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无欢》楚十一

6、苏子离和他的猫

　　苏子离和他的猫

　　【1】
　　苏子离有一只猫，浑身雪白，却被他叫作小黑。
　　小黑和所有的猫一样，安静、温和，有阳光，有羽毛，它就能自娱自乐一整天。

　　苏子离经常要外出写生，一出去可能就是四五天甚至大半个月。起初，他还担心小黑会出现什么状况，但后来的事实是，无论苏子离外出多久，小黑都能将自己照顾得格外好。

　　有一次，可以说是苏子离外出时间最长的一次，长达二十八天。开门的一刹那，他很担心，万一小黑……可当见到小黑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眼前的猫儿似乎比他走的时候还要圆润了一些，纯白的毛色甚至微微泛着光……
　　他的小黑，似乎比别的猫要懂事，要聪颖。

　　苏子离的朋友并不多，童弯弯算亲近的一个。她常常开玩笑说：“小黑一定是看你长得好看才甘心被你这样冷落。”
　　童弯弯从来没有见过比苏子离长得还好看的男生。那是怎样的一种长相呢？童弯弯曾经试图想要去描绘，最后却也只是用“长得很好看”来形容。可能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忧郁又轻柔，也可能像他的猫一样，安静而温和。
　　猫一样的男人。喜温喜阳光，就像他带给人的感觉。

　　【2】
　　小黑跟了苏子离多少年了呢？他都快记不清了。八年，十年？
　　苏子离第一次看见小黑是在他小学的时候吧。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苏子离忘了带伞，一放学便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里。

　　那时候，他在乡下，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就是在那样的狂风暴雨里，一声微弱的奶猫叫却被苏子离听得仔仔细细。他的脚仿佛被施了法，生生站在了原地，没有再向前冲，任凭瓢泼的雨灌进他单薄的身体。

　　最后，苏子离是在一棵槐树下发现通身雪白的小黑的。或许是它的毛发太过亮丽，或许是它的叫声太过孤独，他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收养它。并决定叫它小黑。

　　苏子离收养小黑的时候，它可能才足月大，这是苏子离奶奶告诉他的。在乡下，猫儿狗儿被抛弃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还是觉得，那些人真可恶。
　　毛孩子那么可爱，怎么可以抛弃它们？

　　淋完雨的苏子离不出意外地发了场高烧，三天三夜里一直迷迷糊糊，梦里都是那只毛发雪白的猫。它朝着他“喵喵”地叫，最后却成了声声的“子离，子离，苏子离……”
　　真是个怪梦。

　　第四天，苏子离的身体差不多好利索了，嚷着要去上课，苏奶奶不放心，一路送他到了校门口才离开。
　　目送奶奶的时候，苏子离才发现，小黑竟也跟了他们一路。苏子离看着它，它也回头望了望苏子离，而后才一摇一摆地跟上了苏奶奶的脚步……

　　【3】
　　童弯弯能和苏子离走这么近，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小时候都在乡下成长，念同一所学校，住同一片民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苏子离自小话就少，又不是个主动的人，看起来文文弱弱其实个性特别倔强，总之是个别扭的人。而童弯弯生性活泼好动，为人又热心肠，班级里四十号同学，也就只有她不嫌弃苏子离爱搭不理的样子，上学放学都跟在他身后。

　　长大后的童弯弯曾幡然醒悟：“原来本宝宝小的时候就是颜控啊！”
　　苏子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童弯弯和他一样，第一眼看见小黑就喜爱得不得了。苏子离想，这大概就是后来为什么他再也不赶着童弯弯走，反而乐意和她一起上下学的最大原因吧。

　　苏子离清楚地记得，他是在捡回小黑之后，才突然对画画萌生出了强烈的热爱，而他画的第一张素描，便是小黑。
　　雪白的毛发，蜷成一团，缩在竹篱笆的角落里。阳光打下的侧影，将它的身体映得金灿灿的。
　　那张画被童弯弯一直保存至今。

　　起初，她说什么苏子离都不肯割爱让出这张处女作，它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至于还有什么，苏子离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因为小黑的陪伴，可能是对小黑感恩。总之，苏子离只要看着小黑安安静静地蹲在身侧，哪怕小黑只是远远地蜷缩着身子假寐，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安心。

　　苏子离的素描画的大多是小黑，仰望着他的小黑，蹲着仿佛在思索的小黑，远远望着他的小黑，睡觉的小黑，走着的小黑，玩耍时的小黑……

　　在他的记忆里，小黑一直是温和的，善解人意的……
　　除了那一次，爷爷去世的那天。

　　【4】
　　苏子离的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多数的时候是严肃的，却也不是没有幽默的时候。苏爷爷笑起来打趣的时候，又让人觉着：嘿，这老头真有味。
　　苏子离对爷爷的感情是敬畏多于亲厚。

　　就是这样性格别扭的一老一少，却也因为血脉的传承，相安无事又其乐融融地度过了近十年，度过了苏子离最青春年少的纯真童年。

　　苏子离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和第一次见到小黑一样，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黑压压的天空低垂得仿佛世界末日。苏子离像往常一样走进爷爷的房间，他只是突然想和这个老头子聊聊天，小黑也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离爷爷还有五步远的时候，苏子离看见爷爷难得对他笑得温和，眸光一闪一闪的，他第一次感受到那浑浊的双目里盛满了无尽的疼爱和宠溺。
　　爷爷……
　　苏子离在心里轻声念了念。

