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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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模糊了一切感官，但有指南针的存在，她并没有迷失方向。
她能看到自己的小破车了，不巧的是，旁边有几只怪物，和楼里那只类似，都是丧尸状。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些丧尸并不如尹姝所对抗过的那只那般可怖，只有最基础的尸变症状。
丧尸大概会因食人而进化，尹姝揣测着。
当然，尹姝没有那个胆量和志向去尝试未进化的丧尸怪物的能力。她默不作声地分理出车钥匙的金属部分，一个瞄准，电子锁部分被投掷在相反的方向。于是，就像一群哈士奇出门般，失智的丧尸们一跃而上，又争夺互殴着。尹姝趁乱溜入车里，没有一个丧尸发觉。
汽车在马路上缓慢挪动。二十码的速度，以引起最小的分贝为务。各种各样的怪物，不只丧尸，游走在街巷，找寻一只狼狈的狗、一只落慌的猫、一“只”逃亡的活人。所谓“高等动物”的优越性在灾厄下消失殆尽；万类生灵，终归不过肉体凡胎。在此刻，汽车的作用，与其说是迅捷的代步工具，不如说是可以挪动的防御甲。
尹姝孤身一人开车去向学校。她早在出门前就没有考虑过求助于官方，没有任何必要深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灾难。她只是以高度紧绷的神经，绕开商业区，蛇行至谭崁一中所在的东城区。
她逼迫自己专注行车，拒绝一切道德与生存的选择：街上的活人，不只有一个尹姝。最挣扎的一次，她缓缓开车过，突然听到大声呼救，是一位女士，身上全是邪门的蠕虫，从一个血洞里出来，钻进另一个血洞，忍痛跪下来求她救救自己婴儿车中的孩子，她充耳不闻。又或许是，只为了甩开后方追赶的丧尸狗，她从一名不慎跌落的摩托车手身上碾过，汽车猛烈摇晃了一下，车窗上溅上了血沫。
所有挣扎的结果，都是对自我道德的又一次否定，乃至彻底放弃。
我活着，但我还算是活人吗？她只瞪大眼睛看路，在确定摆脱危险后轻叹。
而纵是尹姝机关算尽、良知全丢，也会有客观存在的不得不为——由于城市建设规划的反复性，尹瞻就读的高中位于一个匚型道路的尽头，要进入学校就必须穿过一条近百米且狭窄的仿古买卖街。这就意味着，尹姝必须下车，面对不知数量的各种怪物。
她把车载音箱调成5分钟后自动播放的模式，音量最大，又带着不明的心情选定了《好运来》的曲目。再检查一遍：车窗，全部关闭；后备箱，关闭；汽油，充足；尹姝，….装备汽车的凉席坐垫与摩托车头盔，状态尚佳。
“准备好了吗？”尹姝问自己，然后给出了内心的答案。
“没有。”
但是，世界上没有事情能完全做到“准备好”。
她悄然下车。没有引起任何存在的注意，很好。
她右手握利爪向前，左手持拆卸下来的方向盘朝侧边，半弓前行。
斜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尹姝停下脚步，向左猛一转身。
——几只老鼠，十几米远的位置奔驰而过，在青石板上留下泥脚印。
不过是老鼠——老鼠这么不怕人了？
空气似乎粘稠了，凝结做冷汗滞在尹姝背上。老鼠奔来的方向，一个巨物，一个耗牛头颅悬浮而来。不，与其说那是耗牛头颅，倒不如说那是个长了耗牛牛角与吻部的怪物。眼部汩汩流了一地血的同时，却仍有着剧烈的呼吸起伏，牛角随之长出更多褶皱，顶部分叉再分叉，癌细胞繁殖般，最终变异分化出口器。
尹姝抿唇不作声，只佝偻着身，本着不惹事的念头，静待这怪物横截过买卖街。然而，怪物越近，她眼前便浮现越多幻觉：烹制蒸炒的多汁肉类，脆爽的果蔬，鱼虾鲜甜，酒糜散着阵阵异香。
紧接着，她回忆了她的家庭，最完整的时候：爸，妈妈，尹瞻，她。那是她高二那年她生日，其他三个人给她买个电子词典笔，小一千。她那晚哭了，嘴里嘟哝着，这得你们加多少班呀……
