最终整座城池笼罩在赵王的阴影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生命贵贱,转瞬即逝,唯有无限感慨。一路向东北,房屋越发低矮破旧,就在赵改不断心理建设的时候,小童停下脚步。
“合,等天黑再进屋吧。”小童在茅屋檐边蹲下。
赵改立在一旁,学着小童的样子蹲下,这个小童倒是机灵,等天黑,瞒成功的概率多几分。
“咳咳——”赵改。
小童惊慌地望向他,连忙谎称着凉。
这个解释让小童安心,周围逐渐安静,他先放空自己,然后思考这场穿越。
【我不是赵改,我原叫芈荷,21世纪一名普通的女学生。
“芈”这个姓很怪,是楚国的国姓,我却当是普通的事。因此读过几遍战国史,刻意留意楚国,还有呢,我知道战国的结局——秦统一六国。
同桌打趣,在春秋战国,我高低是个熊公主。
我严肃地告诉他,新中国成立多少年,早就没有公主王子,人是独立的,不是谁的主仆。
啊——突然记起同桌的名字,他叫赵改!!!
真是体验感最差的穿越,我一个美少女,穿成男的,还是赤裸裸的奴隶社会,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时代。同桌曾放言,穿越回过去,宁愿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也不愿过原始凶残的生活,三妻四妾,君君臣臣等教条。想到这,头脑只剩气愤与恐惧……】
小童握住赵改的手,“合,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赵改流泪。
“怎…会这样!”赵改吼道。
甩开小童的手,推门进入。迎面来的妇人是赵改的外婆,小童在后面追赶。
双双被外婆逮住,丢进小屋准备洗澡。
小童忙前忙后地捡柴,赵改打算和他一起,却被外婆叫住。
“公子可算回来了。”她珍惜地抱住赵改,不嫌他身上的味道,外婆年老力衰,外翁亡于大战,余子命丧长平,异人归国已久,赵姬抑郁寡欢,家中唯一仰仗的便是年仅7岁的赵改,这样的家庭结构,在当今赵国,并不少见。
“好臭,哈哈哈哈哈是救人掉进粪坑,好好好,我们改儿真是好样的。” 外婆笑着拍打他后背。
她的爱是矛盾的。赵改是秦君之后,外婆则是土生土长的赵人,夫子皆命丧长平。他那时太小,无法想象长平那年,外婆一边担忧在前线的亲人,一边担忧无法逃脱的异人。多么苟且滑稽的人间悲剧。
赵改回抱住外婆。
外翁出任赵使,帮助行走七国的商人,正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吕不韦;外婆是家中长女,书画识字,耕织种田无所不通,后赵衰败,几家覆灭,钟鸣鼎食之家化为尘土,唯有当年助吕的无心之举,成为微弱的希望。是希望,也是投资。将命运与秦国的战船捆绑,本身就是一种趋利的狂赌。
赵改和小童浸泡在温水中。
屋顶是茅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某些角度能见满天星河。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扎起,裹上羊皮,在温暖的炉前烤火。
虽说富商,眼前却是低洼破旧的屋子,屋中留有外翁和父的简牍,屋外悬挂木鹅,还是当年成亲时,子楚亲手所挂。
除此以外,关于子楚生活的痕迹统统消散。或许卖掉,或许睹物思人,一烧了之。
外婆说母亲已睡,勿去惊扰。
赵改翻了翻简牍,有母亲的批注。
孤独的质子,塌否的敌国,矛盾的亲人,遥远的父族。那些抽象的历史化为眼前具象的火苗,在刻字的阴影下跳跃。这一刻,忽而理解原身的作为。明了他为何走那么远,那么远,来到被稚童戏耍的泥潭,他不是傻子,他是自愿跳下去…做个了结。
一个不会引起两国纠纷的结果,一条自愿的必由之路。
如此孤独的绝路。
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无论原先多么温润宽和的公子,只会被打湿,变得阴鸷,变成教科书中那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君王。
赵改抱住自己,来此半天,他已经吼过小童,虽然这具身体只有7岁,却沿袭对弱者抽刀相虐的本性,企图找回被强者欺凌的不甘。那些21世纪的平等秩序逐渐湮灭,渐渐化为弱肉强食的獠牙。
芈荷与别的穿越者不同,她不是赵政的迷妹,既来之则安之,趁穿越前的记忆尚未消失,决定好好回忆21世纪的生活,一个相对平等的社会,相对富强小康的社会。
赵改放下简牍,钻进冰冷的被子,以后不再流泪。
以后,他便是赵改。
半梦半醒时分,阵阵清香浮动,一双温暖的柔荑,轻轻地替他掖过被子。
“妈妈……”赵改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