　　然而最为异常的却是小黑。它停在了房门口，一步也没有多迈入，浑身的毛根根竖起，脸颊两侧的胡须一颤一颤的。苏子离注意到小黑甚至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和双爪，嘴里低低地发出一阵不明的吼叫声，发亮的猫眼死死地盯着……爷爷。
　　“小黑……”

　　“喵！”怪叫了一声的小黑飞蹿着向外飞跑去，苏子离第一次看见这样龇牙咧嘴的小黑，却也没多想，只当它许是到了发情期呢。

　　今天的爷爷看起来格外精神，心情似乎也很好。他走出房门，伸手想要抱苏子离刚刚满周岁的堂弟苏子钰，谁承想小家伙一见爷爷就哭得震天响，步履摇晃地往后退，最后竟摔在了地上。
　　以前……可不这样的啊。子钰很喜欢爷爷的啊……

　　苏子离有些傻眼。他连忙上去把小家伙扶了起来，小家伙也是傲娇，竟是立刻止住了哭泣，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看爷爷，又看看苏子离。

　　“爷爷，能不能教我……吹竖笛？”
　　在苏子离的记忆里，爷爷是个多才多艺的老头子。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毛笔字还是钢笔字，乡里邻里逢年过节写个春联做个帖子大多都是由爷爷来代笔。

　　乐器也是爷爷的拿手活，吹拉弹唱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即使是那些在苏子离听起来晦涩难懂的南音或者梨园戏，他也觉得爷爷唱得格外有味道。

　　“学不好爷爷可是很凶的哦。”爷爷似乎很高兴，故作凶态其实暖意融融。
　　得到爷爷许可后的苏子离心情也分外好，他早饭甚至多喝了一碗粥。

　　一整天下来，苏子离都没有看到他的猫。
　　去哪儿了呢？
　　傍晚放学回到家的时候，苏子离依稀听见家里传来了奶奶的哭声。
　　哭……声？

　　他突然有些害怕，脚步凌乱地冲进了屋里，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问：“奶……奶奶，您怎么了？”
　　然而当他看见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爷爷以及因为呼吸艰难而声声酣鸣后，不用任何回答他都知道了。
　　这是中风。
　　和他的祖母一样。

　　【5】
　　为什么！
　　明明清晨还好好的。
　　明明他还笑着跟他说话。

　　明明他还爽快地答应要教他竖笛。
　　明明，明明才刚刚过去一天的时间。
　　为什么……

　　苏子离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吞吐口水都有些困难。他突然特别想看看小黑，他想跟它说说话……
　　可是小黑去哪儿了？
　　“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了。”

　　苏子离很想上前去抱住奶奶，可是他发现自己甚至挪不动半点距离。脑中飞速运转着的是和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笑，他的怒，他发脾气，他闹别扭……他走路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喝酒抽烟的样子……都一一在脑子里播放着，仿佛在昨日。

　　不！爷爷不会有事的！
　　他不相信！
　　苏子离浑身仿佛突然有了力量，他抬起脚夺门而出。

　　对，只要走出这个房门，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恢复到他还没有走进房间的以前。
　　没有病痛，没有哭泣，没有失去。

　　苏子离是在后院的小山上发现了小黑的踪迹，它浑身的毛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一如他初次见到小黑时，落魄，无助，孤独。

　　“小黑，过来我身边。”苏子离轻声唤着。
　　像开始说的那样，小黑似乎比别的猫要懂事，要听得懂人话。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走近苏子离，却不靠近他，只是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干燥地方坐了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仿佛在倾听。

　　“小黑，我一定是在睡梦中，对不对？”
　　“爷爷他会没事的，对不对？”

　　苏子离有些烦躁地折了一朵嫣红的茶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摘着花瓣，内心却涌起了一个特别幼稚的想法。
　　双数，爷爷会好起来。
　　单数，爷爷会……

　　“不！一定是双数！小黑你说是不是？”
　　“爷爷身体明明那么硬朗，为什么……”
　　“爷爷平时是凶了点，可是我好怕以后再也看不见爷爷对我凶了，怎么办？小黑……”
　　…………

　　苏子离对着小黑说了很多话，直到奶奶一声再也掩藏不住的痛哭传来，他手里的最后一片花瓣也落了下去。
　　第59片花瓣。

　　【6】
　　爷爷去世后，苏子离从画小黑变成画爷爷。
　　他没日没夜地画着，几乎画遍了爷爷生前所有的样子。
　　他画着画着，终于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午后，失声痛哭。

　　失去亲人的痛苦在这一刻好像有了具象化，像那怎么倒都倒不完的雨，像那轰隆隆响起的雷鸣，怎么藏都藏不住。
　　童弯弯找来苏子离的画室时，看到的正是他毫不掩饰地恸哭。

　　“我没有爷爷了，小黑……我没有爷爷了……”哀伤的痛哭声中夹杂着声泪俱下的呢喃，“我没有爷爷了……”
　　童弯弯心脏一疼，缓缓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哭泣的男人，柔声道：“阿离，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还有我。”