他们家是重组家庭，同父异母的尹瞻是她亲弟。尹姝她妈走得太早，病的，尹姝脑海里已经几乎没有印象了。尹姝她爸在她亲妈走后第六年娶了个守活寡的媳妇，次年尹瞻出生了。她爸是个老实人，对女儿儿子一样好，对亡妻现任的孩子一样好。他们的名字也很简单：尹姝她妈姓“舒”，尹瞻他妈姓“詹”。夫妻俩赚的虽不多，但也够在谭崁这个“1.5线”城市安个家。偶尔厂里发了年终奖，他们春节就去邻近的小城里玩一趟。他们家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高二期末的时候，也还没过多久，她爸在厂里做工，一个安全事故，也走了。尹瞻他妈天天睹物思人受不得，尹姝大学的时候回了娘家，每月往尹姝卡里打一笔款子。姐弟俩在这个城市相依为命到现在，一个考研一个高一。
尹瞻这小子脾气好脑子更好，就是缺个心眼，莽撞行事。逃课翻墙扯破衣服是常事，尹姝一针一线缝补完，敲下弟弟的脑瓜子叫他下次留神。尹瞻哈哈一笑，过几个星期拿了什么奖受了什么表彰，奖金全买了护肤品化妆品，给他不舍得为此花钱的姐姐。当然，竞赛不是每次都能拿到好名次，尹瞻反过来安慰紧张查成绩的姐姐，“那又咋的？我会为这点挫折屈服？”——多美好啊，多安宁啊。多么，令人留恋向往啊。
在幻想之外的现实，牛嘴一张一合的呓语，竟伴有弦乐阵阵，似是何人私语切切，细听又成祝祷声声。
”……高真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元首吉庆，黎庶康宁。四海九州，干戈偃戢；东皋南亩，皆获丰登……"
而尹姝，竟跟着呢喃道，“……因灾殒命，饿殍饥鬼，一切得解脱。是所至诚祈祷，恭望圣慈，俯垂——”
她蓦地晃过神。“恭望”谁的“圣慈”？哪个不可名的至高者会”俯垂”这人世间呢？这是现实世界：不定数的危险，世界在看似恒定的安宁后永远的拉下了帘幕，极力大张血盆巨口，咀嚼吞咽每个无能者的灵魂。死者们瞪大的眼睛看不到别的，只有冰冷和绝望，像漩涡。而当尸斑浮现，他们或成为僵挺的食物，或变作另一个进食者。此间炼狱，没有救赎者，没有仁爱者。她——被蛊惑了。
尹姝当机立断，不管前方会有什么怪物出现，扭头就朝着学校跑。晚了。牠滴下的一地黑泪，便活了似的，蓦地开始涌动，尔后腾起——数十条红蛇，通体红得发黑，眼睛淬了毒似般森冷，蛇舌一摇一摆，在尹姝方向顿住。蛇们诡异地打了个旋子，匍匐奔来，那巨型牛头飘在后头，狂笑不止。
喉头涌上血腥味，鼻腔的酸涩引起生理性的眼泪。缺氧，缺氧！心脏好像负荷了，耳鸣的症状亦很快出现。蛇群还在追，还在追。
“好运来我们好运来，迎着好运兴旺发达通四海——”5分钟时限已到，汽车自动播放起了《好运来》，最大的音量带来最激烈的震感，引得其中几只转头向汽车蠕动去，也重新带给尹姝清醒。
尹姝跑，步幅因体力不支而越发微小。牠们却一路狂飙猛进，身形愈发肿胀膨大。其中几只竟在离买卖街尽头十米不到处缠上了尹姝的双腿。这些蛇邪门得很，口中喷吐出毒液，没有伤及尹姝的皮肤，却轻易将青石板连同下面的土壤溶解。越来越蛇缠了上来，结成一张网，将尹姝牢牢困死在地坑中，继而攀上她的脖颈，不断绕叠着逼迫她抬头。
那牛型头颅不紧不慢，翩然而至。如果不是上面附着得密密麻麻的蝇类与蛆虫，牛嘴一喘一喘着粗气，比起蛇群牠确实可以算优雅。尹姝尽可能地缩着脖子，同时内心发誓，假若历此劫而活，自己再也不会神经失常，不切实际到可笑地乞求他物他人祂神。
牛型头颅左右打量了尹姝一番，像是一个即将参加舞会的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检查衣裳的每一个裙摆是否足够可爱。然后，牠高高悬起，升腾到尹姝头顶上方一米处，缓缓下降。
尹姝下意识地向上看。头颅的脖颈断口处，是数不清的手指，不规律地堆砌在怪物黑红色的软肉上，随怪物的下落而向内层层着摇晃着、期待着，这才是怪物的主口器。
她终于明白，往日繁华的买卖街，照理来说今日该无比“热闹”的买卖街，为什么一路逃来不见其他怪物了。
而她自己，也将成为那些“牙齿”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大难不死”，她犯下诸多罪项，这个结局倒也应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天收”。
怪物的唾液顺着手指滴落，流到她肩上胸前。她以甚至是温驯的姿态阖眸。
——人在死亡当头，会想到什么？
谋名图利者许会幡然醒悟，看破红尘者亦可能贪恋世俗，悲者笑，欢者哭……可是，看着怪物逼近的口器，尹姝脑海中是是尹瞻的狗狗眼张得老大，少年变声期带点公鸭嗓的声音。“我会为这点挫折屈服？”
……就这样不抵抗地被吃掉、成为一部分…？开什么玩笑！
尹姝骤一挥右手，那只利爪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曲线，生生在口器出剜下小半肉。怪物吃疼，发出极大分贝的怒吼，口器中伸出数条藤蔓，似要窒毙尹姝。尹姝一个缩身后撤，从被红蛇缠裹住的凉席“盔甲”中脱身，又一揉。同时左手将方向盘送入怪物口器，使牠一时吞咽不得，只呛出津液浇注了尹姝半身。尹姝趁此时机绕至牛型头颅后脑，左右手持爪起身一跳，一个劈刺。
——果然没用。怪物的外皮坚韧无比。纵使利爪的爪尖没入了怪物头颅，脱力了的尹姝也无法拖拽利爪，更甭提完成这个劈刺。
出乎尹姝意料的是，牛头怪物大颤，抖动得近乎疯狂，似乎被戳到了命脉。凭着这样一种判断，宁姝只双手攥着，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几乎将弱点全数暴露，只为维持住这种对峙。
“嘭”地一声爆浆响，牛头晃了一下而瘫成两层厚皮。汹涌而出的先是诸多人类器官，随之是胆汁、脑髓、胰液、胃液，倾倒一地，汁液横流。用来防御的方向盘在地上陀螺般转了几圈，被脏器拦截，跌倒了，裂成两截，宣告报废。而那些尚还在凉席“盔甲”上扭动着试图把自己解开的蛇们，此时都蜷作一环，僵死去了。
不远处的学校岗哨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可是尹姝实在无力了，她只顺势一倒，砸在地上，却暗暗握紧利爪，踩住地上的方向盘。小眯着眼，朝岗哨看去。
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蓝瞳。以及，一个熟悉的身影。
“姐——”跑出来一个少年。是尹瞻吗？
好像什么言语都忘了，尹姝愣愣地看着少年冲来，把自己扶起，用衣袖擦净自己的面颊。
”别动。“
她突然拍开了少年的手。
少年怔住了。
“你怎么证明，你是尹瞻——”而不是什么，能制造出幻觉的怪物？尹姝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岗哨处刮起了狂风，席卷来四方小商品与泥土枝叶，直袭向尹姝面门。尹姝正要向旁侧闪，却见尹瞻一锤胸膛，上身膨胀一倍有余，挡在她身前。他身上出现了异化，手臂血管暴起，小麦色的皮肤被拉扯得有些泛白，这些突然的变化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保卫尹姝，他的姐姐。
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刻就无影踪了。岗哨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金发碧眼而身着旗袍的女子。
”小尹瞻，这就是你的姐姐？不要怪我出手。我的风有控制好力度，才不会伤到她。只是，她好像不是很信任你哦。“
不是的，不是这样……
尹姝快步上前，从环抱住了尹瞻，泪水夺眶而出。少年挠挠头，身型恢复成寻常模样。
“哎呀，我知道姐姐不是有意的，姐姐就是太害怕了。我刚刚在岗哨里，也是这样，不能确定来者是善是恶，只敢观望你和那个怪物战斗，幸好，幸好……”他嘟囔道，一边转过身来回抱住尹姝。“生日快……今年姐姐的生日，我就知道能和姐姐一起度过！”
“一起……真好。”尹姝嗫嚅说，“……真好……”
”姐你说什么真好不真好的！别，别抱了！我都快害羞了……”
“哦，我的上帝呀。也许我应该给你们姐弟更多的时间——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她持一把油纸伞，信步来到尹姝面前。
“初次见面，小女王葵霓。是一名，魔法师。”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